天地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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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趋炎附势

    天还没亮,鸡鸣未起,谢无忧就起了床,开始潜心修行。

    两个时辰后,谢无忧吐出一口浊气,做收功式,起身下床,床的另一头,浑身雪白的白露呼吸轻缓。

    他走在窗边,半掩窗扉,低着头往大街上看去。

    街巷上的来人并不算多,除了街边的铺子早早有人来开门,就只有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走街窜巷,吆喝刚出炉的包子。

    偶尔有人出声喊住老人,买几个包子,扔下几枚铜钱。

    见到这一幕,谢无忧露出几分恍惚之色。

    小时候的福利院门口,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响起用大喇叭喊出来的叫卖声,谢无忧至今还记得那口号,“包子一元一个”。口音是本地的方言,那时候的他每次听到,还会不由皱眉,毕竟确实不太好听,就连吐字也算不得清晰。但是他还是会趴在院里那道铁门上,去看看即将路过的三轮车,因为他知道,三轮车上有香喷喷的包子和馒头,但是那时候很穷,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远远看着。他很好奇三轮车上的包子和福利院的包子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多年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买得起小时候只能眼巴巴看着的包子时,才发现,包子的味道差不了多少,但三轮车上的包子却明显好下咽许多,也更加心安理得。

    感受到桌子上葫芦传来的动静,谢无忧收起纷飞的思绪,拿起葫芦,打开壶嘴。

    随即一缕黑烟飘出,在桌子旁缓缓成形,露出一张极为惨白的脸,正是严玥。

    哪怕死后,严玥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处事待人,不失礼仪,微微欠身行礼:“见过恩公。”

    谢无忧颇为无奈,这恩公二字,他听着着实别扭,但显然立刻让她纠正过来,也不大可能,只得摇摇手道:“免了免了。”

    “怎么不多睡会?”谢无忧看着她,鬼气似乎比昨天更加凝实了一些,想来这葫芦果真大有用处。

    严玥微微一笑,掩嘴轻声道:“恩公这葫芦,当真是难得的宝物,奴婢只在其中住了一夜,获益颇多,想来恩公也看出来了。奴婢不敢怠慢,一直修行,所以精神极好,再说了,作为鬼魂,即使不休息,也是不打紧的,倒是恩公,早起修行,专心致志,这般毅力,当真惊人。”

    虽然身在葫芦的那方小天地内,但是对于外界的感知,严玥还是能知道一二。

    谢无忧脸上微笑,但是心里早就已经犯起了苦水,修行再勤奋有何用,还不是徒劳无获。谢无忧微笑道:“不足挂齿。”

    不愿意在这方面多提的谢无忧换了个话题:“当年小镇上应该是有五家大户,孙家灭族后,曾经属于你们两家的产业就被剩下的三家瓜分殆尽了,也就是如今的周、朱、刘。其中又以朱家吞并最多,我先前还好奇为何这朱家隐隐成为三家之首,想来有这个原因。现今想要他们把吃下的肉再吐出来,必定困难重重。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严玥作为土生土长的小镇人,对这些地主豪绅的贪得无厌深有体会,为了钱财,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而且还要澄清严家的清白,就不能用一些非常手段,只能主动设局,斡旋其中。想到此处,任严玥自小聪颖,也不由皱起眉头。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我各家各户走一趟,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还不是言听计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的白露跳到桌子上,抖擞了一下身子,口气大得很:“到时候再去那县令家,给那昏庸县令打个招呼,一切就算水到渠成。”

    看着白露说的理所当然,谢无忧笑意盈盈,微笑着解释道:“你入世未深,不懂人事复杂,若是如此行事,只怕我们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本性暴露无遗,上门追回那些产业了。”

    谢无忧一手放在窗户边上,颇为无奈道:“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如果事事都如此简单,想必世间早就太平了。”

    白露啐了一嘴,嫌弃道:“也是,从古至今,就你们人族花花肠子多。”

    谢无忧哈哈大笑,摸了摸白露那雪白的脑袋,毛发柔顺,细腻丝滑,轻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有了主意。”

    白露摆头,龇牙咧嘴,反抗道:“不准摸头,会长不高的。”

    听到那位年轻道人自信满满,严玥也放下心来,如今的自己,不宜出现在世人面前,否则就会掀起恐慌,任谁也无法相信自己,所以寄希望于谢无忧。

    收拾一番后,谢无忧背上镇岳,腰间别着葫芦,下楼出了客栈。

    依旧待在袖子里的白露微微有些不满,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公主威风,还是谢无忧劝了许久,才勉强屈居。

    这次,谢无忧并没有去刘府,而是长驱直入镇上的县衙。

    如今的县令名叫章科,曾是进士及第出身,一介布衣,十年寒窗苦读,才搏有功名,但因为朝中无人收留,大人物们对这个过于刚正不阿,脾气耿直的朝廷新人没有好印象,尤其是对他与仁义治国相悖的“治国需重法”的狂悖言论不耻,羞为读书人。所以就下放到风雨镇,做了品秩只有七品的县令爷。

    章科不屑攀权附贵,也没有万贯家产打点关系,只得一路颠簸,来到远离京城万里之外的风雨小镇。

    这座风雨镇也在他的治理下,一改往前的颓败没落,将上一任县令留下的烂摊子打理井井有条,就连镇子也是欣欣向荣,散发出勃勃生气,所以这位章县令,在小镇百姓的风评中,一向极好。

    就像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在这汹涌如潮水般的好评风浪下,仍有一些不好的声音。这声音倒不是针对章科这位县令爷本身,而是他的二公子章长立。

    一想到此处,谢无忧便打算先去摸摸这位神童的底细。

    而且那位奇奉山的女鬼,曾点名让这位二公子做那鬼新郎,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决定了要管这事,那么章长立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

    一路上,谢无忧将这些事情悉数告诉了白露,白露只是疑惑道:“那章长立成了痴呆,或许未必能问出什么东西。”

    谢无忧并不担忧,缓缓道:“当然不能指望一个疯子,咱们此行,主要目的其实还是去会一会这位章县令。”

    “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县令爷,只要他不是装傻充楞,就不可能对章长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可若是这位县太爷知道这些事情,却假装不知,甚至还继续装作一心为民的无私形象,那就颇有意思了。”

    “风雨镇本就不大,六年前,两家地主豪绅先后灭门,可谓惨绝人寰,算得上是一件泼天大事,可这些年下来,小镇百姓对这件事简直可以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形容。”

    长袖中的白露翻了翻身子,尽量找了个舒服的躺姿,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谢无忧突然站住身子,喊住自己不远处的挑担老汉,正是早晨卖包子的那人。

    老汉走近,谢无忧才看清他的面容,身子佝偻,满脸皱纹,嘴里的门牙还缺了一颗,笑起来看着有些猥琐,但是一身灰色麻衣洗的很干净。

    大概就是穷但是讲究,不将就。

    谢无忧要了两个包子,给了四个铜板。谢无忧一边走着,一手将一个包子塞进袖子里,等白露接过之后,自己才深深地咬了一口。

    陷不多,皮不厚,看起来诱人,但是味道真不怎么样。

    谢无忧倒是无所谓,除了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还是吃的一点不剩,白露吃了两口就把那包子嫌弃的扔了出来。

    见状,谢无忧才慢慢解释道:“有些事情,就像这包子一样,难吃了,骂一声,不过一般不会花多少时间,就会淡忘,顶多下次吃到山珍海味了,再埋怨那包子如何难以下咽,不是人吃的,可包子这事,基本也就这么过去了。可小镇这些年,除了每年的鬼新娘娶新郎为人津津乐道,家长里短一句谁家如何倒霉,儿子成了女鬼的盘中餐,竟然极少人谈论严孙两家灭门惨案,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说到此处,白露也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小镇这些年并未发生更加惨烈的灭门惨案,所以百姓实在没理由将这事忘了,但又闭口不说,所以惹人怀疑。”

    袖子里藏着白露的那一只手一抖,谢无忧微微一愣,仔细思考了其中的道理,问题不大,但是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谢无忧一路上思考,没过多久,就来到那座府邸。

    章府大门的两侧,两座石狮子威武霸气,雕刻栩栩如生,就像活过来一般,瞪着双目,看着前方,寓为镇宅。

    谢无忧上前,拿起朱红大门的铁环,重重地敲了几下,然后就在一旁候着,也不着急,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开了门,只开了一道门缝,露出一个脑袋来。

    但见那人脸型圆胖,肤色白皙,嘴唇留着两撇胡子,一双眼睛半睁着,看这装扮,应该就是府上的管家。

    管家随意看了一眼,见是一位穷酸道人,然后目光一瞥,发现了道人身后的长剑,脸色这才从不耐烦变为审视。

    约莫觉得这眼前的道人不像是来要饭的,所以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不知这位道长有何贵干呀?”

    谢无忧拍了拍腰上的酒葫芦,自报家门,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是来给你家的二公子治病的。”

    管家脸色一变,先是惊讶,再是疑惑,微微皱了皱眉头,见道人不似开玩笑,半信半疑道:“你有法子治我家二公子的病?”

    章府二公子疯了的事情,在小镇本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所以管家并不觉得奇怪。

    谢无忧淡然点头,一脸自信。

    管家犹豫了一下,让他稍等片刻,这才进屋通报,临走不忘把门关的严严实实。

    这也不怪他,前些年也有游方道士和和尚,听闻了此事,自告奋勇前来治病,却各个都是无功而返,其中还有不少是骗子,就是为了章府的那笔谢银。

    四年前,因为上任管家的疏忽,放进了一个匪徒,这匪徒进门,不知为何,对府内的地形十分清晰,挟持了那位二公子,一时间府内可谓鸡飞狗跳,那贼人似乎是为了钱财的亡命之徒,但是也是飞檐走壁的好手,得了一大袋银钱,还能全身而退,本事不弱。县衙这些年也有追查,但那人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迟迟没有下落。

    因为这件事,他才成功上位,成了一府管家,地位不低,而原先那位,老爷心善,则是给了些一银子,打发回乡了,所以由不得他不小心。

    不过这次,管家的速度快上不上,没过一会儿,就带着略显讨好的笑脸打开了大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

    这两个小厮是管家自作主张带来的,为的就是凸显出对眼前这位治病道人的尊重,为人处世方面,他极有心得。

    管家此次脸上带上几分恭谨,弯腰伸手做请的手势,道:“道长请进!”

    看到管家的表情,谢无忧就知道他看病的事情是被应允的,对于管家的前后变化,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若是他真的治好了那二公子的病,这位管家在府内的地位,恐怕会水涨船高,即使没有治好,也不过是赔了几张笑脸,怎么着都不算亏。

    谢无忧早就打听到这位管家是个趋炎附势,但是又是圆滑世故的人,所以并未有什么惊奇的。

    何况,他没少见过这种人。

    管家在前面领着,谢无忧跟在后面,走进大门,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几个丫鬟下人正在打扫清洗。穿过院子,走上曲折婉转的长廊,长廊外有许多梅花和竹子,摇曳风姿。

    管家见他似乎有些兴趣,咳嗽一声,说道:“这梅花和竹子,是我家大人最喜欢的,而且一有时间,也是亲自打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只能远远看着。”

    谢无忧点点头:“多谢王管家。”

    一身黑衣,身高不算矮的王管家微微一笑,似乎对道人知道自己的姓氏颇为吃惊,轻声道:“想不到道长竟能知道在下的名讳,当真受宠若惊。”

    谢无忧嘴上露出一抹笑意,就没有再说什么。

    那王管家见眼前的道士年岁不大,但是却闲庭信步,走马观花,心中觉得此人若非是徒有其表,便是有真本事,当下更加恭敬起来,就连那脊梁都不自觉低了几分。

    来到长廊尽头,这才来到后院,后院内四只角都各有一座假山,山上流水潺潺,更有不少桃菊相衬,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景。

    王管家将谢无忧领到大堂,躬身站在一旁,身后的一位小厮则是跑去通报了。

    站在大堂内的谢无忧没有坐在椅子上,反而拢着袖子,挺身站在屋内,往外看去。

    王管家在身后悄悄抬起眼睛,目光在谢无忧身上停留许久,身形挺拔,不骄不躁,他自认一双眼睛不算火眼金睛,却还是能分辨些某些人的不怀好意或者惺惺作态,所以他认为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道人绝对不是故意做此状态,而是货真价实。

    谢无忧回头看了一眼这位身材有些浮肿的中年人,不由打趣道:“王管家,难道这县令府上规矩如此森严,就连您这位大管家也如此战战兢兢?”

    王管家从一个挑水小厮做到如今的地位,虽然不是什么一人之下的紫黄贵卿,可在府上地位除了主人公子们,也算独一档,都与这察言观色,能说话,会说话,说好话脱不了干系,此刻年轻道人问起,他也不好装聋作哑,但是神色更加恭谨:“道长说笑了,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主家赏小人一口饭吃,守规矩,知礼仪便是分内之事,更是咱们这些下人的立身之本。”

    谢无忧向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不仅如此,接物待人,甚至还愿意递上几分善意,毕竟做人不易,将心比心,他还是能做到的。目光转向别处,不过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

    果然是趋炎附势,老于世故的圆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