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造物
繁体版

第9章章家

    果然那位妇人很快就从侧房走了出来,颧骨高耸,一手搭在一个样貌不错的丫鬟手腕,雍容华贵,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身后还跟着两位丫鬟。

    一见来人,王管家立刻调转身子,朝着那位妇人深深鞠躬,神态极为恭敬,想必就是那位章家主母了。

    章家主母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走在大堂,最终在主位对面坐了下来,神情恬淡,并未见有什么着急。

    谢无忧上前,抱拳道:“见过县令夫人。”

    章家主母静静端起一杯由丫鬟倒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听王管家说,你就是那位游方来的道士,能治好我儿的病?”

    既没落座,也没人上前递一杯茶的谢无忧就那样站着,开口应道:“正是。”

    似乎还在等下文的妇人一直没有等到眼前之人开口,眉梢一挑,有些意外,平日里那些来府上的治病奇人异士,哪次开口不是长篇大论,夸夸其谈,恨不得将肚子的墨水一股脑倒出来,好让这位东家眼前一亮,深信不疑?

    妇人看着他轻声说道:“道长看着年轻,想来修行时间不长,可有把握?”

    谢无忧看着着实年轻了一些,不像是山上的修行之人,但要是去大门大户做上门女婿,或许能让那些怀春的大家闺女趋之若鹜,毕竟这张脸生的当真是不俗。

    就像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内向之人,谢无忧又只吐出四个字:“信手拈来!”

    这位妇人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的年轻道人。谢无忧风轻云淡,目光也看向妇人,眼神温和,似有笑意。

    “看座!”

    良久,章家主母才收回视线,声音平静,明显是对下人说的。

    王管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对着谢无忧做了一个请势,谢无忧顺势,坐在一张椅子上。

    妇人也不屏退众人,突然拿出一张丝巾,擦拭眼角,语气颇为心酸,开口道:“我儿逸群之才,本是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因为不明原因,犯了疯症,当真是家门不幸。”

    逸群之才?青年才俊?

    谢无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上说了句节哀,内心却讥讽连连,颇为不屑。

    据传这位自小成名的神童,曾有许多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无耻勾当,有了一个县令爷的老子撑住一片天,章长立身边自然不缺少狗腿子。每日出街,必然是大张旗鼓,驱狼放狗,且这些人也不简单,均是镇上的大家公子,如此一来,弄得小镇人心惶惶,唯恐避之不及。

    据说前些年还做了一件丧尽天良的恶事,将一名女子奸淫致死,尤其歹毒。但念在那位县令爷面子上,小镇百姓都是三缄其口,默默将这件事情咽了下去。明眼人都有自己的算盘,那位县太爷是不是像表面那么为官清正,不得而知,可这天下从来没有纸包得住火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章科对于此事是否得知,以及对这件事的反应如何,都是值得推敲的。

    事实上,官员贪污,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哪怕这位县太爷这些年确实做了许多实事,却也没能消弭百姓心中“无官不贪”的印象。毕竟为官的能有几个好人?即使是好人,在亲儿子的面前,又能否保证还是好人?

    何况那死去的女子,也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如今人死如灯灭,谁又会愿意因为一个死人而得罪一方父母官?

    这年头,能守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烧高香了,谁还会在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谢无忧品了品那杯姗姗来迟的茶水,他不懂茶,只能喝出好喝与不好喝,这杯茶看其成色,尝其口感,理应是茶水的上上品,但他就是觉得索然无味,权当解渴了。

    章家主母见状,微微一笑道:“道长,这神思春如何?”语气中颇为自信,甚至还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

    这神思春产自南方沿海一带,对生长气候极为苛刻,每年的产量不多,大多供那些达官显贵们服用,她也是靠着娘家,这才每年得了那么半斤,平日里珍惜的要紧,轻易不肯与人。

    如今却肯以此茶款待,简直可以冠上“大方”二字。

    就连那位王管家,一听到神思春三字,心中不由一震,想不到这位主母竟如此舍得,当真是下了血本,对道人的重视不可谓不重。

    谁知谢无忧毫不客气道:“凡人所思,乃是生老病死,修道之人所想,则是如何得道飞升,与那些真正的琼浆雨露相比......”

    顿了顿,谢无忧看着高坐的妇人,吐出两个字:“尚可!”

    “道长果真不是凡人。”章家主母也不恼,反而一脸真挚,神情向往,就连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艳羡,看向道人的目光也有些炽热。

    谢无忧放下茶杯,理了理一只衣袖,这才提醒了一声:“不知夫人可否让我先去看看贵公子?”

    “光顾着和道长说话了。”章家主母一拍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又做出一副自责的神情,“还请道长随我来。”

    “儿子见过母亲。”两人正欲起身,一道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恭敬。

    众人只是站着,并未行礼,反而是那位王管家微微躬身,态度甚为恭敬。

    谢无忧看去,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来人衣着普通,但一身气质甚佳,颇有些书生气息,手里拿着一些账本,走上前,规规矩矩对着那位主母行礼,又双手呈上,恭敬道:“这是府上布庄,酒楼,田产,以及茶叶开春以来的生意账本,其中收入与付出,亏盈情况,皆悉数在此,请母亲过目。”

    章家主母示意身边的管家接过那摞账本,满意点头道:“长命辛苦了,可还有什么事情?”

    这人就是章县令的长子,章长命。

    章县令先前曾有一位糟糠之妻,但是在诞下一个男婴之后,没过多久就因病去世,丧事也办的极为简易,算得上秘不发丧。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章县令在发妻死了半年之后,就娶了当今的章家主母。

    小镇的传闻是,这位章家主母心胸宽阔,平易近人,并没有嫌弃那男婴,反而将其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成人之后,又让他去打理自家生意,平日里也亲近和睦,不少人看到都要称赞一声母慈子孝,一时传为美谈。

    章长命相貌普通,胜在脸庞方正硬朗,皮肤有些黝黑,应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原因,但是气质甚挂,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没有回答,而是开口问道:“这位道长可是新来给二弟治病的?”

    章家主母呵呵一笑,“正是,这就打算去看你二弟。”

    谢无忧笑着说道:“见过大公子。”

    章长命目如朗星,弯腰抱拳道:“见过道长,道长如此年轻,便有如此本事,当真令我辈汗颜。”

    谢无忧谦虚道:“大公子过誉了,和大公子的事必躬亲,精通商贾之道相比,在下一介游方散人,衣不蔽体,居无定所,不过流浪天涯的可怜人而已,不值一提。”

    这话说的虚实参半,一是感慨章长命的能耐,二是可怜自己的悲惨命运。

    章家主母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悦,那位王管家也不愧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赶紧上前,躬身道:“大公子,您二位一见如故,不如改天再叙,当务之急是治好二公子的病。不若先让道长......”

    章长命不敢挽留,与章家主母行了一礼,又向谢无忧微笑示意。

    章家主母领着谢无忧,出了大堂,往左边的侧房走去。

    没走多远,章长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忘了告诉母亲大人,父亲此刻应朱家家主之邀,说不得要饮酒,恐怕晚上才能回府。”

    章家主母缓缓转身,只见大堂外的章长命身子如弓背,双手环抱,神情极为诚恳。

    盯着看了三息,这位衣衫华贵的夫人才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谢无忧思量起来,看来这章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风平浪静呀。

    来到一处单独成户的房屋前,四周均是假山环绕,屋后有一大片桃林,艳阳高照,却让人无端生出些许不适来。

    房屋的大门和窗户,用朱砂画了许多看不懂的符文,颇为怪异,虽然那朱砂已经干了,却还是形如鲜血,犹如一间从里往外渗血的血屋,密密麻麻的干枯血迹,即使白天看着,也颇为瘆人。

    章家主母身边只剩下一个心腹丫鬟,就连那位王管家也早就在他们走路时,悄无声息退下,没有跟来。

    谢无忧迈步上前,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离那座房屋越近,这味道则更加浓厚,似乎像是死物的腐烂后的腥臭味。

    身后的妇人冷不伶仃出声,把谢无忧吓了一跳,却只是提醒他:“我儿犯了疯症,恐怕会有一些过激行为,还请道长小心为上。”

    “是将二公子囚禁在此?还有这些符号又是谁画的?”指着那间房屋,谢无忧冷静开口问道。

    那些符号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也觉得邪乎,总之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妇人开口道:“这是前些日子,老爷从外面请来的修道高人所画,说是可以避免女鬼对他的影响,只要等他今天去收了女鬼,我儿就可以平安无事,恢复如初。”

    谢无忧恍然,原来是那位高人所画。他看了看天色,这个时间,游街应该是快要结束了,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前往奇奉山。

    “进去吧,里面没有异常。”正当他犹豫之际,心海内传来白露的声音,“不过要小心一些,这个地方有些奇怪,似乎是一座阵法,不过我也不懂阵法之道,所以一时间也看不出来门道。”

    如此一来,谢无忧也没有了太多担忧,对着身后的站在原地的章家主母挥了挥手,来到房屋门口,一把推开房门。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只要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躺椅,四壁无物,这房屋不小,简直可以算是空荡。

    谢无忧跨进门槛,右边的角落处,又一个白色身影躺在那里,没有声响。

    在白露的提醒下,谢无忧关上房门,一步一步向那身影走去。白露化作白光,落在他的肩头,变回原形。

    四周的氛围有些凝固,谢无忧不敢出一口大气,小心翼翼,脚步极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在他的手要接触那道白衣的时候,那白色身影忽然起身,伸开双手,打了个哈欠,转身看着他们,竟也没有半点惊慌。

    他一见来人,眼中绽放出极为明亮的光彩,似乎对这两个不速之客颇为开心,但是表情却极为别扭,脸上的肌肉似乎十分无力,只能勉强做些张嘴动作。

    这位章家二公子,似乎不止是疯子那么简单,看他的模样,似乎已经成了痴呆,正看着谢无忧肩膀上的狐狸,迷茫中带着几分好奇。

    谢无忧轻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章长立指着自己,手指扭曲,有些弯折,笑起来傻乎乎的,断断续续道:“我是....章....长立!我是娘....的好.....儿子。”

    白露和谢无忧对视一眼,掩饰住眼中的那份震惊,然后牵着他的手,引着他忘那张椅子上去。

    坐在的椅子上的章长立摇头晃脑,嘴里流出口水,滴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的目光呆滞得如同两岁的孩童,竟然和前世的智力障碍儿童没什么区别。

    谢无忧试着问道:“章长立是娘亲的乖孩子,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章长立歪着脑袋,似乎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的小红死了,我想她!”

    “小红是谁?”谢无忧追问道:“小红又是怎么死的?”

    已经变得痴呆的章长立猛地一惊,从椅子上爬到角落,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捂着脑袋,战栗着身子,嘴里不停的喊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你们要相信我,呜,呜,呜——”

    看着章长立抱头逃窜的模样,谢无忧很难将外界传闻的欺行霸市的恶棍和眼前之人重合在一起。

    他以心生问了一下白露,能不能把他治好。

    白露跳下肩头,一只爪子放在章长立的脑袋上,丝丝灵韵不断传入章长立的脑袋。

    ........

    ........

    门外的章家主母,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房屋,直到谢无忧进入屋子,她有没有移动脚步,甚至在听到章长立的叫喊后,脸上的表情也是古波不化,未见异常波澜。

    身边那位戴着簪花的丫鬟,恭敬开口道:“夫人,要不要奴婢进去看看?”

    此刻身上似乎酝酿着某种气息的妇人并不着急,反而有些轻松,她抬起头,往某个方向看去,喃喃道:“没关系的,所有的一切就快好了。”

    这位跟在主子身边,从主家就一路跟随至此的年轻女子,正是靠着善解人意,才活到了今天,所以更加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该做,既然主子已经发话,她自然只得继续站着。

    妇人眺望远方,但是却被四面的假山遮住了视线,只得抬起头,往天上看去,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天气大好,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许久,她才收回视线,对着身边的丫鬟,难得的解释道:“不必担忧,这年轻道人从西边来,西边荒芜破败,不说宗门世家,就是连落草为寇的山匪也不愿意在那里安窝,实在是出不了什么人杰。”

    她的眼角完全显露出与刚才不同的气息,带着一丝狷狂:“只要过了今夜,一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