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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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翻小肠

    24、翻小肠

    大喇叭里先传出“嘣嘣”的两下敲击声,接着“噗噗”地吹两下,杨大鹏喊道:“东队种菜的杨久原和高瑞立刻到大队部来!马上来!”

    从大队回来,爷爷很不高兴。

    吃完晚饭,来串门子的田老叟吸上卷烟,我才问:“爷爷,大队叫你干什么?”爷爷用手指一指柱子头的喇叭说:“别急,听着。”

    “啊——,社员们请注意,注意啦!下面宣布公社工作组的决定:东队队长杨明仁私种蔬菜、黄豆掺石子充土粮食瞒产私分,免去杨明仁的队长,明天自带行李、自带口粮到公社报到,学习改造两个月。杨虎任东队队长,李秀云任妇女队长。”

    一阵驴饮声过后,“啊——,张红琴辞去东队妇女队长职务,任大队妇联主任。”

    静了片刻又响起,“啊——,下面欢迎杨虎队长表个态。”喇叭里传出噼里啪啦的掌声,伴随着掌声一个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当队长,明年东队的粮食总产量达到十六万斤。”

    “吹个大牛皮,十六万!比最好年景多两万斤,等到明年秋天,自己家里都找不到南门,这辈子他甭想看见自己后脑勺了。”田宝坤听完喇叭里的话直撇嘴,“大舅你说杨虎上哪个耗子窟窿掏腾十六万斤粮食去?”爷爷捻一下烟袋说:“不知道,我活这么大的岁数,大幅度提高粮食亩产只有一次,功劳是杂交6A高粱种,把亩产二百多斤一下子提高到五百多斤,杨虎要是能找到亩产千斤的好种子,十六万是小菜一碟,三十万都不是问题。初生的牛犊子不怕虎,人心不足蛇吞象。”

    时间不长,外屋门狂响,有人在砸房门。三姑赶紧开门,李秀云冲进西屋,我妈自东屋循声走过来。李队长说:“以后妇女出工,固定一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许家里人互换。”李秀云说话时仰着脸,眼睛看着房笆不看人。

    小队出工,我奶奶和妈妈互换顶一个人。

    妈妈左手撸右手袖子右手撸左手袖子来到新队长跟前,爷爷用手势制止妈妈,说:“李队长,我问问,你这个规定是针对全小队的还是针对我家的?”李队长说:“全小队都一样,都不许挂羊头卖狗肉。”爷爷用手势压制妈妈,说:“明白,我家没问题,请李队长放心,不耽误你的时间,估计你还要挨家挨户地去通知,你请吧。”李秀云听罢一句话没说,用脚夯地走出我家。

    爷爷对妈妈说:“你跟她撸胳臂绾袖子干啥,她是耗子拔睡猫的胡须——大白天找死。本意是冲着咱们家来的,结果得罪一大趴拉,三十五户人家三十四户反对,包括杨队长,杨虎的老妈和媳妇就互换顶一个人。”田宝坤说:“小样儿,给个棒槌就认针,捡颗红枣当火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们,把个小队妇女队长当成了大队支书。”

    “啊——,社员们请注意。最近村里不消停,我生气,非常生气,今天,有必要说道说道。一件一件地说,都跟人有关,和天斗和地斗不和人斗,这人啊,最不是个东西。”狄支书停顿片刻,又说:“啊——,有人对村里修建大坝说三道四,什么不能去盘山苇场割苇子挣点钱啦,什么地里活忙不过来啦,什么自家的自留地没时间侍弄啦。你们想过吗?大坝修好后围进来三百多亩好地,一个小队能分四十亩,一年多打一万六千斤粮食。到时候,那个不要地,现在可以不派人,得好处还不出力气,哪有那样的好事。采石头的人一天补助两毛半,有人眼红,说什么这活你也能干,为什么用那几个人老嘛咔嗤眼的不用你。我告诉你,用人的名额都下给了各小队,人是队长指派的,跟大队没关系,更跟我老狄没关系。至于为什么用那几个老头子,我不想废话,什么你也能找到采石场,你就是一个马后炮事后诸葛亮。你说你能干公社主任,县里就用你呀?顺嘴胡咧咧。”

    “啊——,妇女主任用谁你也有说道,你不超生谁能把你怎地,免你是上面的事,妇女主任把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搞砸,我还没找你,你反到胡说八道。为什么用张红琴,劈开你的榆木疙瘩脑袋透点气,他老公公的一句话足够你跑一年的,杨梓林进加工厂也是这个道理。再说了,村里人去朝阳,谁没找过人家杨志江,借钱的、吃饭的、买紧俏货的,都求过人家,别掉就头忘,提溜上裤子就不认账。”

    我问:“黑影儿的妇女主任咋啦?”田老叟说:“超生,躲到妹妹家去生孩子。”

    “啊——,说什么用地主羔子不用贫下中农的子女,让你教书你行吗?我大字不识,你不识大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吃,一个顶八个,干活,八个呛不住一个。宝庆忠对全村人的大事小情前后张罗,谁家有事人家脚跟脚就到,就因为成分不好不然早当上队长了。进加工厂你也有说道,给你家张罗事的时候你说过人家的好吗?说坏话你一张口一大筐。宝庆平看果树那是因为打炮眼伤了眼睛,是工伤,你也攀比,好!来大队,我把铁沫子揉进你眼睛里,立马让你去果树队。下一步,大队出钱买柴油机、水泵、脱粒机、铡草机,肯定用田春明。反对的人就当面锣对面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能行就先用你,你敢来吗?吓拉稀你?大队还要买弹棉花机、榨油机,你干得了吗?手都没人家的脚丫子好使,耪地都顾不过来两根垄,烂草当庄稼苗,顺着垄沟找豆包连饽饽土垃咔都分不清。吃咸盐的嘴巴有点咸淡,别逮住什么就秃噜什么,乱伸嘴的蚊子——你欠拍。”

    “啊——,高秀廷保送上农大,高秀满去公社拖拉机站上班,你别眼气,你拿个高中毕业本本让人们看看。主要是他爸爸高瑞体统,你有那能耐吗?见了公社的干部尿都拉拉出来,嘴除了吃饭不会干别的,吭哧瘪肚半天脸红脖子粗,冒出一句‘没啥事。’”大喇叭里传出饮水的声音。我问:“老叟,狄支书说的是谁?”“杨志山,家里杀猪去公社批条子,人家问他有什么事,他憋半天说:‘没啥事。’回到家里腿还在打摽,隔天他老婆又去的。”

    “啊——,姜宏河当电工的原因,你去问他姐夫。杨立民去公社放映队的原因,你去问他省城的大哥。给塌房子高万田几根檩子也出说道,你家房子让大水泡塌,我给你,你一把火把房子烧塌,我也给你,都是什么玩意儿!杨虎的队长是公社决定的,杨明仁干过什么自己清楚,不要拿为社员挣口袋当借口,东园子的一窝五户杨不要顺嘴胡嘞,实在憋不住就用嘴巴去拱南墙根儿。三家子村,北头的老宝家立过棍儿、南头的老高家立过棍儿、都被掘断了。今天,东头的五户赖杨还想立根棍儿,我就掘了你这根光棍!”

    “啊——,对我有意见,背后夹枪带棒的。我老狄革命这么多年,风里爬雨里滚的,尽为社员着想,老了享受一点也是应该的。啊——,啊——”田宝坤一抻脖子,“有事要发生。”

    “谁?谁!扯老婆舌,十冬腊月里后半夜的尿盆子——挨呲没够的货,我把他那玩意儿揪下来炒着下酒。”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吼声。“哈哈,是杨婆子,这下子热闹啦。”田宝坤兴奋地说。

    “啊——,老婆,老婆,该说的我都说完,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好了好了,回家回家,大鹏关上机器,快关!”一阵混乱,凳子翻倒、水碗碎地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之后,喇叭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别人的问题说了一大堆,自家的事不说。”田宝坤挠挠头皮又说:“其实人们有意见的是:狄支书的儿子和孙子独霸新开的小卖部;儿子领着孙子当售货员。我一开始还奇怪他为什么不把儿子孙子安排进加工厂,原来早已经留出好位置,我才明白。”田宝坤换了根纸烟,“大舅,你说行行出状元这句话真对,高瑞满世界忆苦思甜,哭诉日本人刺刀底下挖煤的苦处,儿子能保送上朝阳农大。”爷爷说:“老外甥,也不全因为这个,高中生里高秀廷的确出众,比他强的家庭成分都不好。”“大舅,你说的不全对。公社把名额给哪个大队都行,没规定就给咱们大队的高秀廷,是高瑞蜿蜒,大舅你想想是不是?”爷爷说:“你还别说,你分析的还真有道理,可惜高瑞不识字。”爷爷吸口烟,把烟一口长气吐散,说:“你只知道眼前,不了解过去。高瑞不是你们眼前见到的这般简单,农会时期就积极,所有的事都热情地参与,人家还有耐性。”

    爷爷说:“全民跳舞,他光个大膀子穿条家织布大白裤衩子,没有裤带,大裤腰一缅往侧腰一掖,大腿一叉,大胯骨一抻吧,就在大树台上跳起来呀。我在台下看着,真怕那大裤衩子秃噜下来。村里跳,公社跳,东片八个公社联合跳。这么多年的锻炼,说话的水平不低。弄身衣服,再架付眼睛,不知道他的底细你看不穿帮。年呀节呀的高瑞勤去走动,知道领导家的大门小门冲那儿开。”田宝坤应和道:“对对对,人家看见多大的官都不打怵,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像我,杵倔浑搡的犟驴一头。”

    爷爷烟袋里没有烟叶了,田老叟把手伸过去,“来,大舅,别动,我给你倒烟灰。”说着把烟灰磕到地上,又把烟袋锅装满烟叶,递过去,随手把油灯火苗送到跟前。爷爷接过烟袋,撕一条纸,在油灯上点燃,再把铜烟袋锅对着火苗深深地吸,把烟气困在肺里,慢慢享受,一缕青烟缓缓自口中飘然升起。把烟袋拿在手中,爷爷接着说:“老天把人送到这世上,都是公平的,遭罪和享福自有定数。老天至少会给你一次机会,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降临到你的头上,看你有没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真到了那个时候又看你抓住抓不住那个机会。”“大舅说的真好,我改天把你这话对春明学学,别一天到晚埋天怨地的。”

    这时,大喇叭又响起来,“杨校长,供销社的货到了,通知你去取。”杨大鹏连叫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