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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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小女孩

    49、小女孩

    上级来文件,暂时停止一切工作,把各小队的牛羊全部赶上山,上山不让牲口吃草,猛赶牲口满山跑,跑遍全村的荒山。

    几天前,飞机从空中飞播松树籽和柏树籽,朝阳农学院的教授说:“让牲口的蹄子把树籽踩进土里,首场透雨过后,满山遍野的种子就会发芽,用不了三年就能成林,所有的秃山荒岭就都绿了。”

    二道梁成片的山杏树被连根铲除,在草原工作站的人指导下全种上苜蓿草。田春芳的爸爸我的三大爷就在东片草原工作站工作,他说:“这苜蓿草好,牲口和人都能吃。”

    学校试验田里的苞米小苗刚出四片叶子,太阳还没出来,全校学生下地,每人拎着一个罐头瓶子,瓶子底放点水,另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抓虫子对于女生来讲真是一种折磨,筷子夹住虫子,它头尾卷住筷子,张嘴就啃筷子,虫子这动作令女生直着脖子高叫,那叫声令人钻心扎肺的。

    在地边碰见刘长文,学生齐声喊:“刘代表来一段!”刘长文就地蹲下,卷好一根纸烟抽上,这根烟抽完,他扔了烟屁股站起来说:“学生觉悟高,起早不睡觉,屁股撅老高,专抓囊吃包。”

    太阳出来以后,囊吃包就钻进土中,赶紧抓,数量够了换红五星。

    抓完虫,大班的男生抬水浇地。

    中午,人还没到家,大铁钟急骤地响起,大街上全是人,后面的人跟着前面的人跑,人们直奔东园子。

    跑到打大井的现场,人们围成一圈往下看,大坑里有四个人被土埋到胸部,差一点就到脖儿,周围的人在狠命地扒土,坑边上孩子女人哭成一片。“啊——,都别哭,人都全和着没缺胳膊少腿儿的,手能动嘴能说。”狄支书在安慰井口周围的家属,说也没用,当看到光脚的男人一身泥地爬上来以后,家人才止住哭声。

    狄支书说:“啊——,以后哇,大范围地开挖,挖一个大锅底坑,不要怕费人工,大不了回填土费点事。”

    采石场的石头又有了新的用途,砌大井的井壁。

    大井很大很深,王守义说:“人大头朝下扎进去触不到底,游泳没有一点问题。”

    配套大井,在大田里修起宽大的水渠。大队购入柴油机、水泵、脱粒机,成立农机组,田春明当上农机组组长。

    打大井,东园子一口,南头一口,河南大片地三口,南湾子三口,黑影儿一口。

    国家调配的柴油拉进村,红漆油箱灰色机身的柴油机带动抽水机,强劲的水柱把土地冲出一个深深的大坑,一个人能躺进去的水渠中满是清水。田宝坤说:“靠老天吃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人定胜天!”

    军队开始拉练,浩浩荡荡的,步兵走山路,炮兵走公路。星期天去南山阳坡等了半天,终于看见绿色军车拉着不大点的小炮,炮衣裹着的炮筒子也就有我的脚脖子粗,没有见到电影里的大炮,令人失望。我们在公路的烟尘中跟着军车跑,汽油味特别好闻。车上的解放军扔下一把糖块,我抢到手里却舍不得吃。

    看完炮兵回到村里,接近中午,步兵翻山越岭正巧进村,停在东头的石砬子边。从杨立春家里借来扁担和水桶,挑来两桶水,用石块垒个临时的大灶,开始生火做饭。生火的秫秸是从东队买来的,杨队长不要钱,解放军一定给。对于军人,我们特别羡慕,接近他们为的是摸摸他们身边的枪,部队周围全是孩子。

    山坡的石砬子上坐着一名军人,鞋袜全部脱光,脚底板上排列着晶莹透明的水泡,挑破后就像刚刚洗完脚,他在认真地把头发丝穿进泡孔中,防止挑孔愈合好让里面的水儿随时排出。

    突然一连串的号声响起,山南山北山东山西连成片响彻山谷,那个脚打泡的军人赶紧穿上袜子套好鞋,嘴咧开就像刚嚼完身后的十年生黄连根。三十几个人列队西去,队伍后面就是那个脚打泡的人,跑一步晃三晃。

    大灶里燃烧正旺的火已经被水浇灭,水桶和扁担拿在杨立春的手中,锅中的米被倒在石板上面,高粱米掺着大米冒着热气,大米很少,米粒还硬。

    我回家说与奶奶,奶奶拿个空盆就走,回来时盆仍然是空的,奶奶说:“我没赶上趟,米让别人收走了。”

    这天夜里,段兽医刚躺下,有人砸门,我大姑开门一看,是赵车老板,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进屋就说:“孩子烧糊涂了。”段兽医赶紧起炕,一摸孩子,“哎呀,头太烫手脚冰凉。”段兽医给孩子打了一支安痛定,一个小时后孩子出汗了,体温降到三十七度,段兽医说:“估计没事了,回家吧。”半夜刚过,赵车老板儿又抱着孩子来砸门,“段兽医,孩子又烧上了,人事不醒,摇她喊她连眼睛都不睁。”段兽医说:“这也不能再打针了,吃一片正痛片吧。”把药片用水化开,撬开嘴把药灌了下去。段兽医说:“把孩子放我这,你去宝三爷家,问问他有什么高招儿。”赵车老板儿跑着去了北头,一刻钟后宝三爷跑来了,手里拿着一瓶酒精。宝三爷说:“快,用酒精搓手心、脚心、腋窝、前胸后背,用凉水湿毛巾搭额头,物理降温。”几个人折腾到天放亮,孩子退烧了,又过了半个小时,孩子醒了,说:“爸,我饿。”段兽医赶紧说我大姑:“快点,给孩子熬点小米稀粥。”宝三爷问:“赵老板儿,这就是你小闺女?”“嗯。”“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农忙假结束,第一天上学,中午放学刚出校门,赵宝银跑来喊道:“哥,爸爸和人打起来,你快去!”大家跟着赵宝金的身后往东猛跑。

    在东队的院内,赵老板儿手擎着大鞭子在高喊:“白灰厂拉脚的活就是我的,谁都别想抢去!平时脏活、累活、费力不讨好的活全都推给我,我啥都不说,今天有点便宜了都想伸手,我和你们拼了!”杨虎说:“赵老板儿,不是不让你去,你自己想想,你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儿子自己能管自个儿,你小女儿才多丁点,白天栓家里晚上还指望你管一管,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月,靠你那两儿子行吗?”“我把她送到大女儿家里去。”“你大女儿能自个儿顾自个儿就不错了,哪来的功夫照顾孩子。”赵车老板儿喊道:“不用你们操心!大柱子,下午你抱着妹妹去你姐姐家,说我去白灰厂拉脚,一个月轮换一次,我回来就去接。”赵老板说完,手中的大鞭子甩个爆响,跳上大车驱赶着骡马跑出了小队部的大门洞。

    就是因为这场冲突,大家才想起那个小女孩。吃完午饭,我跑到赵宝金家,小女孩的哭声都熟悉,很少有人见过孩子的面容,听说女孩已经会跑,绳子拴在腰上吊在屋顶檩子上,永远爬不到炕沿。姜宏伟一伙的人从来不进他家的屋子,大门外喊几声就算到过他家。中午、晚上两个哥哥把妹妹弄出来放放风,就一小会。

    我们来到大门外,屋里没有女孩的哭声,大家正好奇的时候,自屋里走出一个人,大檐帽铁路徽,一身藏蓝色的制服,黑皮鞋,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从衣服上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头发刚用剪子铰过,短发和头皮就好像没有庄稼的大地,一道坝墙连着一道坝墙的,整个头就似北山坡的梯田。都知道有这么个小女孩,没有多少人认识这女孩。那个男人一路哭着走出村庄,抱走那个小女孩。

    街上好多人默默地目送着小女孩,奶奶在门口抹着眼泪。我问:“奶奶,那个铁路上的人是谁?”“那是女孩的二叟,当兵留在铁路上,本来是搭车回家看看哥哥,进村的时候还乐呵呵的同我打过招呼,没想到家里是这个样子。吉人逢吉时,快让二叟抱走吧,没娘的孩子,离开穷人家,小丫头虽说苦命,这一走哇,终究还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我们天天盼暑假,暑假终于到了。

    50、老人(十一)

    女孩被抱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赵车老板去世,女孩也没有回村子,听说在大连铁路部门工作,村里人只知道她的小名叫二丫头。

    我进城后,小女孩的叔叔是丹东至北京列车的副列车长,人特别热情,老家人来求,有求必应。列车途经朝阳,我自朝阳出差进京,找过他两次,买卧铺票,这趟列车留给朝阳站的卧铺票只有九张。当时,自朝阳进北京,承德是一个大站,到了承德才能有座位,经常一直站到终点。自朝阳去沈阳,我上车就找在阜新下车的乘客,找到后就在那人的身边候着,只有用这个办法,路已过半程,才能有座位,找不到座位,一站就是七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