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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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土豆子、大白菜

    76、土豆子、大白菜

    春天,大地刚返青,在向阳背风的北墙根儿下,蒿子芽刚一露头,人们就开始扎墙头。

    半人高石头墙的泥土墙帽上插满山枣针,经过一年的日晒风吹枣针已经枯朽,由褐红色变成黑灰色,不能再用来阻挡鸡和猪,把枣针搂下来砸一砸当柴烧。墙帽土被刨下来砸碎,分段攒成小堆,中间扒个空腔注水闷泥。然后用镐头勾开,干了加水,稀了加土。和好的泥用铁锹一锹挨一锹地扣到墙头上,用抹子抹成表面光滑的半圆,上面插满新的枣针,枣针就是去年初冬割下的一年生小山枣树。最后修整园子的柴门,用铁丝拧个勾挂住。

    我家门前的园田,东西长南北窄,公用的水井在东南角,两条水垄沟串连着八十个池子。

    把墙根窝风处的枯枝败叶清理干净,开始翻地。

    铁锹立起来有我的个子高,力气小,每次少揽土。靠体重一脚把锹体全部蹬进地里,后手翻前手提把土翻扣过来,再立起铁锹把土坷垃击碎。干一会坐一会,每天放学都要完成八个池子,不能全指望我的,农时不等人,起早贪黑的全家人都动手。翻过的池子用九齿铁耙搂平整,池子里的土细细的渲渲的,一脚下去土能没到脚面子,池梗子土要用脚采实。

    园田里一年两茬作物,前茬池子梗埯苞米,池子里栽土豆;后茬池梗点芥菜,池子里种大白菜。

    我家园子里有葱籽、白菜籽、芥菜籽、萝卜籽、菠菜籽、香菜籽、旱烟籽,是个小型的种子园。育种要懂点儿技术,这些全靠爷爷。来买种子的都是老主道,都是个人关系好不错的人家,东头的居多。

    自家吃菜的菜地在院内西侧,有芹菜、黄瓜、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东北墙角有墩马莲,东南墙角有丛大茴香;还有两棵梨树,一棵是霸梨,另一棵是晶白梨。

    早春,在花墙根先清理出两个池子,用棉槐拱成弧形做骨架外罩塑料布,爷爷用来做育秧池。

    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的种子放在碗里,上覆浸水的破棉絮,放在室内的玻璃窗后催芽,发芽后移入池中。池子先浇透水,划出一道一道的浅沟,用筷子把带芽的种子抿进沟里,薄薄地撒上一层细沙土,天天用喷壶淋水。

    爷爷撒旱烟种子的方法很特别,把细小的烟籽同水含入口中,边喝边喷。

    育秧池在晚上还要盖上破棉门帘子防寒。

    有了绿色以后,逐渐剔除弱秧减小密度,发酵好的大粪放在水里搅浑,用沉淀后的肥水浇灌秧苗,让小苗长高变壮。待秧棵长大,就能分辨出品种,池子里是一段一个品种。

    秧棵,我家用不了那么多,都送给了东头的各家个户。

    田老叟说:“大舅,你十六岁离开土地,跨了半辈子的枪,老来务农半路出家,干啥像啥。”“老外甥,这聪明人干啥啥行,不会干的是他没干;呆子干啥都缺门道。”

    五月节吃黄瓜,我家是村子里唯一的人家。

    一天七八次地偷看,分分秒秒盼着黄瓜长大,杨辉心急难耐,脸粘着泥咬了黄瓜屁股一小口,跑进屋子就嚷:“爷爷,一个大黄瓜让小鸡子叨了。”爷爷看看黄瓜,看看二孙子,笑着说:“这小鸡子的牙可真大。”然后把那根黄瓜摘下来,用手抹一抹泥,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杨辉急了,“爷爷,小鸡子叨过的有毒。”爷爷说:“啊,有毒的不能吃。”说着把黄瓜递给杨辉,“孙子,扔远远的。”杨辉拿起那根黄瓜就往院子外面跑。

    黄瓜起腻虫,爷爷把烟袋放在水里洗出烟袋油,当杀虫剂。菜地的害虫不是年年都有,有的年份多得没有办法,有的年份一个不见,空气湿润漫阴天闷热无风的天气是害虫的最爱。

    有一年虫害霸道,烟叶产量少,省着抽也没能接上茬,又舍不得花钱买,爷爷带着我去沟边撸薄荷叶子,抽着有丝丝的凉意,村里人叫它“凉烟儿”,解不了烟瘾能解穷,能占一占犯烟瘾人的嘴巴。

    种菜要用大量的水,摇辘轳绞柳罐提水浇地。柳罐斗子,椭圆的口、秃顶的底,放到哪儿都歪歪,下到井里好进水,上到地面好出水。提水时与井壁井台免不了磕磕碰碰的,马口铁的水桶不如柳罐,柳罐不怕碰,王八柳枝条编成的柳罐终日在井水里泡着,柳枝不怕水泡,柳条失水就缩,干透的柳罐斗子打水——一场空。

    提水,孩子没那个力气,我妈一到井边就害怕。用柳罐斗子提水是爷们儿的活,爷爷年纪大了干不动,我爸和大叟顶一个劳力,另一半的活是三姑干。

    宝三爷家打成村里第一口压水井,安装完毕压不上水。费了一番周折,才闹明白:他家院子在北头,地势高井水太深,超过压水井提水的十米极限。有办法,用粗铁管做个井头,井抽子有一房高,冬天怕结冰,宝庆强和妈妈抱着一根粗木头插进井头里挤出水,用的就是乌鸦喝水的办法,然后取出木头,水面就降到不结冰的位置。防止井头出毛病无法修复,井头以上用石头砌个干井口,地面做个盖子。宝三爷不用的井头卖给了杨梓林,第二口压水井是我东邻居家的,村子东头的地下水比北头浅,村子南头的井更浅。第三口压水井是狄支书家的。

    我家计划来年春天也打一口压水井,二寸粗的铁管子得走人情才能买到。

    大块菜地浇水使公用水车,铁皮筒、胶垫、长铁链、伞形的大齿轮咬着小齿轮,转圈推的大木杆,一片地里的水车就一台。用水的紧要关头要排队,排在夜里也要浇。

    这水车欺负人,走得快上水多,走得慢上水少,走得慢的人并不想慢啊,是缺力气的人推不快它,我也使出吃奶的劲推那根粗木杆,小手放上去不到木杆子粗的半拉半。

    大队的大井、柴油机、水泵没人用,机器总坏不说水渠也不配套。再说了,大队还要油钱,都是用力气换钱,二傻子才肯用钱买力气。

    土豆收进家,放在避光通风处存放,要盖上牛皮纸,要不停地翻个,防腐烂防绿皮,河水结冰前,河水也变浅了,新鲜菜没有了,家家的土豆子用小队的大车拉到南票矿去卖。

    我家的土豆换了品种,芽眼是红色的,叫红眼圈,水分大,旷工们不愿意买,但是个头大产量高。

    好的土豆来卖钱,有伤的品相不佳的自家吃,杏核般大的烀熟了喂猪。

    天气大凉,晚上有冻。白菜砍倒后,要充分地晾晒,白天一棵一棵地散开,晚上叶子朝外堆成一堆,晒到表层青白色菜帮子发软,准备下窖。砍掉根切去顶叶,表层帮子撕去叶子。叶子阴干成干白菜,用处大了,蒸饺子铺帘子,开水焯了沾大酱吃,等到春天缺菜的时节都是好东西。

    我问:“白菜下窖,为什么去掉叶子,叶子最好吃的?”爷爷说:“白菜在窖里摞成垛,需要通风透气,白菜也和人一样呼气的,早晨刚敞开的菜窖不要立刻下去,缺氧气会晕死人的。菜叶子呼吸重,菜帮子呼吸弱。”

    深秋,我家在菜地挖菜窖里,春天,填上土灌水沉降后种菜,一个窖口只能用两次,第三年要换新窖口防止坍塌。土沿的窖口围一圈秫秸捆加固,上面排檩子,檩子上是秫秸,秫秸上压土,跟房子顶一样,留有窖口和通气孔。早晨敞开晚上盖好,菜窖里的白菜需要一个星期倒一次垛,清理烂菜叶和菜帮,根据菜的情况通过窖口和通气孔调节温度。

    河面上冰层能够通过载重的大车时,白菜开始上市。缺钱花的人家着急卖,销量小价钱还不高,天气越冷白菜的价钱越高销售越火爆。

    我家卖菜从来不用中学的大车,只用小队的,校长爸爸为了避嫌。

    拉长套的骡子由两头增加到三头,使用小队的大车要扣工分的,一车尽量多装。

    一麻袋的白菜有一百四五十斤,两个人帮忙驮到一个人后背上,把菜背到买者的家里。矿工的住宅本来就在山披上,有的还要爬楼,身体单薄的要两个人抬。我爸不是干这活的人,只适合算帐收钱,车老板只在大车旁帮帮手,我家年年求人帮忙扛菜。田老叟是主力,田老叟一个人驮着一袋子白菜,能一口气上到半山腰的三楼。兽医大姑父和大叟,二人抬一袋子。

    我也有用处——看堆。

    矿区的女人与村里的女人不同,不下地种庄稼不下井挖煤,穿得溜光水滑的,胳肢窝里卷个破袋子,一眼照顾不到就裹一棵白菜开溜,被人抓住,她还有理,“这不是你家的。”一指对面的大马车,“是他家的。”“嗨。那车也是我家的。”“你说的不对,是——,是远一点的那台车。”唯一的办法是白菜没卷进破袋子前把她吼住,“干嘛,干嘛,干嘛呀!”“看——看,你家的菜不让看哪,不让看我买别人的。”田老叟说:“老娘们在家里没事,养活孩子做饭是大活,让她下田耪一天地,累得跟王八犊子似的,连吃饭的气力都不足,看她拿啥精气神儿来吵架。”

    买主相中白菜以后,过秤算钱,九分钱都得抹去,叫抹零。“我把丑话说前头,到家兜底到在地上看,上下不一样,立马扛你的白菜给我走人。”矿工都是先验货后付钱。

    看堆的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爸!那个自己抬走的没给钱,站住!给钱!”“我回家拿钱去,过会儿给你送来。”爸爸赶紧过去,“不用你跑腿,我们跟一个人去拿钱。”“那——,你们给我送家去吧。”一斤白菜七分钱,一袋子菜十元钱不是个小钱啊。田老叟说:“爱小儿,工人、农民都那一个屌味。”

    卖菜要过四次河,虽然都是同一条河,路拐弯河也拐弯,还要翻越三道大梁。重车怕爬坡更怕过冰,所以没有敢单车上路的,通常是三台车结伴走,人和牲口都有个照应。

    星期六的晚上,爷爷给饲养员送去高粱,这是给明天为我家拉菜的牲口吃。

    半夜,车老板儿、田老叟、兽医大姑父、大叟、爸爸还有我吃过夜饭,开始装车,盖上破棉被,用大缆绳把麻袋垛勒紧,车老板儿甩个响鞭,东边的杨梓兰家回了一声,前树林子里接连响了三鞭子,那是黑影儿的大车,都是提前联系好的,三台车开始上路,这时是凌晨三点。

    我带着羊剪绒的帽子,穿一件大衣,黑斜纹布面、羊剪绒领子、羊羔皮毛里。双手囤在袖子里,坐在车顶的破棉被上,上坡的时候除了我其余的人都下车,怕牲口力怯。

    过第二次河的时候,河对沿冰面上停着一辆大车,对岸停着一辆大车,几个人在卸车上的袋子。

    前车探路的人回来说:“冰塌了,车卡住了,只能卸货上岸。这里不行了,向下绕段路过河。”

    爬第二个坡的时候,我也在车上待不住了,脚指头冻得像小猫正叼着一样痛,腿脚发麻,下车后踩在地上,好像鞋底老厚老厚的,走路脚都没跟儿,大衣后衣襟拖到地跑,跑起来腿脚能暖和点。

    到最后一个坡底,路上停着一台大车,一个女人在哭,哭得真伤心。

    黑影儿的王老板儿认识她,“大嫂子,咋啦?”“车上不去,退下来差一点出大事。”“怎么就一台车跑单?”女人不言语,那台车的车老板儿走过来说:“嗨,是王老板儿哪,临时凑的一套牲口,前头的车快,落单儿了。”女人见到了救星,给所有的人递烟卷。王老板儿说:“好了,我们先过去,卸俩牲口帮你,过了这道梁前面的路都好走了。”

    帮完忙,车的距离又拉开了,王老板儿大声说:“北边平房子的,是个寡妇,嘴巴子特臊,骂大街的主,估计是有人在调理她。”

    天放亮,大车到了市场,时间尚早,街上只有少许人在活动。

    矿区有三个生活区,大桥北一个,另外两个在桥南要过一个小山梁。

    我家的大车停在桥北市场的东头,就是滑冰时二王八蛋段兴国挨踢的地方,卸下一半。爸爸打开几个袋子,把菜摆成希罕人的样,用棉门帘子盖上。现在是旺销的时候,在市场上等也能卖光,不必向上一车那样辛苦。我家卖的两车白菜有六千多斤,算个小户。大车拉着另一半由田老叟负责去稍远的居民区叫卖,来市场整袋买菜的人都住在附近,由兽医大姑父和大叟给送到家里。

    三台大车的主人约好午饭在桥头的饭店里吃,还要买点肉,晚上家里还要好好地喝上一顿。

    我们村的土豆子、大白菜,在南票矿相当有名。

    有传言:南票矿看中我们的土豆子、大白菜,要把整个公社划归矿上管辖,把松岭门变成南票矿的蔬菜供应基地。

    好消息,我们要当菜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