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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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退学

    78、退学

    六月一日,全公社中小学的运动会在松岭门召开。

    没上学的杨桃要去看运动会,由姐姐领着,随同学校行动。

    杨辉坐在自行车大梁的木座上,被爸爸驮到中学,这是我弟弟第一次进学校。

    中午,我带着两个妹妹去校长室找弟弟,杨辉坐在爸爸的办公桌上,围着一圈的人,进门就听见杨辉清亮的童声:“C你妈。”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孩子骂人可真脆生。”

    午饭是四瓶汽水二斤炉果,四个人吃得好香,特别是杨辉喝汽水的神情,令人捧腹大笑。

    第二天,杨柳和杨辉没有来。中午,天气非常的热,穿什么衣服都觉得多,几个人跑去河里洗澡,进水凉出水冷,被风一吹,几个人抱着膀子蜷着腿使劲地跑,各个弄得青脸紫唇的,哆嗦成一团,回到操场还喷嚏连连。带队的苏老师说:“都是吃饱饭撑的,像王守军那样,连走路都没有力气,看你们还有啥劲头瞎折腾。”

    王守军没来参加运动会,他的百米在全校跑第一。

    松岭门中学和小学共用的大操场上,在白灰粉画就的临时跑道圈外,各校的师生分段席地而坐。

    下午,女子一千五百米赛,杨梓珍是夺冠的热门人物。发令枪一响,她冲出起跑线一路领跑,博得一圈的掌声。经过本校的赛段,同学们全体起立,拼命地喊,每个人都拔高自己的声音,“加油!加油!”。

    最后一圈,她的速度丝毫不减,突然,布绳的裤腰带断折,裤衩滑下去的瞬间被手抓住,后面的人追近,杨梓珍一手抓紧裤腰提着,片刻的减缓后速度大增,就这样第一个冲过终点。会场上笑声、掌声连成一片。

    在回家的路上,男生不住地喊:“杨梓珍真牛B,提溜裤子跑第一。”杨梓珍哭着骂道:“缺德带冒烟的!”

    运动会结束,放假一天,爸爸带回一瓶柠檬酸。用压水井新汲取的井拔凉水、白糖、小苏打、柠檬酸自己配制汽水。为了闷住气儿,我跑去大姑家要来胶皮盖的点滴瓶。这瓶柠檬酸是中学教导处的张主任送给杨辉的礼物,他说特别喜欢杨辉,要认干儿子。

    一天的假期结束,杨梓珍没来上学,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来学校。

    她不念了,跟她妈妈一起去放猪。

    田春芳说:“都是因为你们编的顺口溜,人家没脸来上学了。”

    每天清晨,人们刚起炕,杨梓珍就开始开始吆喝:“松猪喽!松猪!”晚上人们收工以后,她和妈妈赶着猪群进村,吆喝道:“圈猪喽!圈猪!”

    猪群最乱,前面要有人压着,后面有人赶着,最好左右都有人看着,猪群也有头猪,还不止一个。一旦见到食物,前后左右的人都没用,头猪最先下嘴,是一通乱抢,猪群向来无组织无纪律。

    我们几个人磨磨蹭蹭地进了杨梓珍的家门,纷纷陪不是,我说:“你上学吧,我保证不再喊顺口溜了。”杨志峰说:“上学没啥用,还不如帮家里挣点工分。别在这勾引她,她本来就不愿意干活。都走吧,都走吧。”边说边推地把我们撵出大门外,对我们说:“你们顺便告诉赵校长一声,别来我家磨叽,我没工夫接待他。”

    学校的操场上立起一对篮球架,全木头的,远看是一根柱子上挂个大牌子。赵校长是个半拉子木匠,篮板是圆木劈开拼接成的,刷了两遍蓝漆。场地的界线是玻璃酒瓶子底儿朝上埋入土中串成的,就为这,学生每人必须捐五个酒瓶子。

    赵宝金犯了难,算上弟弟的一共要交十个瓶子。他家,炖点菜就放盐。赵老板儿在白灰厂拉脚儿那会儿,次次吃饭前先给自己的菜碗加一羹匙盐面子。有人跟他开玩笑,趁他不注意,先给他的菜里加一勺子盐,他上桌后习惯性的又加上一勺。等他吃完饭,问他:“你的菜不咸吗?”“不咸,刚刚好。”人们大笑,“拉到吧!我先给你加过一大勺子盐,你这人没咸没淡的。”“我干活爱出汗,身体里的盐都从汗道跑了,得补盐。”他家连酱油瓶子、醋瓶子都不用。赵宝金去大队部偷,他弟弟做掩护,装进裤裆里往外拿,一次偷两个,也完成了任务。

    第一批玩蓝球的人是赵校长、我爸、宝三爷、高专干等人。第二批是村里的年轻人,经过赵校长的短期培训,一个小队成立一只篮球队,捉对厮杀,赵校长任裁判,嘴里叼着哨子满场跑,我们的叫喊声都盖过哨子。

    玩的时间多在中午,大人的新鲜劲过去了,篮球到了我们手中。体委赵博的技术最棒,他给大家示范跨三步,哎呀!那腚拧的。

    王守军最近有点不对头,不玩篮球,整天没精打采的。

    梨园中的甜梨已经泛黄飘香,密密麻麻的果子压低枝头,站在树下张嘴就能咬到。下课后,我们隔墙北望梨园当成一种消遣。

    篮球霸在赵宝金的手里,用一只胳膊夹着。眼望着梨,我来了坏道儿,趁他不注意,一脚把球踢飞,篮球直接飞到梨树的树枝上挂住。赵宝金说我:“跟我进去弄下来。”二人鬼鬼祟祟地迈过矮墙,跑向梨树,够不到篮球,我和他拽住果枝上下摇晃,这一摇篮球和梨一同下落。了不得啦!看热闹的学生似蜂子炸窝一般全跑了进来,那道小墙都蹬塌了。

    人多手杂,生拉硬拽的咔嚓一声,一根碗口粗的树杈被拉断,甜梨满地滚。苹果林里传来一串尖利的叫骂声,大家潮水一般退去,腿跑嘴也没闲着,啃得葫芦半片的梨丢了一路,大家纷纷逃进教室。回到座位上全都闷头啃,很快吃光梨肉,梨核拿在手里,这罪证无处藏。

    骂声在接近,杨婆子肯定直扑我们这个班,火烧眉毛的危急时刻,杨老师喊了一声:“放纸篓里。”班级的纸篓是墙角订两根大钉子卡住一个三角形的硬纸板。真是个好地方,贵在意料之外。

    果然,杨婆子遍翻书包,梨皮都没搜出一片。出门的时候直回头,她嘀咕道:“奇怪,满嘴巴的梨味没有梨核,你们不干坏事,那日头得从黑影儿出来。”她一走,大家笑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杨婆子亲眼看见抢梨的场面,心疼一路上的残梨,咬死说坏主意是我和姜宏伟出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为了防止梨园再被抢劫,校园与梨园之间很快修起一道高高的隔离墙。学校的校舍要翻盖,校园要扩大,新墙北移离梨树很近,有的果枝探过墙头,为了不被偷,把探头的树枝全部截断。

    院墙修好以后,清理院子的活留给了学校,学校组织学生们劳动。铲除枣刺墙的活最累最不好干,赵校长把这活派给了我们班。别人劳动的时候,王守军躺在树阴下,头枕着铁锹把,胸口一起一伏地睡大觉。有多人到杨老师那里去告状,“杨老师,王守军偷懒不干活。”杨老师招手把大家叫到僻静处,说:“他家粮食不够吃。一天吃两顿饭,早晨两碗稀粥,晚上一碗稀粥一个大饼子,中午饿着,同学们都懂事不要声张。”

    回家我就把这事对爷爷说了,爷爷打个嗨声说:“农业户,能换钱的就鸡屁股里扣几个鸡蛋、一口猪,还好咱们村有点菜。这钱哪,进了医院和烧纸没有区别。守义死后,檩木全都卖光了,今年老婆子又病了,他家只能用粮食变点钱换药吃。”爷爷停顿片刻又说:“病婆子自己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却死了。’”

    次日中午,我偷出家里的一个大饼子送给王守军,他把手背过身后,不接只是哭。

    送大饼子的人很多,杨老师说:“你们都懂事,不过大张旗鼓的,让人家怎么好意思,有损尊严。一天两个人拿,一人拿一个,排好先后次序,由我来转交。不过要和家里打声招呼,干好事,不要偷偷摸摸的。”

    段老二拿大饼子,一次拿两个,一个给王守军,一个自己下午吃,不敢对他爸说,对他妈说了,他妈抬手就给他一个大脖拐,“二王八犊子,我说隔三差五的我一上饭桌,大饼子就光了。”

    段老二家吃饭,一家子人就跟抢似的。

    我拿大饼子,就是偷偷摸摸的。

    一天中午放学,大树台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留着短发,全白了,脖子上挂着一块白牌子,上书两行黑字:偷苞米分子,王连喜。牌子下是两串裹青皮的苞米棒子,稀嫩稀嫩的,苞米粒就是一包白浆儿,只能连苞米芯一起吃。苞米棒子用一根铁丝跨过脖子吊在胸前,铁丝太细,深深勒进后脖梗的肉里,他一动不动,越动勒得越疼,低着头看着地面,黑色布鞋已经泛白,右脚的鞋前尖破个洞,大脚趾顶了出来。

    女人一头乱发,头低下头发下垂,看不出面容。挂着的牌子上书:大破鞋,王玲花。细铁线吊着两串破鞋坠到地面,那一串破鞋真叫个破呀,卖破烂,公社的废品收购站都不收。

    这时,王守军走上大树台,把他爸爸脖子上的牌子和苞米棒子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呆呆的爸爸推下大树台,然后低头站在那里代父受罚。

    “不偷本小队的苞米,去偷黑影儿的,找着不够挨。”大叟说完男的又说女的,“X破鞋被逮个正着,挨批斗也不是一次二次了,都不当颗盐豆儿了。”

    晚饭前,街上传来破锣声,人们纷纷出家门聚到街上,这面破锣一响,准没好事。王玲花低着头,左手拎着一只破锣,右手拿着一只破鞋底,走几步就用破鞋底拍一下破锣,锣声过后她嘴里喊着:“我是黑影儿的破鞋。”脖子上的破鞋移到脚跟,一只脚上系一串,破鞋串长长地拖在身后。

    押解她游街的不是民兵,是记脸子和单大发。

    黑影儿的王玲华,在挨饿的时候,勾搭上食堂的管理员,一盆饭一盆菜,放在桌面上,她手嘴并用一通划拉,裤子褪下去,管理员在后面干什么她全不管,只顾着吃。

    她的丈夫乐得有酒喝有肉吃,警告自己的老婆:“别跟本大队的人扯啊。”就因为这个,单大发和记脸子搞不上她,二人心里这个恨哪。

    他俩扭着一对破鞋进了大队部,“狄支书,这事你要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就上公社。”狄支书说:“啊——,男的交给他们大队处理;女的挂大牌子,游大街!”私下里,狄支书说:“啊——,搞就搞吧,别让人逮住哇,让人逮住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村子没有这种事,千万别让这俩货色给逮住哇。”

    王守军退学回家放羊挣,赵校长去劝,他爸爸王连喜说:“上学,要是小队给工分,我就让他去。”

    放暑假的第二天,东梁上传来枪声,一声连着一声,正值夜深人静、人们熟睡的时候,十四个人,人手双枪,站成一队枪口朝天,一个接一个地开火,二十八响惊醒了三家子和杨家沟的人。

    次日中午,姜宏伟被火药枪伤手,坐上班车去锦州住院治疗。晚上,爷爷逼着我交枪,我梗着脖子不动,被爸爸一脚踢出兜里的一只手枪。黄铜的枪管、自行车链节的枪栓通道、皮条的动力、粗铁丝枪架、弹壳与自行车辐条帽的底火,枪被奶奶扔进灶火坑里烧毁。

    男孩子玩的枪有几种。自行车链节枪:铁丝的枪架,尖顶铁丝的枪栓,辐条帽装火柴,枪声小,玩着不过瘾。气门嘴辐条帽打火柴的、铝丝的弹丸声音较大。还有火药枪,火药是春节炮仗里扒出来的。所有枪的黄铜管都是买赵宝金的,三毛钱一捺长的一段。木头枪身,黄铜管内装火药,子弹壳屁股装发令枪的纸炮子引火;弹壳后屁股扣去原底火,露出两个小圆眼,纸炮子经常不过火引不燃火药;还有纸炮子先响火药后响,前声小后声大。

    我和姜宏伟在一起琢磨,最后把子弹壳后屁股打穿,砸进自行车的辐条帽,辐条帽里放火柴头的磷粉当底火,枪弹是自行车的轴承滚珠。

    玩的时候,先装火药后装底火,装底火的时候,为了压实磷粉,放进一点要用尖头的枪栓顶实之后再放,直到磷粉与辐条帽口一平,这样子枪枪不哑火。

    姜宏伟把枪管攥在左手心用枪栓顶磷粉,一边和人说话一边顶,枪栓连着皮条,大意了枪走火,一枪把二拇指与中指间的手掌打豁,伤成穿透手背的长条豁口,左手险些残废。

    姜宏伟的伤好了以后,他带领大家,在杂树沟底追住一只兔子,兔子跑不动窝进草丛中,十四只枪几乎顶着兔子屁股开火,兔肉用火烤熟后没人敢吃,里面不知道有多少粒自行车前后轴的滚珠子。

    追兔子回来的时候,在大队的苞米地里捉迷藏,一时得意忘形加上人多,踩倒一大片苞米。杨大鹏捡起青苞米棒子堆成一大堆,狄支书被气得吠儿吠儿的,喊道:“罚每个人二百斤苞米,秋后从小队口粮里扣。”

    人人回家没得到好脸,挨打的不止一个,一口人半年的口粮,真扣的那一天,不定有多少人再挨揍。

    大家决定离家出走,上北山过野人的生活,靠采野果打猎活下去,夏天住窝棚,冬天住山洞。北山背后有一个山洞,拿手电筒进去过,没人知道有多深,冬天里面非常暖和。斧子镰刀衣服都带上,更重要的是手里有枪。看完《闪闪的红星》深受启发,不能没有盐。一群人去小卖部,互相掩护着一把一把地偷盐粒。

    三天后的中午,一队人出发,姜宏伟偷出家里的小铝锅,我的长枪给了他,每人包里带着大饼子和盐。我、赵博、李天骄、杨立和不去,约定好地点做内应,定期给他们偷运火柴和盐,粮食不用备,夏天好说,秋天去地里随便偷,储存到山洞,冬天慢慢用。

    没吃晚饭就开始下雨,是电闪雷鸣的一场骤雨,停雨后天也黑了,好多人找到我,对于他们的问话,我一概回答:“不知道。”狄支书也来了,屁都没问出来一个。我爸爸阴着脸始终没说话,冷不丁连踢我三脚,我只好开口:“他们去北山了。”“去北山干什么?”我说:“因为罚二百斤苞米的事,去过野人生活。”

    闹明白以后,大人们开始商量办法,街上有人大喊:“回来了,一群朝种都回来了。”

    根本没去后山,走到老牛道就住了脚,雨一下全跑进大喇叭洞。天一黑全后悔了,还好有人带着手电筒,雨一停都跑了回来。

    狄支书赶紧宣布:“啊——,这,这,这粮食不罚,一斤都不罚。本来就是吓唬吓唬你们,不可能真罚。”宝庆新说:“屁!不闹腾一下,他真罚,我还不知道他。”苏老师睁半拉眼睛看不上我们,说:“饱饭撑的。”

    宝三爷对躲在灯影里的宝庆强说:“儿子,别怕,爸爸不打你。你们去后山干什么?”宝庆强认真地回答:“打游击。”

    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中午刚进校门,高年级的男生全部集合,被领进大队的后院露天站着。人一个一个的被叫走,傻子都知道出了事,在心里各自清点着最近干过的操狗个式。赵校长在队伍的侧面不停地走遛,绝不容许大家交头接耳。人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赵博一走,我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队里还剩下姜宏伟、赵宝金、宝庆强、宝庆新、段兴国、杨立春。我想:“那个惹祸兜,八成就在这里面。”

    轮到我,走过小卖部的窗前,看见杨立和、宝春瑞、李天骄、二尕站在里面,其余的人都回了学校。

    大队部,干部们都在。

    杨老师的爱人杨公安坐在椅子上,面对屋门,他身后是杨大鹏,手里举着半自动步枪。我站到桌子前,看见桌子上都是火药枪,只只都熟悉,都能叫出主人的名字来。

    “说吧,最近都干过什么坏事,自己说出来,可以原谅你。”杨公安用手一指周围的人,“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就是看看你的表现。”看明白眼前的阵势,不开口是不行的,我低着头说:“偷过庙上的杏,把那谁家的倭瓜心里塞进大粪。”杨公安问:“塞那东西干什么?”“开个三角小口少挖点瓤,塞进去倭瓜自己长上,外面看不出来,倭瓜还长的特别大,就是心里臭。”杨公安说:“你够可以的,倭瓜是谁家的?“是杨家沟的一家。”“你说名字。”“是杨大鹏家的。”杨公安笑了,“哈哈,为什么祸害他?”我说:“那孙子诚不是个东西。”

    在村子里,孩子们最恨三个人:看果树的狄忠泽,看山护林的刀疤,事儿事儿都沾边的民兵连长杨大鹏。

    杨大鹏绷不住劲儿,说:“哎,二姐夫,这小子肯定啥都知道。”杨公安说:“我们不问你这些,说大一点的事。”“我也有枪。”“说,枪管哪里来的?”我回答:“买赵宝金的。”“你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听说是从小队棉花地里偷来的。”“你回家把枪拿来。”我跑回家,从厢房里翻出手枪,跑回来放在桌面上。杨公安说:“你一点都不老实,知道我说什么吗?”我不回答,杨大鹏把手中的枪栓连拉三下,哗啦直响。杨公安问:“这回知道了吧?”我说:“嗯,知道了,我还有一只长枪。”我只好回家爬到后院的榆树上,取来一只长枪。杨公安拿起长枪端详,是一只步枪,半米长的黄铜管,枪口用铁皮卷成个准星,木头枪身,枪托打磨得十分光滑,“你过来,用给我看看。”我退下枪栓,中部掀开上盖,塞进一颗子弹壳,合上盖把铁钩扣住枪身,怕脱扣又用皮条拉紧,顶上枪栓送过去。杨公安照着我的步骤操作了一遍,说:“子弹壳里还套着铜管,怕炸膛,这喷雾器杆的粗细怎么配合着七九步枪的子弹壳来造,难怪孩子偷。枪还是后膛装弹的,算是半自动,你准备了几个子弹?”“弹壳少,就三颗。”杨公安说:“这铜管是你偷的吧?”我急了,“不是,也是买赵宝金的,花了四块钱。”“你挺有钱哪,你还有别的事,说吧。”我说:“没了,真的没了。”“这几天,你去过东队院里吗?”我回答:“小队的院里天天去。”“进过队部屋子吗?”我说:“进过。”“你去干什么?”我回答:“我寻摸点吃的。”“队部里有什么可吃的?”我说:“黑豆、豆饼。”

    连蒙带唬的好一会,实在问不出感兴趣的东西,杨公安说:“好吧,你去小卖部里等着,不许回学校,一会还要问你。”折腾了一个下午,就留下一个赵宝金。晚上,我爸爸被请去大队部,醉着回家,看见我,指着我说:“小混蛋,你记着打。”

    第二天,正常上课,唯独赵宝金没来上学。人人心里都觉得事根儿就是他,因为铜管是他一个人偷的。中午,一切真相大白:东队姜会计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一沓十元大票,就剩下一张其余的都丢了。赵宝金用自行车辐条,做了个勾,沿抽屉逢把钱勾了出去。姜会计的办公桌就放在赵家父子住的饲养室内。

    姜会计报了案。

    赵宝金死不承认,直到从他家梁柁头的皮鞋盒子里搜出二百三十元钱,这才承认钱是他拿的。里面有二十二张十元的大票,还有十元的零钱。他承认拿了小队一百四十元钱,这和姜会计报案的数字相吻合。可是姜会计看见搜出的钱,马上把丢钱的数字增加到二百二。赵宝金疯了一样窜过去就打姜会计,“你撒谎!那里面有我九十。”杨公安问小贼的爸爸和弟弟,两个人一点都不知道,都知道他有钱,根本想不到能有这么多,赵宝金比他爸爸有钱。杨公安犯了难,问赵宝金:“你的钱哪来的?”“我这么多年挖药材、捡蘑菇、打草攒的。”“你攒钱干什么?”赵宝金回答:“我——,将来说个媳妇。”杨公安张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

    杨公安把我和姜宏伟叫到大队部,当着姜会计的面问:“你们说赵宝金能有那么多的钱吗?”我看看姜宏伟说:“能有,我觉得他没说谎,他和弟弟过年的衣服都是自己挣钱换。”姜宏伟说:“他偷东队四根喷雾器杆就卖了二十多元钱,他还偷过黑影儿的。”杨公安一听骤然脸色翻红,起身伸手给了姜会计两个大嘴巴子,骂道:“妈的!这回你知道丢多少了吧?”姜会计捂着脸说:“我记错了,现在想起来了,是一百四不是二百二。”

    下午没去上学,跑到晚饭的时间才回家。窜进院子门就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是私奔的高俊芬。猪圈旁等着我回家的大妹妹神色慌张,说:“大哥,爸爸要打你。”

    乍着胆子进院,接近屋门看见大叟把西侧的玻璃窗摘下来,用手指点着空旷的窗口。我明白这是大叟给我备好的逃跑通道,悄没声地进了屋有意靠近炕梢。爸爸看见我进屋,手里倒掐着的笤帚疙瘩把朝前直奔我而来,瞥见笤帚把扬起我反应奇快,窜上炕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我从窗口跳到院子,翻过花墙子几步就蹿到猪圈边,扒墙头一纵身上了猪圈棚顶。爸爸冲到院子里见打不到我,把手中笤帚扔出,转回身进屋,屋里吵声骤起。

    我蹲在棚顶扣着土块,很快妈妈跑出屋门,爸爸追出来,院子心一把抓住头发,把妈妈扯倒,随后是拳打脚踢,爷爷跑了出来,要掰开抓头发的手,结果这只手拽着头发拖着人躲闪,妈妈被拖着在地面上转圈。倒地的妈妈,双手抓着爸爸的手腕,我掌中的土块飞出,打在父亲的后背上碎开,爸爸松开头发奔向我,妈妈歪在地上高喊:“小光,快跑。”

    宝三爷路过,扔了车子进入院子,爸爸一看立刻转身回屋。

    宝三爷站在院子心对我说:“中学的张主任没当上副校长,纠结几个人去县里告你爸爸的状,告你爸爸和新提拔的张副校长在白灰加工厂里贪污。你爸这个人哪,把工作看得比钱重,上面来人问一问都觉得是莫大的耻辱。要是就贪污一项罪名起不了波浪,一共告了你爸二十一条,他工作上不顺心,你还给他惹祸。你爸爸好脸面有点过分,你没看见我一来他马上进屋。家丑不可外扬,你在村里惹天大的祸无所谓,偏偏你惹祸出村子,还造个半自动步枪,他的脸儿没地儿搁没地儿撂,不打你才怪。”大叟附和着说:“高俊芬和杨立成私奔过不到一块堆,分手了。刚才来过,说的话也不甚好听。小队姜会计找到家里说,就因为你的话让他挨了两个大嘴巴子,要辞职不干。”我喊道:“不干就不干,拍打桌子吓唬耗子,少他臭鸡子儿还不做槽子糕了。”街上都是人,宝三爷看着我笑了,指着我说:“你嘴真硬,就欠揍。快下来吧,街上都是看热闹的,你爸小脸小屁股的受不了哇。”

    老办法,跑去大姑家里避风头。大姑父吐着酒气问我:“你又——惹啥祸了?”

    一个月后,蹲小黑屋子的赵宝金被放了回来,不上学了,跟着小秃给小队放驴。

    苏老师高兴地说:“我就早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东西!这个班里没几个好玩意儿,将来呀不是杀人犯就是盗窃犯,早早晚晚都进监狱里混饭吃。”

    1977年的冬天恢复高考,田春明第一次走进考场,无功而返,继续复习下决心再考。放弃农民赖以生存的工分,大门都不出,全力在家复习。1978年夏,田春明第二次走进考场,无所建树,继续复习下决心再考。他说:“我就是不相信一眼能看穿后几十年的命运。”

    过完春节,开学后,中学派人进村子来调查,下学年,全公社小学要升初中的人数空前地多,中学现有的条件无法接纳全部的学生,公社决定,有条件的大队可以开办“戴帽初中班”。

    79、老人(二十)

    我还记得,恢复高考,村里的年轻人特别兴奋,说:“参加高考,上大学,当公家人儿,进城去,去吃红粮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