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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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羊圈里的理想

    80、羊圈里的理想

    三家子大队筹建戴帽初中,就是小学加个初中班。

    田春明来找我爸,“大叟,村里办初中班,我有没有希望当个老师?”“春明,我给你好好地讲一讲。本公社不是村村都办初中班,咱们村肯定办,只办初一还就办一年。公社中学的教室不够用,戴帽初中是临时的措施,给中学一个缓冲期,等中学的新房完工后村办初中班就取消。原则上老师只在本村招,村里找不出高中生的由公社调配,你太有希望了。”“我心里没有底,求大叟帮帮忙。”我爸说:“筛选老师,由公社主管教育的主任牵头,中学组织老教师进村面试,由我带队。咱们村需要两名老师,一位教文科一位教理科,我们私下有所了解,理科看好你,文科看好杨家沟的杨书兰。只要公平公正,凭个人的文化水平你怕谁?”“真的!”田春明的双目放光。“你能公平竞争取胜,何必搞歪门邪道。初中班取消以后,中学还是需要好的老师,中学近几年不可能分配来师范院校的毕业生,还是要在带帽初中的老师里择优录用,你还是希望最大的,你总不会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吧。”田春明说:“大叟,我再无能,也不至于见谁怕谁。我的目标不是当民办教师,我一定要上大学。”

    村里小学的教室不够用,教室不可能设在黑影儿和杨家沟,南队离小学太远,腰队的队部太小。东队临时压了两间棚子当羊圈,把原来的羊圈空出来做带帽初中教室。

    教室就是东队院子的南围墙,房门朝北,门的西侧有一扇窗,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洞口,南面一整面都是窗,窗口是一排木栅栏,在栅栏钉上塑料布遮风挡雨,留一块能掀开的塑料来通风。深挖地面,垫上好土,墙面用大泥抹平,教室内还是有浓浓的膻臭味。

    院子的地面高,教室里的地面低,人进教室,迈过门槛就是一个大坑,开始不习惯,沸水锅下饺子——噼里啪啦、急溜滚蛋的。

    田老师是班主任,半天都是一个老师的课,课节全凭两个老师掌握,上下课没有钟声全靠老师说:“休息十分钟,不要出院子。”

    桌椅不够用,大队、公社齐努力才凑够大半数。“啊——,X狗的孩子自己拿桌子板凳。”狄支书说的“X狗的孩子”内含段兴国。

    段兴国把他家的破旧饭桌搬来,炕桌的腿太短,出洋相的段兴国本想在地面盘腿打坐,田老师不允许,四根短腿接了四根圆木,为了稳当又斜拉了几木棍。

    桌子两个后腿横连着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有点细。教文科的杨书兰老师讲课正在劲头上,段老二用脚尖一拨细木棍,发出“嘣翁”一声。杨老师问:“你干什么?”段老二回答:“老师,我不是故意的。”这种不故意发出的“嘣嗡”声时不时地出现,杨老师说:“我找你爸好好说道说道。”段大嚷来了,上去就给儿子一个大耳光,骂道:“扯你N的臊,扯你M的丝儿闲。”然后把桌子掉转,前腿变后腿,后腿上的横木很粗。

    消停了几天,杨老师上语文课,讲得正欢,突然来了“嘣嗡”一声,一切都暂停,大家都看段兴国。杨老师问:“你为什把桌子掉过来。”段老二说:“老师我冤枉,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故意陷害我,我自觉不自觉地一搭脚就响了。”杨老师说:“掉过来。”

    这张桌子就这样掉过来掉过去的,气得田老师一脚把那根木棍踹断了。

    “田老师,今天,段老二又把杨老师气哭了,杨老师半天没讲课。”班长杨梓兰不住地向班主任告状,开始,田老师还有点耐性,用话语批评教育,这都不如弹他两个脑瓜崩儿。告状的次数一多,赶在气人的当口上,门外偷听的田老师猛地拽开门,冲进教室,一个大脖拐打那无赖一个趔趄,“叫你爸来修门。”田老师用力过大,教室的门被拽掉了。都是赶在气头上,人奸子田春明过后跟段老二和颜悦色地说:“兴国,这是为你好。”“啊,那就打我?”田春明说:“你看啊,书是文明的产物,里面也有骂人的言语,仔细品一品,骂的正合适,那段字里行间实在插不进去更恰当的文字,骂也是强烈感情的表现。这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讲通的,没办法,打你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手段。”段老二说:“大哥田老师,我明白了,我欠揍。”田老师说:“哎,兴国是个明白人,明白事理。”段老二问:“那你还打我吗?”“打!”

    段大嚷来了,站在门口嚷道:“打!替我打死那二流子。”

    田老师一整天都待在羊圈教室里,一天三顿饭回三次家,眼手不离开书本,晚上去四合院的学校值宿,图个肃静。杨书兰老师也在复习,她也参加了高考。

    为了杨老师的课堂秩序,没有课的田老师坐在教室的最后面。

    学生所有作业本用本夹子订整齐,上面沾着大红字:数学、语文、地理、历史、政治,字是田老师的手书,在塑料板上镂空刻字,用红墨水印在白纸上,再剪纸而成。

    羊圈教室,晚上灯火通明。桌桌燃着蜡烛,都是自家带来的,田老师不让使用油灯,教室根本没安电灯。我、姜宏德、杨立和、王源海、宝庆新、宝庆强、姜宏伟、赵博、田春芳、八丫、高秀芝、杨梓兰、王晓兰天天都到。

    教室的东墙贴着田老师的手书: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埋没多年的著名教师被人挖掘出来,这批古董教师重见天日的原因是高考前的押题准,一道沾边就赖的高考题让他们誉满方圆几十里。

    松岭门中学的李老师毕业于东北师大学中文系,妻子袁老师是他的高中同学,都是我家的常客。李老师因为两次预测高考作文题傍边儿傍沿儿而名声远播,高考前研读李老师的范文成了本地考生的一种渴望,那是考生欲得的一块瑰宝。

    平房子大队的刘家有四兄弟,哥几个的父亲在公社工作,也是我家的座上客。老四在上初中,老三上高中,两个哥哥和田春明一样参加了高考,金榜无名,立志再考。刘家与李名师世交,兄弟两个求得李名师为今年高考而作的三篇范文。我认识刘家兄弟,表哥田老师让我带着姜宏德、田春芳去誊写范文。进刘家的时候是午后,俩兄弟都在,一间独立房间里到处是书本,苦读的二人或坐或卧。李名师的范文用蓝钢笔写在红格子稿纸上,多次的翻阅已使纸角破损变秃,我抄写的范文题目是:《我的祖国》。

    每个人齐了三元钱,田老师请松岭门的照相馆给全班拍了一个合影,上书“三家子带帽初中班毕业留念”。

    “总感觉自己的时间太少,多少都不够。不过冷静地想一想,待把一切都准备充分,然后去做一件事永远是不可能的,三天后就是我的最佳状态。你们要升初二,我要上大学,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想不到我的学生来得这么齐全,多有意义的夜晚,大家说说自己的理想吧。”

    理想,心里有过,但仔细一想又很模糊。理想都应该很大,难以启齿,都闷头摆弄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默默不语。

    “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田老师看着低头的学生,“都要说,别不好意思。谁都没有权力指责别人,人不可能没有理想,连说说都不敢,那还能实现吗?”

    “我说。”杨英军站了起来,“我要当兵,当一名战斗英雄。”

    “这也算理想?”段兴国直摇头,田老师说:“怎么不算,不要轻易笑话别人。”段兴国说:“那我当土匪头子。”田老师说:“可以啊,就怕你是土匪而不是头子。”

    王源海说:“我,我,我——想当,当,当——当大——干,干,干——部。”

    宝庆新说:“我想当供销社的经理。”

    宝庆强说:“我想当银行行长。”

    李天骄说:“我想当医学家,解决人民的疾苦,把我弟弟的脸治好。”

    姜宏德说:“我要当一名教育家,为国家培养人才。”

    姜宏伟说:“我要当建筑师。”

    赵博说:“我要当运动健将。”

    杨立和说:“我要当电工。”

    杨立春说:“我要当无线电专家。”田老师说:“这是受你大哥的影响。”

    宝春瑞说:“我要当杨志江那样的大厨。”田老师说:“你就是一个吃货。”

    高永泉说:“我什么都想干一干。”田老师说:“你这就是没有目标。”

    田春立说:“我要当煤矿的工人。”田老师指着堂弟说:“你没啥大出息。”

    我说:“我要当旅行家。”田老师说:“你就是一个四处游荡的玩意。”

    段兴德说:“我和杨光的一样。”

    田老师说:“听听女同学的。”

    田春芳说:“我要当校长。”

    高秀芝说:“我要当医学家。”

    刘丽红说:“我要当歌唱家。”

    王晓兰说:“我要当教育家。”

    王晓珍说:“我将来当妇联主任,我最见不上卖闺女给儿子娶媳妇的老人。”

    姜春燕说:“我要当裁缝。”段老二说:“你没啥大出息。”“你好,土匪崽子。”

    杨艳玲说:“我要当女将军。”

    杨艳霞说:“我要当造汽车的专家。”

    杨艳琴说:“我要当画家。”

    田老师看见二尕坐在后面,指着他说:“二尕子,你也说说。”二尕说:“我不是你们班的。”田老师说:“每天上午来一次、下午来一次,来了就帮助班级打扫卫生,我们都把你当作这个班的了。”大家齐声说:“没错,你就是我们班的。”田老师说:“说说你将来要干什么吧。”二尕说:“我呀,将来赶大车。”

    田老师说:“好!羊圈里的理想,大家一同努力!孩子都是一夜之间长大的。”

    田老师锁好门,初一的教室又成了羊圈。

    暑假,段兴德的母亲突然发病去世,段兴德和弟弟段兴堂都不上学了,姜队长照顾他们,段兴德跟着杨明栋去放羊,段兴堂跟着小秃去放驴。

    81、老人(二十一)

    小时候,总是盼,盼过年盼过节,多是为了吃,盼暑假盼寒假,多是为了玩。盼的过程漫长,总能盼到。长大后,还是盼,盼来的多不是原样。无论你跑得多么快,原样还在前面,感觉并非遥不可及,总是不远不近,就像猫尾巴根上的那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