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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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娶媳妇

    84、娶媳妇

    王占富的二儿子王源河准备订婚,女方雷打不动的条件是:分家另过,要两间半房子。大儿子记脸子的婚事不顺利,耽误一不能耽误二,王占富决定保住有希望的,把五间正房的一半分给二儿子,都是父母的心病,谁都想按部就班地来,可是不能不面对现实。偏偏记脸子在二弟订婚这件事上放横,王占富遍请村里的名人,要借助名人的威望,说服大儿子大度一些,多点亲情不要设置障碍。劝人的工作不好做,费力不讨好,况且说话的对象还是个向来犯浑的主,来的人就星崩的两个,邻居赵校长和支客的宝庆忠硬着头皮进了王家。

    记脸子,同龄人的孩子都有二个且满大街跑,他连孩儿他妈的面还没过,这张脸足以吓退有眼睛的姑娘。就因为这相貌他怪父母:“没有好模子,能有啥好样的土坯。”

    论资排队老大在先,如今房子给了二弟,对记脸子说来娶媳妇的希望更加渺茫,他说:“没房子,我就是谷子地里的莠子——杂种。”

    认定父母偏心,坚决不干,清楚父亲的打算,多次问:“为什么不分给我房子?”王占富说:“先可着弟弟来,弟弟眼前急用。以后我一定给你盖比老房子好的,独门独院的三间大房子。”记脸子说:“我可老大不小了,没房子我就完犊子。”“老大你放心,我欠债也给你盖。”记脸子说:“不用啦,你欠债给他们盖独门独院的,我就要这个两间半。”“你是老大,替爸妈想想,帮帮弟弟。”记脸子说:“谁帮我呀,从一出生就没人帮我,打小就有人笑话我,你帮过我吗?看我这模样,你帮过我吗?不行,我就要这房子。”“你弟弟娶媳妇着急用,不然先让他用着。我马上张罗盖,盖好新房子旧房就给你。”记脸子说:“你就是偏心眼儿,早给我盖呀。不盖新房,旧房不给我。这要盖新房,新房又不是我的。你说用妹妹的彩礼给我说个媳妇,妹妹嫁人五年了,我媳妇在哪里?不用忽悠我,我不是潮种,我就要这房子。”

    王源河一听也急了,自己没房子也休想娶媳妇,对哥哥说:“你要是能混¬¬上个媳妇,西屋早给你了,你现在就是诚心搅黄我。”“我混不上媳妇。”记脸子用手一指他爸爸,“赖他。”又一指自己的脸说妈妈:“这是你赏的。”

    赵校长只能和稀泥,“老大听你爸爸的,以后的状况会好起来的,凡事都往好了看。眼前先将就着,你爸妈也不可能不管你。”“我的好赵大爷,我早扔了三十奔四十,别以为我不近人情。行!这事您老要是肯兜底,大家伙立个字据,我给你这个面子。”赵校长立刻语塞。宝庆忠说:“老大,消消火,商量着来,商量着来。”

    “说出大天来,不给我房子就是不行。”记脸子说。

    难啊,大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自己又无能为力。都是儿子,说偏心实在是冤枉,自己对大儿子的关心比其他两个都要多。自己哪辈子没干好事,应验在儿子身上,恨不能把自己的脸皮换给儿子。你怎么就是不理解父母的心,老话赶话让人下不来台阶,可是这眼前的事不办行吗!想到这,王占富下定决心说:“就这样办了,房子先给弟弟,你以后再说。”“为什么不给我房子?”王占富说:“我不是说了吗,不是不给你。”“那现在就给我,分家!我一个人另过。”王占富说:“不行。”“为什么?”王占富看着指到自己鼻尖上的手指说:“你的手指头没长齐。”

    记脸子二话没说,转身出屋,隔着门帘子听见外屋“吭”的一声,接着是铁器落地“咣当”的一声。

    门帘一挑,记脸子疯子一般冲向老爸,左手的中指杵到他的面前,说:“这回手指头齐了吧。”眼前的这只手血糊糊的,中指长出的一截被剁断,血流似一条线下落到地上。

    屋子里静得连血流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好,房子给你,房子给你。”王占富出口的话都打着颤音,一屁股瘫在炕上,整个人缩成个小球。他又对二儿子说:“别哭,我欠债也给你娶媳妇,我和你妈的这两副骨头架子拆巴拆巴还能煮熟一顿高粱米粥,东屋给你,我借房子住。”

    赵校长默默地离开,站在街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隐隐作痛。“自己的二男二女,也要工作,照现在的政策,自己退休后小的接个班,可是三个大的要务农吗?也这样子娶妻生子一代连一代?自己和杨校长不是一路人,他一头扎进工作里乐在其中,不行!”赵校长萌生了转行的念头,暗下决心:“为子女着想,我一定要离开学校,另谋一个交际面广的职位。”

    在三姑的撮合下,段海水的大女儿如愿出嫁,男方的家境不错,给了一千元的彩礼。

    夏季是蔬菜的高产季节,女儿家里人手短缺,腌制小菜的黄瓜要小的,黄瓜在肥水温度适当的情况下,生长速度奇快,每天都要摘一茬,黄瓜大了就不符合要求。况且还有茄子、豆角,段海水被请去帮忙。

    忙完活,快秋天了,回家时背着大包的礼物,都是女儿女婿送的。在松岭门车站下了车,他高兴地走在回村的公路上,拐弯处横过路面时被身后的卡车撞飞。

    锦朝公路,黄土的基底淋上水后覆盖河沙,干燥的天儿,汽车碾过路面是尘土飞扬。锦州到朝阳的公路上,油田的卡车最多。油田的卡车速度最快,下坡时速度更快,远远的就像凌空飞来一条黄龙,灰尘遮天蔽日。司机看见前面有人或者拐弯,长摁喇叭速度丝毫不减,伤人伤牲口的事件年年都有。

    没有听见喇叭声的段海水被卡车撞进路边的排水沟,卡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往伤者身上扔了一张纸条,说:“单位电话、单位地址都在上面。”右手大拇指自肩头后指、扬起下巴颏,“看清楚车门上的字,我是油田的,天坍塌下来,有油田顶着。现在,我有国家的任务在身,耽误了谁都负不起责任。你自己去医院,钱先垫着,卯不了你的。”说完卡车依旧老样子飞驰而去。

    地里干活的人们围拢过来,把人送到公社的医院,医院的医生都没让伤者下车,“赶快去大医院!”小队的大车把送他到锦州,险些丧命,住了两个多月的院,落下了残疾,左腿瘸,腰部吃力就痛。

    油田来人处理后事,治疗费用实报实销,另外赔付五千元。

    在医院里吃得白胖白胖的,重的农活干不了,天天小烧酒壶捏着。段大嚷对老婆说:“去,到南头给我弄几个咸鸭蛋来下酒。”“自家的咸鸡蛋对付着喝吧。”本来声音极大,一生气可着口嚷:“扯你娘的臊!”“好好好。”他妻子答应着回头看见段兴国,“二王八犊子,去拿咸鸡蛋换几个咸鸭蛋来。”段大嚷大声嚷道:“换你妈的丝儿——弦!你不会花钱买呀!”他贼爱吃一口:驴鞭驴卵、羊枪羊蛋。弄根人参泡烧酒,大玻璃瓶子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喝下去一半就加满。

    手里有钱,段海水开始张罗大儿子段兴邦的婚事,到处托媒人说和。

    有一个回了信,女方的爸爸开列出长长的清单:彩礼二千元,正房三间独门独院,永久自行车一辆,上海全钢手表一块,蝴蝶牌缝纫机一台,红灯牌七管收音机一台,毛料两身,涤卡两身,的确良两身,长短风衣各一件,呢子大衣一件,单棉皮鞋各一双,行李四套,礼品折价三百。最后一条是:分家单过,将来不赡养老人。面对这张村里娶儿媳妇最昂贵的礼单,段海水沉思半晌咬咬牙说:“行!”这媒人托了七八个,总算有个认真回信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自己儿子的底细自己最清楚,毕竟兜里有钱,对儿媳妇的要求不能等同单大发——雌的就行。

    女方听说男方说话沾点口齿不清,一定要见上一面。媒人把双方约进自己家,姑娘问:“你今年多大?”段兴邦看看她又看看媒人,回答:“那死猪。”姑娘听着是一头雾水,媒人急忙打圆场,“二十五。”“虚岁?”“兜岁。”姑娘听完抬腿就跑。段家连背两次土豆,土豆姑娘也没相中矮子段大舌头。

    我爷爷看着别人相亲,替侄子着急。为侄子着想,开始收拾多年不住的西院子,换玻璃窗,前房脸水泥罩面,房顶覆盖南票矿的矸子石做防水层,院子里打压水井,菜园子也独立出来。爷爷和奶奶陪着大叟住进西院。爷爷对家里人说:“以后不要喊小福,喊大号锦华。”

    媒人是我妈的堂姐,姜春艳的妈妈,跑过两次,事情并不顺利,想再努力一次,临行前说好晚上赶回来。

    天色暗下来,仍不见人影,这是给自己家办事,一个女人走夜路总是让人担心,妈妈吩咐我去接一接。

    我召集段老二、杨立和、二尕同去,出门的时候妈妈在身后喊:“多走点路往远点接。”

    要去的村子是姥姥家,山路走过很熟的,四个人边说边走,为了省电闭了手电筒,寒冬的漫地,枯白一片,夜色里认路凭的是感觉。我领头越走路越生,察觉脚下的路有点异样,亮了手电远射寻路,余光中发现站在坟地的边缘,我用手电的光束向侧面一照说:“路在那里。”转身快步离开,歪打正着真的上了正路。等心里安定下来,回身用光束照亮刚才的立脚处,我说:“看看我们刚才在哪?”“啊!是坟串子。”四个人正在后害怕时,前面有人说话,迎上去一看,正是要接的人,旁边还有一人。我说:“大姨,我妈派我们来接你。”“欧,我有伴,吃了晚饭才回的,你妈真上心。”

    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好,人家落实我大叟不识数。

    我大叟和段兴邦凑到一起,“大侄子,看来靠别人不行啊,自己没能耐人家看不上,咱俩搭伙出去闯闯,你说是不是。”听完大叟的话,段兴邦点点头说:“走死,走死。死在不行,背土臭。”“大侄子,现在,土豆也不好背呀。”

    最近,卖冰棍的、卖糖葫芦的人频繁进村。

    姑娘出嫁,必备绣花的门帘、枕套、扇被单。白确良的底料,花丝线的图案都是姑娘亲手一针一针绣成的。

    早年,村子东头有几个人从事卖花丝线的小买卖,主要销售地在北方的草原。背个大背包,串牧区边缘的村落去卖,上千里的路全靠双腿走。走到哪里借宿在哪里,给主人几绺花丝线充饭费顶宿费。

    卖花丝线的行家里手田宝坤第一个背起背包,接连跑了两趟,刚刚回来,要好好地过个春节。鼓着大背包走的,鼓着大背包回来,花丝线换成了买给家人的礼物,这些礼物让村里人好羡慕。田老叟把一个大纸包送给我爷爷,说:“大舅,这叫肠套肠,可好吃了。”打开一看,是一段猪肠,仔细一看是肠里套着肠,一层小一圈,用利刀切开,断面像树轮。爷爷捻着烟袋说:“这东西叫苦肠,是张家口、坝上一带有名的小吃,好多年不见了。”田老叟说:“大舅,要是我二舅还活着,能挣点好钱。我二舅那糖葫芦蘸得希脆倍儿甜,那糖人画的,头发是头发胡子是胡子。”

    “进哪家都行,吃住随你,留花丝线主人跟你急,人真热情把你当亲戚看待。”人们都爱听他讲,“那大沙坨子,一眼望不到边,走一步退半步。腿脚抬不动的时候,嚼两片正痛片,立马就来了精神,就像抽了一口大烟似的。最闹心的是拉泡屎找不到东西揩腚,没法子用沙子揉揉,然后在沙子里搓搓手,把手凑近鼻子底下闻闻,嗨!一点臭味都没有。”一屋子人全大笑不止。

    我大叟说出去闯闯,就是求田宝坤带着去卖花丝线。

    “好!我少挣一趟钱,给你们领一领道儿。”元宵节一过,田老叟上路,这是一年中最旺销的时候。身后跟着四个徒弟:段兴邦、杨锦华、段兴德和段兴堂。每人背上背着大大的绿色帆布包。

    一个月后,段兴德一个人跑了回来,人们还没探明白消息,他又背着大包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田老叟带着段兴邦和我大叟回了村子。

    田老叟夸奖段兴德:“真是块做买卖的好料,跟我十天就跑了单帮,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管你想不想买,唠一会都能让你掏钱买点货。”说着自己先笑弯了腰,接着说:“我真服了那小子。整天囫囵身滚,肯定生虱子。一次打开线排子,挑线的姑娘烧手似的惊呼:‘大哥,你这花丝线上有一个虱子。’兴德趴下一看,可不是吗。他笑了,‘呵呵,它还活着。姐姐,你买这绺丝线,虱子白送给你,不要钱。’”说得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田老叟生气地说:“段兴堂那王八蛋,连蒙带唬的,到处惹是生非,我把他赶走了。”

    田老叟犹犹豫豫地说:“兴邦的话啊,咱们身边的人听习惯了并不奇怪,生人一听和外国话没啥两样,是个人都能逗乐;锦华收钱算帐可真成问题,多了人家不干,少了人家可以不吱声,这跑买卖总不能全指望着遇到好心人吧。”

    爷爷抽着烟默默不语,我心里也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大叟不爱上学尽人皆知,当年为了逃学向老师请假,“老师,我家老母猪下猪羔子,我回家看看去。”三天后又请假,“老师,我家老母猪下猪羔子,我回家看看去。”“杨锦华,你家有几头老母猪?”“一头。”“一头母猪隔三天下两窝猪羔子,气吹的吧!净胡说八道!”

    两个人知道自己的不足,决定组队往外闯。段大舌头说:“杂拉黑咧不龙豁黑。”我大叟赞同,“对,咱俩谁也不用说谁,我讲价你算帐,挣钱就行,一钱遮百丑。”

    二人搭伙背着大背包走了,一个月后,两个人骑着一台红色旧摩托回来了,摩托车是用花丝线换来的。两个人不再提卖线的事,骑着摩托集儿集儿逛,一条公路上就这一台屁驴子,赚得好多的眼球,一次摩托车冒着蓝烟出村,一前一后俩人推着摩托回来的,东片八个公社没一个地儿能修好它。只好放进西屋摆着,这晃媳妇的资本废了。

    段兴堂没有回村,给哥哥来信说,他去北方的林场当临时工。

    一场雨后大风把后院的虫蛀榆树吹翻,砸掉了西北的房角,露出一个小青花白瓷罐,里面都是“袁大头”。段兴德的富农爸爸死的突然,没来得及把秘密告诉给老婆和儿子。

    银行开始收购金银,专门设立的小窗口前,排队的人用手捂着小包前后左右地偷看,那眼神真像赵宝金。

    跑过大城市,田宝坤见多识广。早年从他家里翻走的三百块大洋,信用社留下一张收据,这张收据在他手里已经发黄。凭着这张收据,第一次,他领回国家的补偿——一块大洋一元钱,第二次又领回二元五角,第三次,总额到了五元,补贴见涨。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一阵轰动,当年翻出大洋的人家很多,少量的大洋被狄支书拿走,当时就留下一句话,“都得上缴。”现在,人们凭记忆开始找狄支书,田宝彦为这事特地回村,“狄支书,当年你从我家翻走的十五块大洋哪?”“啊——,我当时都上缴信用社了。”田宝彦从信用社回来又找他,“狄支书,信用社的人说:‘当时收一块大洋都有收据。’我的大洋到底哪里去了?你给个解释吧。”狄支书说:“啊——,我真的上交了。这多年来有多少事,钉是钉铆是铆的,还不是一阵风一阵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说清楚那么多的事,反正我都上交了,我是一块都没落下。”

    田大爷累了,不打算再要,对我爷爷说:“大舅,这就是撵兔子。”

    “别去,都是些陈年老帐本,一翻就碎,在金钱的面前人心难测。”我爸劝阻要出门的爷爷,爷爷头也不回地说:“没事,我不吵闹不动粗,自有主张。嗨——,我呀等的就是这一天,好多待办的事,都指望着这些东西哪。”

    中午,回到家里气色就不好,爷爷的脸色就是个雷雨前。

    午饭一口没吃,烟也不抽,躺倒一句话不说,晚饭还是一口没吃。

    我爸说:“我二姨她人已经不在了,就不应该去。”这句话激怒爷爷,爷爷起身把留给他的饭桌掀翻,碗盘碎一地。宝常青刚进门,碗盘正砸到他的拐棍上,“六弟,哪来的邪火。”我爷爷对我爸爸说:“我知道东西在咱家里保不住,整宿睡不着觉,考虑好久,才决定放到最穷的亲戚——你二姨家。一头大青驴驮着东西,我后半夜亲自送去的。从前、现在我都没有亏待过她们家,这次我也不是全拿回来,一家一半,我只要一半足矣。没想到你二姨父那老棺材瓤子,指着日头发誓:‘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宝常青安慰气得七荤八素的拜把子弟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道关难过啊。信用社给我的收据,我当时就撕了,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我的老大庆忠和锦忠一同考苏文咀子中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挡住了。那时就下死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喘,都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出头的椽子先烂,平安是福。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发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我的这颗心哪——。”他的头摇成拨浪鼓,“今天来,就是解解心意儿的。唉!六弟呀,你想开点。”“大哥说的也是,是你的就是你的,丢了能自己跑回来,不是你的总有想不到的暗道溜走。人算不如天算,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需我枉费心机。”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大哥呀,说想开点,其实就是无可奈何。”

    我爷爷大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