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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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二次休学

    85、二次休学

    我大姨的二女儿和我同班,户口是锦县的,她是借读生,走我爸的门路,借读的原因是本公社的中学离她家较远。

    初二上半年期中考试前,我的耳疾复发,用着口服药,在家休息。

    冬天,农家的大炕热,屋子上冷。家家备有火盆,多数是陶盆——叫它“沙盆子”,讲究的用铸铁盆,都是老物件。盆中炭火是晚饭生火的余烬,好的燃料是树枝、棉花秸秆;其次是芝麻秸秆、黄豆秸秆;最次的是高粱和苞米秸秆。明火已经燃过,不再有火苗和浓烟,一盆热气扑面的炭火,放在炕头爷爷盘坐着的腿前,红红的。我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围住炭火伸出双手烘着,火烤胸前暖,脸上都是暖意。

    用一只木把的薄铁铲子把炭火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火盆的心起个圆顶轻轻压紧,防止热量过快散尽变成死灰。

    奶奶的长把铁烙铁扎进炭火中,把木柜的上盖板放在炕上,把衣服铺平,上面放块浸湿后拧干的干净毛巾。热热的烙铁先在破布上蹭掉炭灰,然后放到毛巾上前行后退,烙铁所过之处立刻冒起缕缕的白烟,皱皱巴巴的衣服就被熨烫平整。

    我们四个人关心的是吃。挑个头小点的土豆、地瓜,埋进炭灰中,等吧,要好长时间才能熟透。埋进东西把底火翻上来,像刚端上来一样红火。把颗粒饱满的苞米一粒粒地摆在火旺处,看着苞米粒慢慢地扭动,中部渐渐鼓起,“嘭”的一声裂开蹦起。于是盆里盆外地找,熟是熟了但成不了爆花的,粒子裂开了微微有些焦,伴着只有糊了才有的香味,捡起来用嘴吹吹灰就吃,是另一样的香。最好吃的是烧黄豆,可惜,这东西家家都不多。

    在火盆中,开始一人一块地盘,后来,一通乱响胡蹦,管不了许多,想多吃就看谁的手快不怕烫。杨柳手里忙活着嘴也没闲着,骂弟弟:“二鬼头,别抢我的!”最后的大餐是焙好的地瓜和土豆,从要熄灭的灰烬中扒拉出来,嘴急手急的人,热得只能刚到右手就抛到左手,等不及凉下来,急忙掰开,一股热呼呼的香气直扑口鼻。炭火是绵的焙烘的时间又长,里面透透软软的入口很爽,外层微微发焦颜色枯黄,埋进去之前已经清洗干净,吃的时候不用扒皮,硬硬的壳嚼着脆脆的最好吃。高粱和苞米秸秆的火盆里焙不熟土豆和地瓜,盆中火很难长久。

    长长的夜,室内是煤油灯豆粒大的光亮,室外是满天的星斗。这时侯,奶奶又端上来有一盆炭火。

    寒假结束,上了两个月的学,右耳道不停流淌出异味的黄水,早晨起来枕头湿了一大块,右侧眼睛发红,半个头疼。只好去朝阳第二医院就医,无听力的耳底面临二次手术的危险。当初手术主刀的医生,要调回省城,人还没走,我爸找到他家,他对这台手术还有印象,被请出来主持了离开前的最后一次会诊,建议保守治疗,我一个人住在医院,天天打着吊瓶。

    三个月后,我病愈回到家,东邻居杨梓林的房子翻盖一新,这是全村第一幢红砖房,清一色倍直的松木梁柁和檩子,向外对开的全玻璃窗户扇,煤焦子石灰捶顶。我发现自家的东屋后墙上部有一块异样,问:“妈,这墙怎么了?”“下了一场大雨,墙塌了一块,看来老房子应该翻盖了。”

    大队部黑板上的标语变成:85年实现农业现代化。苏老师在字头画了一弧彩虹。

    在家里,我是病人,天天什么活都不干。

    多年以前,大叟放牛,春天经常挖曲麻菜用麻袋装满,驮在牛背上运回家。放牛是个轻巧活儿,杨立武心生嫉妒把麻袋扯下牛背,大叟怕他不敢反抗。大叟还往家里驮柴火,后来,只要被他遇到就往下扯。我替大叟出头,对着杨立武大骂:“儿子,儿子,快喝!”

    吃大食堂的时候,杨明伟带着两个儿子打完饭往家走,饭是一沙盆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身体虚弱的人下坡时闪脚,粥盆被扔了出去,落地后摔成两半。杨明伟大喊:“儿子,儿子,快喝!”爷仨爬在地上猛喝混入泥进土的稀粥。

    我一连骂了几天,看见他就骂,被骂的杨立武想踢我,见我手中掐着石头不敢抬脚。他说:“小子,都说你石头打的准,我到坎下井边站好,你三石头打不着我,算你输,以后不许再骂我。”“好!一言为定,你输了不许再欺负我大叟。”杨立武是样板戏的武生,身手灵活翻筋斗有一套。可是他不了解今天的对手,我生来是左撇子,有的动作两手都会,打石头左右手不分家。我左手扣着两块石头右手扣着一块,左脚前右脚后丁字步站稳,石头自左右手连续投出。算好他闪躲是先右,第二块石头有意封他右侧让他左闪,最后一块直打中路。我的三块石头出手速度太快,他看着空中的石块右闪,刚闪开第一块第二块就到,惊慌中向左闪开,扭头就跑,第三块石头正中他的后背。

    杨立武摸着疼痛的后背,把手收回来,带着血。他大怒,跑回来把我打翻在地。我爬起来追不上仇人,怒气冲天,跑去他家。把窗户玻璃砸碎两块,我正要抡稿头砸大酱缸,杨明伟抱住了我,“孙子,不能砸呀,这可是你二爷爷家一整年的下饭盐晶啊。”

    如今,两位老人都已经过世,他的大哥杨立文跟着美人陈华去了省城,杨立武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爱琢磨藏头诗,爱看名人传记,田老叟跑买卖以后,他成了我家的常客。

    杨立武看管着小麦地,我和他成了棋友。

    阳光里背风的土坎下,铺开象棋盘,我和立武二叟展开大战。杨立武送给我一本破棋谱,我着了魔,没白天没黑夜地研究,然后去和杨立武切磋。开始要杨立武让个车到后来让个卒子,最后对等厮杀,他这个师傅输多赢少。下象棋成了我的营生,我怀里抱着个象棋木盒子,跑遍黑影儿、南队、腰队、东队、杨家沟,战遍村里的高手。

    村子进来一些生人,南方口音,挑着小鸡崽,满村子叫卖。本地人卖小鸡崽两毛五一个,多买还可以砍砍价。“每只小鸡五元钱,不讲价,抓走鸡雏暂时不收钱,三年内土地分田到各户,我三年后来收钱;如果三年内土地没有分田到各户,我分文不取再送给你同样多的小鸡。”这卖鸡的方法真奇特,真有人家抓了小鸡,还二十、三十的要。

    来了好多要饭的,全是背着孩子的妇女,手里掐着几条布袋子,要钱、要高粱米、要苞米面。她们说出的话,次次让奶奶把眼泪同粮食一同舍出去。

    卖糖人儿的,捏泥人,仿佛一夜之间全冒了出来。

    我二姑父挑着挑子崩爆米花,二姑父送给我一包爆花。是用干透的熟猪皮小块崩的,猪皮爆花贼好吃。

    一个操南方口音卖篦子的男人,矮个子三十多岁,对我说:“你我下九盘棋,我输了送给你十把篦子,你输了买我十把篦子。”我说:“我爸一个月工资买不来你十把篦子,我哪来的钱。”“不要你马上付钱,三年内分田到户我来拿钱,再说你就那么没信心赢我?”我说:“我还没自信到见谁灭谁的地步,再说了我家里人脑袋上不生虮子虱子,用不着篦子。下棋可以,我输了请你吃顿午饭,赢了你滚蛋。”他说:“好!交你这个朋友。”

    正值中午,村子人围过来一大群,众目注视之下,二个人席地开战。第一盘、第二盘完胜的我,新开盘就把棋子拍得嘎嘎响。结果第三盘输了,我本来坐着立刻蹲了起来,可卖篦子人依旧不慌不忙。第四盘我赢了又开口大笑,可是后面的五盘我就笑不起来了,我全输,且输得一盘比一盘惨。“好吧,我输了,到我家吃饭去吧。”我红着脸说,声音不大。“不用了,送你一把篦子,不要钱的。”他扔下一把篦子,背上赛过他个头的大背包走了。

    田老叟说我:“干啥啥不行,尽整一些没用的。你也好好心思心思将来干点啥,不然你跟着我卖花丝线去。”“老叟,你别见面就损我,我的爷爷你的舅舅不愿意你说我,知道不知道啊!”“哎呀,黄嘴丫子没退干净,还挺硬,有能耐干点啥去,看见你游手好闲的,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还别说,卖花丝线也是一条出路。我回家一说,爷爷坚决不同意,“太遭罪,不是一般的遭罪啊,你算不上娇生惯养可也没吃过大苦,不行不行,那个活你干不了,我们也不放心。”

    总得干点啥吧,修自行车,把父亲的飞鸽牌自行车拆零碎,再细心装好;好长时间没用的缝纫机也让它转起来。

    爸爸决定让我去学木匠,木工间在中学校园最后一排房的中部,是四间连通的筒子屋,仓库兼着车间。中学常年雇用一名木工,工作是修理中学损坏的桌椅,余下的时间做些新桌椅卖给各村的小学,松岭门的张木匠是我拜的师傅。

    木工活一上手,麻烦就来了,左撇子没有顺手的木工工具。张师傅告诉我:“去买顺撇子的工具吧,不然学不成不说还很危险。”我跑遍附近公社的供销社买到了几样,斧子却卖不到。爸爸托人去城里买,好歹买回一个左右手都能用的。干了半个月,师傅、徒弟常常抓错工具,砍木头频繁的振动,病耳朵里面又粘乎乎的,我又得花钱吃药。

    木匠不学了,白天上山打点柴火、帮妈妈侍弄侍弄菜地。

    我开始读书,读能找到的书,《三国演义》《红楼梦》《林海雪原》、《红岩》、《红旗谱》、《保卫马良山》、《世界通史》、《唐诗三百首》••••••

    我爷爷看着我发愁,说:“孙子,你将来干点什么好呢?人哪,总得自己挣口饭吃吧。”

    86、老人(二十三)

    我的耳病一直折磨着我,夏季经常复发,连带右侧眼睛红肿,只能静脉滴注青霉素。我试过很多的办法,往耳中吹土霉素粉末,老中医让我吃蜈蚣、蝎子、土鳖虫,均无疗效。

    我进城以后,因为这耳病,常去双塔区医院打点滴,为了打发时间,就跟科室的医生闲聊,熟悉以后,一个女医生说:“我给你看看。”王医生从我的耳道里掏出一坨泥样的东西,腐肉般的恶臭。王医生说:“上点氯霉素眼药水,耳道要定期清理。”

    后来,王医生自办牙医诊所。我想应该还有医生能懂这病,去过市第一医院、第二医院、部队医院,还去过沈阳求医,无一例外地建议我吃药打药。我对他们讲王医生的方法,没有一个医生肯听,不听也罢,竟然有一个医生说:“那你去找她。”

    我一年两次去找王医生清理耳道,王医生说:“根源是手术后夹皮再生,遇到汗水发炎。”她很忙,我等一等到是无所谓,问题是她有时找不到清理耳道的器械。王医生说:“这些工具肯定没扔,知道我懂耳鼻喉的都是些老熟人,一年也来不了几个,加上年纪大了,工具放在哪,我是真的忘了。”

    久病成医,我摸索出自己的办法,用双氧水洗耳,多次用棉签粘拧,直到把东西清理出来,有时拧到出血,然后用纱布浸透氯霉素眼药水塞入耳道。自今,我再也没有吃过药、再也没有打过针。

    我患牙病,还是去找王医生,不能肯定她也是一个好牙医,但是对她有一种信任感。有的病,患者找医生看病,似乎是一种试,成功者也是幸运者,人生何尝不是一种试。找医生是为了消除病痛,现在努力是为了将来过上好的生活,你找的医生是良医吗?你的努力方向正确吗?都是一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