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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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复学

    87、复学

    我决定复学。

    爸爸支持我复学,说:“上学吧,现在教师队伍非常缺人,专科和本科的人才几年内不可能下到农村。朝阳地区要组建普通中等师范学校,中师的学制是三年,中专文凭,俗称“小中专”。目地是尽快培养农村的小学教师,毕业以后哪来哪去,回户口所在地工作。今年开始招生,招生对象是农村户口的初三毕业生。考不上师范就上高中,社会上到处都缺人。”

    上学的那天早上,东梁口的山崖边站着田老叟,隔老远他对我喊:“上什么学,白耽误工夫。你还想考大学呀?啊——,等着猴长犄角吧。帮帮你爷爷,替替你奶奶,可怜可怜你妈妈,你爸爸一天天的也不着个家,你也干点正事,瞅瞅把你妈妈累的。”在表叟的眼里,我这个人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我插到李老师的班,教语文的李老师是爸爸羊山师范的同学。

    教室墙上的标语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插班进入初二一班,对于课程,我那才叫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本本都是天书,门门课都听不懂。

    我和初三的段兴国、宝庆新成了好朋友,中午去逛供销社成了习惯。

    松岭门大队的南山是一片山杏林,三个人不上课钻进树丛下捡杏核,卖到收购站,换糖块吃、换烟卷抽。

    宝庆新帮助段兴国搞对象的事情败露,与班主任老师闹崩了,把老师值班室的烟囱用谷草堵死,学校要处理两个人,加上女同学的家人放出话来要收拾段兴国,段兴国和宝庆新不念了。

    妈妈天天早起让我吃口热饭,我家到中学五里地,都是砂石的土路,徒步朝去晚归。

    新课听不懂,自己看初一的课程,有时一天只看一本数学。班主任李老师很少管我,科任老师看在我校长爸爸的面子上也不为难我,我偶尔问一些问题,所有老师都耐心地给予解答。

    全村只有宝三爷家烧煤,家家的柴禾不是很充足,冬季室内取暖靠火炕,炕热屋子暖。火多了炕头太热,爷爷睡不好觉,火少了又热不到炕梢。大炕后半部的炕墙子上留着一个炕洞子,平时用活动的土坯堵着,抠开土坯填进一捆高粱秸秆,点着火后立刻用土坯封好,火就慢慢地烧着,必须缓缓地烧才能最大限度地加热土炕,这是奶奶给我这个大孙子烧的“小灶”。待秸秆燃烬,把屋里山墙内烟囱的活板插进去,外屋大灶口做完晚饭后已经挡死,热量被封在炕内,要让火炕一直热到天亮。

    山村的夜很黑,我独自面对着一盏煤油灯。因为学习结束后避免动静大,也是因为习惯吧,不洗脸躺下就睡,所以早晨起来鼻孔是双洞漆黑。爷爷看着好笑又心疼,决定点蜡烛,一包蜡烛共有六支,要五毛四分钱,很贵的,只给我学习用。

    就是有电,我也不用电灯,一只蜡烛的光亮并不大,身体挡住烛光大大的背影占满整个房间,不会影响身后睡熟的爷爷、奶奶和大叟。

    炕梢贴着山墙放着一台缝纫机,上面摞着几本书,还有用土色包装纸裁开的、自己用白线订成的厚厚本子。我头上戴着棉帽子,身上披着羊毛里的大衣,脚上裹着旧得一团糟的棉花被套,手上套着绿色“棉巴掌”,夹着一只铅笔,因为室内结冰钢笔无法使用,油笔太贵。一只蜡烛恰好燃烧四个小时,我暗下决心,一根蜡烛不没我绝不睡觉。

    好消息传遍全村,田春芳考取凌源普通师范学校,首次招生,全公社只考上她一个。

    廿家子初中成立了东片八个公社的重点班,凭考试的成绩入学,我能入学凭的是校长爸爸的关系,班主任刘老师是我爸的师范同学。

    重点初中是旧校园,男生宿舍的窗户没有玻璃,订着塑料,玻璃都集中到女生宿舍的窗户上了。

    一天深夜,一个宿舍的十个女生一起开嚎,惊醒了全校的住宿师生。

    月光下,一个人双脚站在窗户台上,整个身体呈一个大字印在窗户上。被一个起夜的女生看见,她的尖叫声引起一个宿舍人的喊叫,那个人翻墙跑了。

    刘老师对我说:“在这个班里,你想考师范连预选都没戏,不如回本公社的中学。”

    这个重点初中班,我只呆了半个月。

    初三上学期的期末,我终于跟上课程进度,课堂上可以听懂老师讲的课。参加了复学以来首次考试,成绩非常好,李老师怀疑我的成绩,问我:“你没打小抄吧?”我说:“李老师,我绝对没抄。”

    认识我的老师,我终于认全了,最合得来的是教物理的田老师,物理是我的最爱,物理在初二开课,对于所有人都是新课。印象最深刻的是教英语的葛老师,葛老师是本公社中梨沟大队的人,个子不高又瘦又驼背,课堂上开口说话永远英语多于母语。葛老师住在学校,听着一台旧的红灯牌收音机,后盖用细绳捆着,喇叭一没声音,他就试着在各各部位上轻轻地拍,拍响后慢慢放稳,闭上双眼听着单田芳开讲《岳飞传》,“上——一回书!”那神情是绝顶的享受,我爷爷也是这般地听。

    葛增强是我的同桌,他说:“葛老师是我二爷爷,黄埔毕业生,搞个日本媳妇,只生了一个儿子,媳妇被遣送回国,他自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四年前,儿子坐在拖拉机后轮子罩上,下大坡时滑落,人被卷入拖车当场身亡。”我问:“他儿子是拖拉机手吗?”“不是,特别爱鼓捣,对于机器,他比那些正式的拖拉机手还明白。他家的成分是‘黑五类’,哪里轮到他当拖拉机手。”

    “上个月,日本媳妇找他的信到了,说让他带着儿子去日本团聚。我二爷爷一声长叹,泪流满面,大病一场,回应:查无此人。”我说:“我村的段显祖也有点类似,香港的一儿一女来信找他,他已经死去多年,真的查无此人了。”

    初一、初二、初三都刚刚开设英语课,全公社找不出一名专业点的教师,我爸亲自去家中请出葛老,除了带班教课,还负责指导本校刚刚经过短期培训就立刻上岗的民办英语教师,其中就有平房子没考上大学的刘家老大。

    原来的班长不念了,李老师让我当了班长,一班的同学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认全,特别是女同学。

    朝阳地区又成立一所普通中等师范学校,称为“一师”,校址在朝阳市,一师招收北部朝阳、建平、北票三个县的初三农村学生。田春芳的学校称为“二师”,二师在去年是全地区招生,今年招收南部凌源、建昌、喀左三个县的初三农村学生。

    本公社初中三年级四个班共有一百六十人,中师参考的名额是十五人,由预选考试的名次决定,我考了个第十五名。

    去廿家子体检,侧身检查单耳的听力,我有点担心。检查右耳时,我用左手不是捂住而是罩住左耳,拢成一个凹罩,微微转一转头,加上左耳听力出奇的好,我过关了。

    1981年是本地少见的干旱年,过了芒种才降下首场雨,雨不是很大,勉强能下种子,害人的就是这场雨,明明知道庄稼不能强种,幻想着要是第一场霜冻晚来半个月,庄稼就能收成,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就是这点希望使所有的土地里都长出了绿苗,整个夏天都是大晴天,始终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立秋后,下了一年中最大的一场雨,所有的庄稼开始拔节抽穗,九月末突降大雪,高粱秆都绿着死去,庄稼绝收。

    宝庆忠逢人就说:“这要是放在从前,就是皇上来了,穷山恶水的,几千年来第一次啊,走哇,接驾去。”

    10月23日,人们潮水般地涌到大屯公社稗子沟大队队部前的公路旁,人山人海。

    稗子沟村民的石头墙头都戴上红砖的墙帽,临街的房屋粉刷一新。公路上黄土铺路,村子里静水泼街,公路两旁的排水沟中插满各色的塑料花。

    上午十点钟刚过,来了一个车队,下来一群人,走访了几户农家。

    次日,田老叟问宝庆忠:“你看见皇上了吗?”他回答:“人太多,我啥都没看见。”

    不久,本县被列为国家级的贫困县。这条标语上了我们村部的大黑板,苏老师在字头画了一弧彩虹。

    88、老人(二十四)

    2016年的夏天,我用手机定位,黑色大理石碑的GPS坐标:东经120.5986度,北纬41.2637度。碑文:

    一九八一年十月二十三日

    中共中央主x胡耀邦同志视察

    朝阳县大屯公社稗子沟大队

    特立此碑,深表怀念

    中共稗子沟村支委会

    稗子沟村民委员会

    一九九三年六月立

    石碑的正面是由三块大理石拼接而成的,右侧的一块大理石面存在着色差,显然维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