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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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初中

    89、初中

    寒假,学校组织老师进行义务补课,学生统一到中学住宿。集中补课的共有三十人,这三十人是中师预选考试的前三十名,这些人也是本校升高中的种子选手。

    中学食堂每天的三顿饭都是一菜一饭,主食是高粱米饭和苞米面窝窝头,菜是三样,熬白菜、炖土豆、大萝卜汤,每个星期一,粮和菜是学生按照学校规定的数量自家里背来送进食堂。每个人一共收取十元钱的油盐钱,盐是大粒盐,油是猪囊囊踹炼就的荤油,大锅菜要出锅的时候,舀上一勺子荤油在菜锅的表层使劲地搅拌,这叫“后老婆油”。

    真的难吃,食堂的窝窝头有一股子捂脚丫子味,是三伏天穿胶鞋的汗脚丫子。临死的时刻回想:这一定是这辈子最他妈难吃的饭菜。

    张校长说:“能吃上这样饭菜的都是成绩优秀的学生。”

    人人兜里揣着三个小瓶子,一瓶子盐,一瓶子辣椒面,一瓶子味精。开吃之前全在饭盒口上抖搂瓶子,咸和辣才能入口。

    在教室里吃饭时,要好的同学彼此交换家里带来的咸菜成了一种乐趣。

    公社成立了总校,总校管辖九所小学和一所初中,我爸离开中学,任总校校长。

    复习的八丫和李天骄也在这个补课班,我对八丫说:“去年预选只要前十名,你都进去了,今年反倒没进去。”又瘦又小的八丫长着一脑瓜子好头发,又浓又黑,双辫自脑后长过屁蛋儿,整个身体的营养都聚到发梢,人有点发蔫儿,头发散开像一头半睡半醒的小狮子。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今年复习生减三十分后再排名,没进前十五。”“你不上高中吗?”她说:“我坚决不上高中,一定考中师。你说说,哪儿讲理去,十四名你就完蛋,偏偏十五名。”我说:“我八成是个充数的,十五人中我希望最小吧。”“嗨,不好说,谁想过你会进前十五名。初二的时候,老师说你一天只看一本书,讲啥课你都不听,自己干自己的,问你的问题都答非所问,跟谁也不说个话。”我说:“不是不听,以前听不懂啊。增强和你一样,也是只考中师吧。”“去年的前十名,他压根就没进去,今年减三十分更没戏,他今年决定考高中。”我笑嘻嘻地说:“增强算是陪着你吧?哈——。”“别瞎掰,八字没一撇的事。”我问:“李天骄,你呢?”这时我察觉他要走,忙搭个话。李天骄的身材与八丫的对比强烈,他说:“我啊,啥都行,考上个就行呗。”

    中学距离松岭门集市三百米,阳历逢十开集。

    集市正中间有一个羊汤烧饼摊,被墨绿色的帆布篷罩着,中间的面案上,紫红色的枣木擀面杖不停地在面团上滚动,碾轧成的薄饼随即成批地贴入后面炭火炉膛的红泥炉壁上。面案右侧是一摞一摞待售的烧饼,刚出锅的烧饼鼓着肚子。面案左侧是一口特大号的铁锅,架在废铁桶改造成的大灶上,灶膛里的劈材燃起橘红色的火苗,火上窜舔着铁锅的锅底,裹着一层薄薄精肉的肥羊大骨头在锅里沸汤中上下翻滚,不喝也勾引你看上一眼,况且正值寒气逼人的隆冬。大锅边上平台的后排是一溜搪瓷盆,一盆一样:精细的肚丝、口条丝、肺丝、肠圈、薄薄的头肉、微黑的蹄肉、人见人爱的拆骨肉丝;前排是一溜调料大瓷碗,一碗一味:精盐、味素、胡椒粉、蒜泥、葱花、韭菜花、辣椒面、万万不可缺少的翠色香菜干屑。

    “羊汤五毛,烧饼一毛半哪!”摊主不间断地吆喝着,一家人忙得屁颠屁颠的。

    “老板,来一碗羊汤,五个热烧饼。”“来喽!”声到人到,面案底下左手托出一只蓝边的大海碗,右手在搪瓷盆中一探立即缩回碗中,从开头到末尾抓个遍。动作熟练,其实碗里没进多少东西。“老板,多来点口条呀。”“好嘞!”碗先坐到客人面前,然后不紧不慢的在食客眼皮子底下,撒下你看得真真切切的口条丝,随后冲进一舀子滚烫泛白的骨头汤,旁边是一摞五个烧饼由白瓷盘托着。辣椒面胡椒粉放多少就随你个人的口味了,只要碗中货底不净,汤可以给你添加到散集。

    “羊汤,羊汤,喝的就是这口汤。”“对对对,喝的就是这儿口儿。”“好汤,好汤!来,添汤。”

    学生不是来享受的,是来解决腹中的饥饿,汤汤水水一碗就够了,肉嘛多多益善,烧饼吃了还带走,晚上接着吃。

    半天的集市,中午一过,人群散去像风刮走一样快。妙处就在要散集的时候,三十个饿鬼奔着半价烧饼而来,叫作吃“散集”。不卖呀?不会的。老板都熟悉了,隔老远就打招呼:“大学生们来了。”只有这帮人另类,连走路方向都和人群逆着。

    烧饼不是每个集都能吃到的,剩的量少时只好让着女生了,不用担心,还有油条、面条。

    田老师是民办教师进修后分配来中学的,独身一人,中梨沟大队的人,和葛老师是一个村,他自己要求常住学校,管理住宿的学生。老师和学生同吃一个食堂,开始不和大家去吃散集,可是人人见到他就叨咕,他们绷不住劲了,于是师生同去。学生的后面跟着俩老师,一老一少,一高一矮。

    家不在松岭门村的教师,午饭自带。

    住宿生吃“散集”逼着中学食堂在集市这天取消午餐和晚餐,田老师对大家宣布:“集市这天,食堂负责热晚饭。”三十人齐呼:“田老师,万岁!”

    中学校园最后一排平房,由西向东:车老板房间、马棚、木工间、食堂、库房、男生宿舍。校园中间是三排教室,一排一个年级两个班,大门和南北的通道偏西,道路西侧有两栋房子,是化学、物理实验室,前排房是老师的办公用房,女生宿舍挨着老师的宿舍。

    男生宿舍是两间平房,南向的房门在屋的西侧,室内南北各有一排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北铺能睡九人,南铺能睡八人,南铺贴门临窗,南北铺中间是一台取暖用的铁炉子,薄铁皮的烟筒自门口上方探出窗外。

    十六个人共处一室,轮流负责取暖,中午找管后勤的王主任领一土篮块煤,木材是全校师生去河滩树林捡来的,堆在校园的西北角。晚课十点结束,取暖值日的人提前半小时生着炉子,人都回来后添进最后的煤块上床睡觉。不用担心煤气中毒,窗户上的玻璃不全,用纸板堵着,如果不用棉被蒙住头睡,那就得戴着帽子。屋里的水,一夜成冰。早晨,用新汲的井水洗脸,感觉那水是温呼呼的。

    在一个大铺上,一人动所有人都晃。北铺避风好一些,我没能抢到。南铺住着七个人,可是最讨厌的人就在南铺,天天起夜去房子东头小便。他头上是电灯开关的长绳,有电就开灯。他一出一进满铺人都被晃醒随着他翻身。终于忍不住了,等他睡熟后,几个人小心地开着手电筒,把一根长绳的一端系在他的鞋上,另一端连到电灯开关的绳头。然后钻进被窝,静静地等着。

    午夜刚过,“咔哒”一声开关响,没有停电,灯亮了。他披上底边开花的破绿大衣,趿拉上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见他自语:“什么玩意,踢里秃噜的。”门一开只听“扑通”一声连着“嗷”的一声惨叫,人跌倒电灯熄灭,开关线被齐根扯断。铺上的人都蒙着头在被窝里偷偷地笑,没有一个人回应,任由他一直骂到天亮。

    第二天,状告到田老师那里,矛头直指我和葛增强。田老师找到我:“人家双手戳伤,右膝盖磕破,还感冒了。”我忍不住笑道:“手戳了,抻吧抻吧;膝盖破了,擦点碘酒;大冬天的,光着屁股骂半夜,保准感冒,下一次让他穿好衣服再骂人。”“你还有下次啊。”我说:“田老师,不是我干的,别赖我。”“跑不了你,没直接参与也是主谋。好了,你搬到车老板儿的屋里去住吧。”

    中学养着一套马车,干点零活,老师们用一用。其实这台大马车是公社养的车挂在学校的名下,给学校拨点款,主要是给公社的干部们打支只悠。雇用一个人,饲养员兼着车老板儿。参加补课的共有十七个男生,其中一人是车老板儿的侄子,人家压根没进男生宿舍,一直住在车夫间。车老板儿的室内北炕可以住五个人,车老板儿在中间,他侄子在炕梢,两个人占了三个半人的地儿,空位子就是炉子的火眼儿,屋子里热气拂面,有水壶、暖瓶、办公桌椅。

    我把行李铺好躺下,头顶是火苗正旺的炉子,刚刚睡着,褥子底下热得令人难以忍受,醒来黑暗中觉得味道不对,炉子里透出来的红光满屋,开灯还停电了。我下地点燃一支蜡烛,炉火正旺,揭开褥子,炕席被炮糊了,褥子面都发了黄,连忙把行李卷起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屋里穿着秋衣秋裤都觉不出冷来。炕上爷俩的两颗脑袋露着没事儿人似的,这场面这气氛似曾相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俩人都挪向炕梢,中间空出足足两人的地方。我穿好衣服敞开怀,想明白了:“这是故意多多地添煤,让人热得受不了,这是在赶我走,而且让你自己滚蛋。”这个时侯,想不出办法来,只好抱着两腿下巴抵着膝盖蜷缩在单人椅子上挨到天亮。

    炕头的席子底下原来放着几根木棍,怕炕热炮坏炕席,因为我要来,叔侄俩把木棍拿走了。我问车老板:“你为什么把木棍抽走了?”他说:“不抽走,你的铺盖没地方放。”

    我去找田老师,“田老师,帮我找王主任要三个破桌子面,垫在炕席底下就行了。”“你自己去要。”我问:“给我吗?”“别人要不来,你还要不来,去吧。”

    三张破桌子面垫在炕席下面,炕面高出一层来,我把行李铺在平台上。感觉今晚屋子比昨天还热,睡到半夜,又热醒了。掀开一看,木板的底面都煲糊了。

    天一亮,我找来不少砖头,又要来一个破桌面,把四块木板横在火炕上架空。又找王主任说了好多小话要来满满两土筐块煤。没去上晚自习,趁车老板儿给牲口添加草料的空,把炕梢用一脸盆水浇湿了,同时狠狠地往炉子里添煤。自习课结束,睡觉前放行李的时侯,爷俩才发现炕稍湿了。

    俩人冲着我翻白眼,“是你弄的吧?”“啊,不小心弄的,你们往炕头挪一挪吧。”我平静地回答。两人只好靠近我睡下,比我矮了一截。刚睡着,车老板就大叫着爬起来,他撩开褥子,炕席都闪着火星子,褥子用手指一抠一块一块地碎落。

    天亮,车老板儿找来王主任,他说:“王主任你看看!这活儿没法干了,一宿没睡觉。这小子太坏了,把炕梢用水先弄湿了,逼着我们往炕头挪,还使劲烧炉子,后半夜炕席着火星子了,把我的褥子烧糟烂。我和他待不到一块儿,必须让他走人!”

    王主任连眼皮都没瞭他一下,说:“这几天你糟蹋煤,别当人不知道,夜猫子原本就不是一只好鸟,事儿还不都是你挑起来的。”王主任指着我说:“这小子是杨校长的大儿子,杨校长当中学校长时,你就在这干,这你总该知道吧,不然他去你屋住啥?事儿自己处理,别再折腾,除非你不想干了。杨校长离开中学,总校长是中学的顶头上司,张校长是杨校长的老搭档。这小子要是去找张校长,你自己想想吧。”

    田老师在一旁看着车老板儿暗自撇了撇嘴,对我说:“消停消停,别再胡闹,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吧。”王主任过来把我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指着我说:“挺大个人了,让你爸省省心,你爷爷还在炕上病着。以前能有几个老师看好你,背后有多少人议论你预选上的事。好好学学,考上个高中,给你爸爸长长脸,少惹点麻烦。”

    我才明白:没人相信这第十五名是我自己学来的,还饶上校长爸爸。

    他妈的!此时,我真想开口大骂。

    忙忙碌碌的,不理会饭菜的好坏,不注意天气的阴晴,连理发都得爸爸提醒。最近,我感觉视力在下降,黑板上小一点的字越来越模糊,经常下意识地揉揉眼睛。

    最近讲物理题的是褚老师,我问身旁的葛增强:“田老师哪?”“调走了,去锦西当公安。”“啥时候的事?”前桌的八丫乐出声来,扭过头说:“傻子,一个星期了,表扬你物理考满分那节课是最后一堂课。”“哎呀!这——这——这事儿整的,还有话要说哪。”我一脸的茫然。这时,我木工师傅的女儿转过身来凑热闹:“半拉子小木匠,记住喽,那天是你田老师教你的最后一天。”

    我始终觉得有学不完的知识。

    中师提前招生,放了两天假,然后就去县里考试。

    吃过午饭,把教室的书本放到住的屋里,我赶紧回家。

    爷爷躺在炕头,褥子底下垫着厚厚的草口袋,已经不能正常嘴嚼,进一些流食。今天是第十五天,只靠喝奶粉维系着,头脑还清醒,看见我这个大孙子回来,爷爷的脸上立刻挂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