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镶嵌着艾尔塔矿石的头发。

    随着发色的不断变化，她的透明长发不断延展，很快便接触到了地面，这些头发丝插进地里，如同游蛇钻入原始森林，和白金塔游动着橘黄色流光的管道融为一体。

    流光厅堂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汇聚到她柔顺的长发上，随后又沿着银色发丝轻盈运动。金黄色的光似炽日的冠冕，燃烧在她的长发上，映照着她纯白色的连衣裙。

    随后，毫无预兆地，白金塔内部的空间崩塌了。地面像沸腾的岩浆一样开始汹涌翻滚，隐约见到四周的晶石碎片黄灿灿的反光。闪着橙黄色流光的塔楼墙壁如同烈阳下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消融在瞬间出现的黄色闪光中。

    巨大的金黄色晶体自流光厅堂的地板下冉冉升起，夹带着点点飞逝的光斑和日轮状的投影。它很快便悬挂在天空中，从中袅袅传出宛如圣咏的歌声，远方的天空尽头与地面渐渐弥合，合为一线。

    流光厅堂的地面在不断运动着，但顾言之的身体却不随着它们一同运动。

    辽阔的天地正开，数座华丽优雅的各不相同的宫殿自地底抬升而起，而后又逐渐脱离实体的地面，随着虚镜空间中的日月星辰轮转不休。

    虹霓公主似乎并不着急，因为眼前的景像还在不停变化。

    顾言之虽然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但此刻也是疑问重重。

    各式宫殿缓缓降落在顾言之们四周，其之宏伟遮蔽了顾言之们周围的全部空间。一位英气高贵的皇女从其中一座最为威严张扬的宫殿款款走出，她身着羽衣绣凰，墨黑的长发上点缀着各色奢华的发簪。

    “顾言之，你好。”她如是说道。

    顾言之尘封的记忆突然间被唤醒，随之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令元皇女。顾言之连忙给予回应，但是接顾言之的话的又是另一个人。

    “言之，知道吗，不出手阻止的话，当年的事情还是会重演的。你的妹妹，冰海孽物……她的身体还在格陵兰岛，她还没有彻底死去。”那人从背后走来，径直穿过顾言之的身躯。他穿着一件精致的雪白风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的衣服上用镀金的君坦斯因文字画着：信昭君士。

    “我们已经重新在地球人的社会生活了五千年，”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是一个有着暗红色头发的英气男性。顾言之很轻松地认出了他，绯英君士。

    绯英君士身披红黑相间的战袍，雄姿英发。他取下左眼上的金丝边单片眼镜，继续说道：“但最终还是发现无法阻止她的复苏。埋藏了数万年的怨毒在北极冰原上日复一日地积累，可曾经的零启君士，”绯英君士的右手指了指顾言之，“失去了自己的记忆。”

    “顾言之，这世上总有些罪孽永远不能被偿清。请你再次站在那时的立场上与我们同战……我们也永远不会放弃。”最后一位，身着暗蓝色战袍的沉稳男性坚定地说道，而顾言之在与他对视的同时也马上认出了他，祈愿君士。

    看来，失去的记忆，渐渐都回来了啊……

    刹那间，世界仿佛灰飞烟灭，一切都归于煞白的沉寂。

    这四位伊娅贵族的身体也随之在顾言之的视野里渐渐模糊淡化，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一面巨大的镜子突然朝顾言之倒来，当顾言之想要伸手抵挡时，那面镜子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化为一地的晶莹碎屑。

    而那镜子的背后却是一个地球的近地轨道俯瞰视角。在顾言之所目视之处，一道亮黄色的耀眼流光正从南极某处穿过辽阔的太平洋，向遥远的格陵兰岛飞去。

    不久，那道流光在格陵兰岛上空爆裂开来，化作数以亿计的流星，随后暴雨般砸向白雪皑皑的格陵兰岛。

    顾言之心里蛰伏着的千百种疑惑疯狂地涌向心头。无数陨石撞击格陵兰岛汇聚而成的巨大光斑席卷了整座岛屿。紧接着，整颗蔚蓝色星球以格陵兰岛为中心向内塌缩，湛蓝色的无垠大洋如海啸般聚集于一点，随后化作一颗雪白的原点。

    空间破碎如同玻璃摔在地面，星星点点的反光在面前闪烁不定，摇曳旋转着落入漆黑的宇宙空间。

    在那碎成一块块的玻璃碎片上，顾言之看到了那场发生在寒武纪的、席卷整个地球的伊娅人战争。

    顾言之看到了令元皇女当年双手举起的、随凌冽寒风疯狂招展的金黄旗帜，看到了信昭君士右手拔出鞘的耀眼佩剑，看到了绯英君士双手紧握那柄贯穿地壳的长枪，看到了祈愿君士的明笛晃过，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一个模糊的、长着八条粗壮触手的人形怪物……

    那个怪物……即是他的妹妹……吗？

    无数玻璃片落在地上化为五彩斑斓的粒子四散，隐隐消失在四周。

    但令顾言之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在这片幻化出来的宇宙真空中，千亿颗恒星在一瞬间开始更为猛烈地燃烧，露出里面的化为灰烬的、不知何人的骨骸。飘飘扬扬的骨灰在漫天飞舞。烧尽的余灰旋转着凝成一个庞大人形。

    宇宙难道是个巨大的火葬场？这可真是有够滑稽的。顾言之在心里暗自戏谑道，虹霓公主的把戏越来越离谱、不真实了。

    可这时，宇宙的背景如同展开的画卷骤然一变，各种五彩斑斓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背景微波辐射在顾言之眼前疯狂变幻，顾言之的眼睛因此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当这些似乎是无序的色彩变化停止后，漆黑的空间重新回到顾言之的视野。这时，一些奇特的、难以辨认的复杂符号出现在宇宙黑色的底片上。

    那个似乎是各种不知名生物的骨灰凝聚而成的巨大人形横贯在整个宇宙之间，但又似乎完全不与宇宙中的各种星体相接触。

    祂的躯体周围飘满了那种灰白色的怪异符号。祂的长发仿佛无尽的类星体闪烁，祂的双眸宛若漆黑宇宙中让来自更外界的不可知之光照彻的裂隙，祂发出的声音仿佛令整个宇宙随之做简谐振动。

    顾言之根本不知道祂在说什么，但是顾言之的精神受到了此生最大的震撼。顾言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圣与庄严。

    顾言之不由地感到窒息，呼吸急促——原来顾言之已经许久没有进行呼吸了。

    再看去，只见纯黑宇宙的边缘像被撕扯的黑色布条一样裂开，巨大的金黄色晶石旋转着砸下，各种星系群被扯成泛着点点微光的细长物质桥分离开来。

    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自中央被残暴地撕开，由此产生的星际物质因那金黄色矿石带来的巨大引力旋转。双鱼-鲸鱼座超星系、英仙-飞马座链、飞马-双鱼座链、玉夫座区域、室女-长蛇-半人马座超星系，在这巨大星系团复合体之中的各个超星系团悉数被扯碎，那金黄色的矿石此刻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一切的一切都随它旋转。

    恍惚间，整个宇宙似乎都随祂一起旋转了，旋转……旋转……那个占据整个宇宙的巨大人形化作晶莹的细小颗粒汇入了金黄色晶石之中，那晶石仿佛在祂进入的瞬间变得更为明亮了。

    在晶石照耀宙界的创世之光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于此中显现。不久，晶石的表面逐渐出现细小的裂隙，祂所带来的巨大引力也随之慢慢减弱下去。

    随着各星体围绕晶石公转的半径越来越大，它们很快便被均匀地甩到周围各处，迅捷地滑入无垠的真空之中。这些高速运动的星体以数倍光速直线滑行着，偶尔会因为彼此的引力而发生轨道的偏移或引起耀眼的碰撞。

    此刻，位于中央的巨大晶石终于碎裂开来，细小的碎片如雪屑般飘散于各处。那晶石中的模糊的身影扩展开来，庄严的“圣咏”荡漾于各处。

    一切似乎重归平常。

    但宇宙初开的光辉却在默默酝酿。

    下一刻，那个金黄色的人影瞬间放射出照彻无数个多元宇宙的不可思议的强烈光芒！祂的身后猛地伸展出三对硕大的翅膀，宛若含苞的花在刹那间肆意盛开！六道巨大的光线划开这宇宙的无垠黑暗，向六个方向逐渐延伸……

    随后，一切的一切都沉淀下去，各种星体也大都回到了秩序之下。某个地方似乎还有一颗金黄色的光芒在闪耀，仿佛海港上指引船只的永恒灯塔。

    顾言之的眼前依旧是辉煌的流光厅堂，巨大的伊娅标志悬挂其上。

    蓦然间，顾言之的思维被猛地抽回现实，这时顾言之才发觉自己不小心用指甲划破了自己颈部的皮肤，一线伤口中有丝丝鲜血渗出，不一会儿便有几滴滴在了地上。

    虹霓公主仍然站在那里，但是头发早已变回原初的模样。远处的霓虹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一场幻梦而已。

    “那些就是幻梦……但是是真实之梦，是我们伟大的母神伊娅创世之梦，是荣耀的艾尔塔女神降生之梦……同时，也是你的苏醒之楔。”

    她似乎知道顾言之心中所想，顾言之的一切疑惑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仿佛是要向顾言之发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言之。

    “你来这里……”

    “是为了寻找答案？还是为了求得别人的理解与安慰？”

    顾言之拨开眼前垂落的几缕发丝，平复了一下震惊的呼吸。

    顾言之看着虹霓公主，清点着自己重又浮现的久远记忆，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

    “我该……怎么回报？”

    “无妨。你已经付过报酬了。”

    虹霓公主指指顾言之留下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无所谓似的回答，“你可以去了。但要记住，你虽然是解开乱局的钥匙，但你不是唯一的钥匙。”

    顾言之道过谢，便从不知何时打开的大门走了出去。外面下着倾盆大雨，点点滴滴的清凉水线打在她未有多余防护的身上，沾湿了洁白的裙角。

    顾言之的眼前一片朦胧。

    走出几十米，顾言之似有所感，转头看向那座白金塔楼。在辉煌的钟楼塔顶站着一个身着金色长袍的缥缈身影，那人手持金红色的长刀，但刀的形状看不真切。

    顾言之与他四目遥遥相对，那双华贵烁金的冷漠眼神揭露了他的身份。那黄金的瞳孔闪烁了几下，仿佛是在催促顾言之离去。

    那闪烁后的洞穿亘古的视线着实让顾言之吓了一跳，顾言之这才想到虹霓公主的身份可能并不那么简单。

    于是顾言之转身离去。在转过身的一刹那，顾言之瞥见虹霓公主站在白金塔之上，远远地望着顾言之。

    但不久，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雨幕里。

    顾言之想起了那时L小姐叮嘱他的话，打开了植入耳蜗的窃声仪。

    “所以，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份？”那个男人问道。

    “是的。但是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个身份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他仅仅想起了自己的伊娅人身份，关于那些故人和往事，恐怕还需要他自己去找回。”塔楼上的虹霓公主轻声回答，“但其实，顾言之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二十年在地球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再也没有说话。

    顾言之站在雨幕里，传送到了虚镜空间的镜面出口。

    天旋地转。

    那一刹那，顾言之宛如分成了两个：一半的顾言之走向那日常的地球人生活，另一半则走向那尘封许久的，伊娅人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