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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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儿院

    案子悬而未决,百姓们却很健忘,茶余饭后说起此事,只道富商多行不义,终于被地府小鬼勾了性命。

    熙熙攘攘的街道,到处是为生计奔走的人们,一位身着粗布短衫的少女手提竹篮,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

    十七岁的她在同龄人中显得清瘦而高挑,脸上虽脏兮兮的,五官却明朗而深邃,颇有几分异域美人的气质。

    她今天的任务,是买些米粮和肉菜,孤儿院里已经没有半粒粮食,即使是粗糙难咽的糠皮也都吃的精光,孩子们饿的几乎快要昏倒过去,何况还有一位正在接受西医手术的院长嬷嬷。

    大家都需要有营养的东西。

    “哟,又来了?”米店里的老板娘认出了她,一边磕着手里的瓜子儿,一边冷笑着抬起眼皮,“一斤米六分!”

    实际上,少女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是第三回,头两回是和另一个女孩一起来的。

    那女孩哭诉着求她奢一斤米给他们,但她一看两人洗得发白的衣着,便知二人根本没钱,便果断拒绝了。

    少女忍受着她的傲慢,脸上的神情冷峻而淡泊,丢了一块银元到她怀里。

    “我要十六斤米。”

    老板娘被那硬物猛地一砸,手猛地缩了一下,惊喜的看着落在怀里的银元,拿在嘴边吹了吹,又听了听响,确认是真的银元,这才收了起来。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前几天还一个子儿没有,现在出手这么大方。

    她拿起勺子开始舀米,然后把麻袋挂在称秆上,“喏,十六斤,咱是原则的,看,只要给了钱,绝不少你的。”

    女孩看了看她故意凑上前的称,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袋子,用手指了指隔壁的铺子,那是一家糕点店,店里也常年备着称。

    “介意我用别人的称再称一下吗?”

    老板娘脸色唰的一白,随后又唰的变红,骂骂咧咧的往里面又添了满满一勺。

    “嘿,你这女娃年纪不大,怎么精的跟猴似的,得了,谁我这人心善,再送你一勺,拿去吃吧,不怕撑死你!”

    她没有在意老板娘的愠怒,一把拽过米袋便走了,陆续又买了好些菜和肉,随后路过王大娘的包子摊,想到孤儿院里的那些人,又将所剩不多的钱都买了肉馅的包子。

    王大娘一看她手里拎的,怀里抱的,顿时笑了开来。

    “哟,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

    王大娘家就住在孤儿院附近,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总是在自己讨生活之余,热心的帮扶着孤儿院里孩子们。

    “最近有一位大善人,往院里捐了一笔善款过来,刚好解决了院长嬷嬷的手术费呢。医生说,手术后得给她吃点好的才能恢复的快些,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们也是。”

    王大娘一边给她捡着包子,一边默默红了眼眶,自从半年前的雪夜,她昏倒在孤儿院的门口被捡了进去。这半年里,她便总是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其他孩子,可她却总是忘了,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给,大娘今天蒸的多,估计今天也卖不完,多给你几个带回去吃,你自己也得吃,别都给别人了。”

    明明早晨才刚刚开市,哪里会卖不完呢?尤其那额外的一句嘱咐,显得格外偏爱,少女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包子,淡淡的说道,“这不合适,您家也不宽裕,若真卖不完带回去给虎子吃吧,他也正长身体呢。”

    “虎子身体壮着呢!他在家要吃啥没有,你别管他!”

    少女没再说话,只是固执的站在摊位前举着手,虽然有油纸包着,可热腾腾的包子依然很烫,但她依然举的十分端庄。

    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

    看着那双漆黑的瞳孔,王大娘心中一颤,随后看了看她被烫得发红的手,只好将多的包子又重新夹了回来,叹息着责怪。“你这孩子,咋总这么见外呢?我又不是生人,回回给你东西,你没有一次接了的。”

    “谢谢,只是我自己有手有脚,不该总是接受别人的好意。如果可以的话,您的背篓介意我用用吗?”

    “用就是了,一个背篓又不值什么。”

    少女低头弯腰,将买到的东西一样样放入背篓,随后背在清瘦的肩上。

    “不出半小时,准给您送来。”

    “那有什么,明儿再还也不迟。”王大娘笑着答,想着明儿还到家里来,便不用来回的跑了,毕竟孤儿院离集市很有一段距离。

    少女完全没有顾及她的心意,只是坚定地重申自己的话,轻和的语声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就半个小时。”

    说完便离开了。

    少女虽然看起来清瘦,却很有力量,几十斤重的东西背在身上,步伐却依旧矫健而轻盈,快速的穿梭在人群中,一去一回,大概二十分钟不到。

    回到孤儿院里,她在院墙边坐了一会儿,荒凉贫瘠的小院里,几个小孩如获珍宝般,捧着刚得的肉包子一边咬着,一边在心里痛斥自己的奢侈。

    是的,奢侈。

    孤儿院里的日子十分清苦,十年里能吃上油水的日子那是屈指可数,吃不饱是生活的常态,自从少女来到这里,便一直努力在外面做工,但无论做什么工,要填满八个人的肚子总是很艰难。

    “齐优姐姐,给你吃。”

    一个衣裳上打着好几个补丁的小男孩走了过来,把自己没舍得啃的包子递了过来,瘦小的脸颊上笑容灿烂。

    他叫张诚。

    算上院长嬷嬷,孤儿院里有八个人,但带回来的包子只有七个,显然齐优并没有把自己计划在内。

    齐优想说自己不饿,看着男孩脸上的笑容,不想被众小孩啰嗦,便低头从他手中咬下一大口。

    “小妍怎么样了?”

    小妍是这里的孤儿之一,因为故乡发生旱灾,便跟着父母一路逃难到这里,可刚进城不久,一群歹徒便纠缠上了母亲。

    父亲上前阻止,不料被活活打死,母亲最终也不堪欺辱上吊自尽了,剩下一个可怜的孩子流浪街头,直到被院长嬷嬷收留。

    半个月前,她在街上乞讨,被一位有钱的大老爷狠狠地打了几巴掌,那几巴掌,让一个七岁的孤儿从此失去了听力。

    “还是在被窝里睡着,谁叫她也不理,给她大肉包子,她也不吃了。”张诚叹了口气,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还是这个状态。

    半个月来不吃不喝,若不是苛然看不过去,硬给小妍惯了几回米汤,恐怕小命早就没了。

    她的心里一阵烦躁,不得不找点事做以分散注意力,起身走向堆柴的空地,拎起斧头狠狠劈砍,坚硬的木块儿瞬间四分五裂,很快,地上堆积的木料一一劈砍殆尽。

    她随意把斧头一扔,冷冷地吩咐,“把木柴堆好,我去做饭,吃完后去医院看院长嬷嬷。”

    说完,便一个人走进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是一间歪歪斜斜的竹棚,连墙壁都没有,不过是一个顶加四根立柱,里面的东西也简陋至极。

    她看着自己买回来的那一堆东西,再看看这空荡荡的厨房,顿感无语。

    孤儿院里一直是院长嬷嬷做饭,可是院长嬷嬷为了抚养这几个孩子常年劳累过度,身子越发不好,所以苛然就学着做了。

    现在院长嬷嬷正躺在医院做手术,苛然一直一直陪侍。这里唯一一个会煮饭的小妍,眼看也指望不上了。

    至于她,长这么大,除了曾饿极了溜进去偷东西吃,其他时候压根就没进过厨房。

    放眼一望,这里全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这让她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齐优姐姐,你不会做饭吗?”

    张诚抱着一小捆柴走进来,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

    在孤儿院里,孩子们有三位偶像,首先是院长嬷嬷,因为她对每一个孩子都无微不至;其次是林苛然,因为她识文断字;最后是齐优,她力气大,为人慷慨又可靠,脑子里还总有许多新奇的故事。

    最重要的是,齐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孩子们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但有一次,他们看见她和一个洋人对话。

    这件事在孤儿院着实轰动了许久。

    原来他们视作偶像,无所不能的齐优,竟然也有一筹莫展之事。

    “谁说的?”

    这种被质疑的感觉,令齐优很不舒服,她坚定地拿起勺子,准备大干一场,但望着空空如也的铁锅,和各种器物调料,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不如我来吧?”张诚自告奋勇。

    “你会?”

    “不会,可我经常看院长默默和苛然姐姐做。”张诚老实回答,搬来一个木墩踩在上面,才勉强达到合适的高度,随即呼朋引伴,将其他伙伴叫来助阵。

    大家七手八脚,择菜的择菜,洗肉的洗肉,烧火的烧火,笑呵呵的劳动起来。

    过程中争议不断。

    有人说菜不该这样洗,有人说油放多了,有人说盐放少了,厨房里一阵兵荒马乱。

    她帮不上忙,又耐不住烦,便回到了大家睡觉的地方,坐在只铺了一层薄褥的硬实床板上,看着对面那个躲在被窝里闷闷不乐的孩子,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办。

    十七年的人生里,她见过太多的残忍,也见过太多的悲剧,情感上早已经麻木,以致于无法去共情女孩的遭遇。

    可是她知道,苛然在乎。

    苛然在乎这间孤儿院,在乎孤儿院里的每一个人,苛然在乎的,她要学着去在乎,苛然想要保护的,她也要保护。

    小妍的骤然失聪令苛然几乎心碎,时常深夜躲在院子里哭,直到天亮。

    她的心因此而狂躁。

    终于在某个深夜,那个伤害小妍的人付出了代价。

    此刻,她再度失去耐心,一把扯开辈子,看着那个沉浸在悲痛中的弱小女孩,漆黑的眸中毫无怜悯,扯过小妍的手臂,将人从床上一直拖到了小院。

    迅猛的力气,根本不容人反抗。

    响动惊得其他孩子回头,大家的眼神惊慌起来,半年来她说话轻声细语,也尽可能的照顾和满足着每一个人的要求,没人见过她如此凶恶的一面。

    她随手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树枝,拂去上面的枝叶,以树枝作笔,在松软的地面写下一行不算工整的字。

    “你没有死。”

    小妍看着地上的字,一切的难堪、屈辱、痛苦,潮涌而来,大街上的那一幕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愤怒的拳头雨点般砸过来,发泄在齐优身上。

    齐优轻轻下力一拧,将她的两手牢牢控制起来,继续写字。

    “他死了。”

    小妍瘦小的身子猛地一震,停止了挣扎与反抗。

    “你活下去,才能嘲笑他的死亡。”

    “大家很担心你。”

    地上的字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那笨拙却坚定的语言,令一颗受伤的心渐渐打开了封闭,小妍蹲在地上嘶声痛哭起来,狠狠地发泄着这不公的宿命。

    是啊,她还有院长嬷嬷,还有苛然姐姐和齐优姐姐,还有这一群好朋友。虽然残疾却总算活着,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勇敢的活下去,才是对这黑暗世界,对那些犯下恶行之人最大的惩戒。

    齐优扔了树枝,走进了厨房。

    “齐优姐姐,她怎么了?”男孩一边烹炒,一边担忧的问。

    “没什么,等院长嬷嬷出院了,咱们就给小妍请个手语老师,大家都学。”

    “请手语老师,会不会很贵啊?”张诚有一点担忧,因为孤儿院一贫如洗。

    齐优淡淡一笑,“付完医疗费后,那笔款子还剩许多,没什么可担忧的。”

    听了她的话,众人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