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坐了会，喝了两杯热茶，直看到外边人家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

    “呀！”庄辛站起来，“差点忘了中午约人在城关的酒楼吃饭，今日得会，真是荣幸之至。哪天再来此处找仁兄喝茶。”他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去，正好和进来的童子撞个满怀。

    那童子左手拎着肥嫩的母鸡，右手拿着些葱姜蒜，还有三十个土鸡蛋，还好鸡蛋无事。他们点点头，就此别过。

    很快，屋里充满着鸡汤的香味，用葱姜蒜爆炒后放入水，煮开后用小火慢炖，又泡了几个香菌扔进去。“今天中午真可以多吃两碗饭呢！”童子欢欣鼓舞，已有几天没有沾过肉味，如果说节假日天天吃肉，反而过于油腻，但如果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闻到肉香，自然食指大动。

    “您帮我看着些火？我去溪山喊夫子回家吃饭。”看着对方蹦跳出去的身影，她也感到很高兴。没有什么比大吃一次来得更为妥帖，美食当前，每一个毛孔都是打开的。看着装在盒子里的土鸡蛋，她也没有停歇，洗手煎了几个蛋，又去园子里扯了两把绿叶菜，打算清炒时蔬。

    鸡汤汩汩地冒着泡，她坐在旁边，看着跳动的火苗，想着一会夫子回来，定要告诉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以及自己做人也是很多次知道八面玲珑的好处，但是半点也做不出。那火渐渐地跳动，她的眼皮却越来越沉，片刻之后，可能因为春天气温初升，过于暖和的缘故，竟然沉沉睡过去。

    在梦中，看到一个很大的房间，她和几个人坐在一起商议点事情，而此刻的假定是要开车回家。虽然，还不会开车，但在梦里却有这个设定，她知道自己是会开车的，而且需要上高速。想想吧，车来车往，如果不是技艺高超，怎有胆量。

    而此刻就更加奇特，因为梦中屋外天色已深，却是晚上九十点多，她心中隐隐约约害怕起来。为什么总是做这个夜晚找寻回家之路的梦，即使情景不同，但都是走夜路，又想着上高速，多少有些害怕。暂且把这个担心放在一边，只是用定位系统开始找地图。然而越来越晚，找了半天，却没有进展。再次想着要上高速，夜晚独自开车回家，她终于担心起来。

    这些年孤身在外，万事自己打点，诸事多有不顺。每每梦到夜晚找寻回家的路，心中半是惭愧，半是束手无策。自然想买上几张三峡游轮的豪华门票，带着家人一同出游，边吃边玩，看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却因为几千块的门票略为贵，一时半会没有兑现。但现在，她却感到自己心中有些不得已，又有些伤神。

    话虽如此，却要早早找到路的好，因为夜色渐渐深起来，头上的星空闪耀，月亮发出清冷无比的光泽。她鼓起勇气，往外走去。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她只好眯起眼睛，用手遮挡，却不想整个人如同坠落般下沉。这是什么？入眠吗？往常，只有在进入睡眠的刹那才会有下沉的感觉，但现在，她却感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缓缓沉去，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远处传来汽笛声，不知是码头上的，还是哪里，好像催着人一往直前。她渐渐地升起来，看得到自己，远处，回忆涌上心头。

    还是在山坡上，漫长的羊肠小道，两遍有各式的花朵，在记忆中，正是五月的初夏，有大朵大朵的金银花绽开，很大的花瓣，外加上鹅黄色的花蕊；再往前走快到公路的地方，旁边有一个茅草房，里边据说养了几头牛，但是幼小的她还没有进去看过，每次只是沿着小路边玩边往上走。

    金银花的清香随着夏风一阵阵地传过来，整个山上弥漫着青草的香味。再过上一个月，栀子花就会开放。现在，她已经爬到山路上，再往前就是漫长的台阶，九回十八转，和姐姐一起爬着台阶，顺手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逗弄着两边的花草。再定睛看过去，蜜蜂嗡嗡地采着蜜，这原来是五六岁的自己，穿着红色皮凉鞋，在那个年代，一双上好的皮凉鞋是多么精致啊。

    再往上慢慢看过去，江边的汽笛一声声地响着，那是一个夏夜，栀子花已然绽放，几块钱可以买一大把。十年寒窗苦读的她正下了晚自习溜到街边吃点宵夜。马上就要考试了，以前时间是何等宝贵，根本舍不得出去在人声鼎沸的夏夜中买点吃的。但现在，读书到妙处，肚中饥饿，出来觅食。几块钱一串的藕片、茄子，撒上很多的辣椒面，刷上麻辣油和香料，吃的停不下来，还有秘制的鸡翅，如果是十几块一串的就是好大的一只，夏风之中，栀子花香慷慨地迎面而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面前展开的前途、学业、情感，谁说不是手到擒来？

    然则不是。

    十几年来，她又看到自己，漫无边际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拎着个袋子，里边装着一根莴笋、两把绿叶蔬菜，几个土豆，就是一周的口粮。一次次的裁员，躲过一次，还有另外的手段等在面前。往外一个季度投了两百份简历出去，却是无一回音。再看过去，自己的发梢却是生出些风霜。

    雨打风吹本是常事。

    她再看过去，近年来每一个夜晚，忙忙碌碌，只有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等洗漱后，点上一盏台灯，挑灯夜读，然则还是没有边际。精打细算，已经足够。有几个尊重？又有几个冷眼？衣食奔走、一筹莫展，她不愿再看着，实则不忍心再看。

    夜空，很快地旋转着。感到一阵头晕，不要再转了，已经精疲力竭。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远处听到有人深沉地念着这几句诗，既远又近，不太真切。

    “是谁？谁在那里？”她忍着眩晕，问到。

    “是我。”对方渐渐地现身，原来是那个青袍人，站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她一看到此人，心生惭愧，“对不起，实在是没能完成任务。我试过拯救夫子，但是，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因此，想来最后还是没能解决。”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既定的步骤，如同一杯装满的水，很少能够把旁人的话听进去。就算有，也不过是捡着和自己既有想法贴切的听。如果一个人始终相信春天就是暖暖和和的，又怎么可能接受你告诉他的气温突变呢？要知道在有的地区，大雪可以下到四月。

    “这不是你的错。”那人简单地说，“夫子从竹林回来，所写的诗句以及之后的诗词再次触怒楚王，以及新上位的楚顷襄王，屡次被流放。他的个人风格是不可能为旁人所改变的。‘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她叹息道。

    “还好，你也不是全无所得，至少这次，把‘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这一要领以及食焉不怠的心得传述给庄辛，从而在几十年后使对方进谏楚顷襄王，为楚国续命几十年。”

    她听到此处，倍感妥帖，好像大风雪的晚上喝了一杯热乎乎的香草咖啡，“如此一来，也算是没有入楚国而空手返。”又想到自己总是在晚上找回家的路，“不知此次能否有机会重返老家？”

    有道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想到那夏夜下饭的酸菜蛋汤，还有凉拌土豆丝，不管人在何处，还是故乡最妥帖。

    但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似乎略有点不屑，又略有点惋惜，“只可惜你并没有完成任务。”他略为停了一拍，然后说，“不过，看在为楚国续上数十年气数的份上，可以再给一次机会。”

    她的心中大喜，“如还有机会，定当赴汤蹈火。”但却在刹那间想到，如果每个人心中皆有设定，先入为主，哪里会这么容易做到。但这容不得打退堂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用这么说。”对方看着远处深邃的夜空，“还是老规矩，二十四个小时，一个朝代，目标一如既往地不变，直到完成任务。”

    “那就是？”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拯救屈夫子。”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还在下沉，一点一点，不能多做停留。就在此时，少年时耳熟能详的一首诗词回荡在耳畔。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