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重归于好还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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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于好第二十天

    医院走廊的灯永远都不会太亮,不刺眼,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贺沉摘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放进大衣口袋里,跟着前面带路的主治医生走进办公室。

    “……患者季毓慈,七十二岁,验血发现的甲状腺右侧出现4a类结节,住院快一周了,穿刺做了,野生型,结节不大不到一厘米……”

    贺沉是从梁浅那儿知道季毓慈住院的消息的。

    说季毓慈又犯病了,比以前更严重,谁都不认识,什么话都不听,整个人像疯了一样。

    还说陈萍也不太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让梁浅照看着在医院住了两天。

    她说的时候,贺沉只默默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着急也不担心,就是平静的点头表示知道了,别的什么都没问。

    “平扫CT和B超都做了,建议是做手术的……”

    医生又说了一些手术风险和注意事项,贺沉全程也只是听,不询问,不商讨,好像与他无关。

    林林总总一些事情交代完,手术预约在了下礼拜五,正好是梵恩年会前一天。

    贺沉把这件事记在手机日历上,站起来和医生握手道谢。

    走廊凉飕飕的,有一两个病人穿着病服扶着墙边的扶手在慢腾腾的走路。

    有的就在长椅上呆呆的坐着,有的在轮椅上,还有的身上挂着尿袋。

    其他地方都沉闷的,静静的,只有护士站那一片儿忙忙碌碌的。

    贺沉一路走一路看,到了季毓慈和陈萍的病房,他没急着进去,就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那扇窗看。

    她们两个都病倒了,但又都不是很严重的病,就是折磨人,蚕食人,让人一点一点消沉。

    季毓慈这会儿好像也不甚清醒,贺沉看到她靠着枕头坐着,陈萍正在一边给她喂水果罐头吃。

    好像一下就变成了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吃喝拉撒睡都要靠别人,都要依赖别人。

    “啊————”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在整个走廊,贺沉一惊,连身体都颤一下,一转头,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护士。

    或许是思路突然被惊扰,也或许是因为那声痛苦的嚎叫,让贺沉一时变得很空洞,双眼无神的看着眼前的护士。

    那个护士也被他的眼神吓住,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先生,我看您在这里站半天了,这才过来问问,您是要找人吗?还是需要别的什么帮助?”

    等护士说完,贺沉缓了一瞬,才不自然的眨了下眼站直身体。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我是在找人,已经找到了。”

    说着,贺沉又响起那声嚎叫,“刚才那是?”

    他原本就长得高大,刚才一下眼神空洞还让人有些害怕,但他这会儿又恢复了,一下子丰神俊逸,又文质彬彬的,惹得护士有些脸红。

    “哦你是说刚才那个啊,那个是我们在给病人清创呢,过程有些微痛苦的,吓到您了吧。”

    吓到倒不至于,只是太突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贺沉听完护士说话,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看着很眼熟……”

    这样说着,这位护士竟然真的低头沉思起来,贺沉不欲在这里继续站下去,想要开口打断,蒋墨平的电话竟然适时的打进来。

    他接通,“喂。”

    “贺沉,我去你小子真行啊,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我媳妇儿跟我说你去我家了我才知道你回来了!”

    “嗯,你也忙,我总不好一直麻烦……”

    “停停停停停!你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别跟我客套了,我们家梁浅把老太太的事跟你说了?”

    “说了,我现在就在医院。”

    “在老太太病房?那你等着,我马上到。”

    撂下这句,蒋墨平挂了电话,记上电梯上了十三层。

    他刚和华仲那边谈完,本来好好的已经敲定了的合同,华道咏那老东西偏要里里外外的挑刺。

    不用脑想也知道肯定是华与筝那小妮子给她老爹告状了。

    真是拎不清,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在蒋墨平已经烦躁的不行,想要撂挑子不干的时候,华道咏又拿起笔把字给签了。

    这一来二回,弄得蒋墨平一个头两个大,出了华仲重工的门低头一看表,还是错过了和媳妇儿一起吃午饭的机会。

    “嘿,这儿!”

    出了电梯一转弯,蒋墨平就看到了在季毓慈病房门口站着的贺沉。

    只是几天不见而已,蒋墨平却觉得贺沉身上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

    “这么快?”

    “不是快,我本来就在这,来给梁浅拿些孕妇吃的,叶酸啊什么的,她怀孕很辛苦,前两天总吐,这两天饭也吃不好,中午我妈接她去郾和了,有她照看着我很放心的。”

    说到这,蒋墨平又有些失落,“就是不能时时见到她了,本来能赶上中午和她吃饭的,但华道咏那老东西!”

    护士本来没想起贺沉是谁的,但她看到蒋墨平,又一下知晓了。

    他穿着枣红色的一身西装,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梳背头,又有一张多情风流的脸。

    她一下就想起了这是去年夏天上过财经访谈节目的蒋氏科技总裁蒋墨平!

    凭一张好看的脸和倒三角的高大好身材,那一期财经节目引得许多人围观,许许多多年轻小女孩儿都沦陷在蒋墨平风流的笑里。

    那一期节目里,蒋墨平还吐槽过自己的好友贺沉木头,老古董,说什么他鸽了自己,说好要一起来的,结果半路反悔太不地道了。

    贺沉本就低调,那回本来就是他受不了蒋墨平的死缠烂打和软磨硬泡,为了自己的清净才随口答应的,他也不像蒋墨平那样爱现,全网甚至搜不到一张他的照片,除了那种很模糊的捕影以外。

    所以那期蒋墨平为了‘报复’贺沉,特意洗了一张他大学刚毕业时拍的照片供整个演播室欣赏,当然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

    想到这,小护士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您是贺沉,您是梵恩集团的老总!这位是蒋墨平,蒋氏科技的总裁!”

    “嚯!”

    蒋墨平惊异于竟然有人能把他和贺沉认得这么清楚,还不等他说什么,那位护士又掏出纸和笔,“两位能给我签个名儿吗?我专门去看过那期访谈……”

    “可别可别。”蒋墨平连忙拒绝,“我们两就是普通人,哪儿能给您签名。”

    三个人正说着,病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原来是陈萍,他们三个说话声音不大,但离病房实在是近,门上那个玻璃小窗被他们的背影堵着,陈萍有些奇怪,便打开门来看。

    “小沉?你都回来了!”

    陈萍惊讶一声。

    他走的时候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还不知道。

    身边有朋友陪着,有工作堆着,就是没有亲近的家人相伴。

    那位护士最后被同事叫走了,哪个病房又住进了哪位病人。

    医院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生离死别,天人两隔的事时刻在这里上演。

    病房不大,普通的双人间,但很干净,又朝阳,窗台有几盆绿植,长得很有活力。

    空气里有一股甜腻的味道,贺沉抬头去望,看到那只开了盖的橘子罐头正冒着热气。

    人年龄大了,器官都不好了,吃不了太硬的,太冷的,不好消化的东西,陈萍伺候季毓慈从来都很周到。

    “来,吃水果,这是浅浅昨天送来的,她带了好多,重的很,我担心的不行,她还跟我说没事。”

    陈萍把洗好的草莓端出来,又拿过一边的橙子开始切。

    “你别说浅浅了陈姨,她同我妈去郾和了,蒋氏最近忙的很,我顾不上她,太失职,她最近也不好,我很心慌,只好让她去了。”

    “哟,那为难了,你们两个感情多好哦,这下分开了多难受。”

    蒋墨平和陈萍说着,绝口不提她那天在医院走廊发疯的事。

    陈萍自己也讪讪的,这几天都是这样。

    她糊涂了两天,后来清醒了,想起来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后悔的流眼泪,自己都想扇自己耳光。

    梁浅看着她特别不忍心,总和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可梁浅到底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又能晓得到底有没有事。

    她现在只庆幸,清醒贺沉没接到自己那天发疯打去的十几个电话。

    病房里很安静,没人再说话,只有睡着了的季毓慈在轻轻的打鼾。

    她病了,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又是陌生的环境,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一下睡着了。

    “小沉,老太太的病,医生怎么说?”

    贺沉正在脱大衣,闻言朝陈萍看去,外面又太阳,但还冷着,有积雪,他一转头,让反光刺了眼睛。

    他又连忙转回头,眨去那点生理性溢出的热泪。

    “没什么事,只是要做个小手术,就在下周五,在上午,就是那位医生主刀。”

    “哦,那就好,我担心的不得了,老太太在这里不习惯,清醒的时候还好,不清醒地时候就总喊着要回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萍手里捏着一颗咬了一口的草莓,说到这里,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哎呀陈姨,你不用焦心,她病发的时候就像小孩了,哄哄她就好了,你不要总想着,这样对你也不好的。”

    蒋墨平拿起瓣橙子递到她手里,“你年纪也大了,老太太今年的七十二,你比她年轻多少,你日子还长着,心里事要装少些,才更漂亮嘛。”

    “你上次做的那个牛肉面,特别好吃,我妈总念叨,说你饭做的好,都能当大厨了,你要是病倒,她还上哪里去学……”

    蒋墨平慢慢的顺着陈萍那颗焦躁不已的心。

    贺沉听着,不说话,走去窗边拉了一半窗帘。

    耳边还是蒋墨平和陈萍说话的声音,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天色暗了。

    他在窗边一直站着,看暮色四合,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蒋墨平忙了一上午,倒在一边陈萍空着的病床上睡了。

    陈萍还清醒着,她坐在沙发上,面朝着贺沉的背影。

    她坐的很端庄,一头长发还是那样整齐的编成长辫子,搭在左肩上,垂在胸前,手里在剥一颗橙子。

    病房里没开灯,暗沉沉,又静悄悄。

    窗外后花园的路灯突然亮起来,映在玻璃上,打出一层从上到下的朦胧的光。

    窗户上也起了一层雾气。

    贺沉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电影里的某一帧画面。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贺沉回过神,拿起手机,是靳渊打来的电话,他朝陈萍点了点头,接通了手机去病房外面讲。

    等病房的门被他轻轻关上,陈萍站起来,走到窗前。

    她手里握着两颗完整剥下来的橙子,黄澄澄的,多汁的。

    她也站在窗前,想要看一看贺沉的视野。

    冬天窗户起雾从下面开始,一起,就模糊了一半玻璃。

    陈萍没有贺沉那样高大,她只能踮起脚,才能窥见他的视野一隅。

    于是她踮着脚,慢慢后退,想要看的更广阔,只是还不等她站定,还不等她抬眼,就先看到了雾气上层层叠叠的水痕。

    ‘邹梒’

    带着水汽的玻璃上,两个方正的字。

    邹梒。

    陈萍的左手一下捏紧了,反手用手背捂住嘴,蹲下身,无声的落泪。

    一颗橙子被她捏烂了,汁水肮脏的一滴一滴快速掉在地上,然后聚在一起,像那些停不下的眼泪。

    贺沉恰好打完电话推门进来。

    走廊的灯打在他身上,他的影子落在病房的地上,像一座山,像一艘轮船,像一颗高大的树。

    “陈姨。”他说。

    语气里带些疑惑,好像不懂陈萍为什么那样蜷缩在地上。

    “怎么了?”

    他这样问时的神情总是很沉静,波澜不惊,像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只要告诉他,他就一定能解决。

    贺沉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是我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

    陈萍想。

    然后她站起来,擦干眼泪,把右手上那颗完好的橙子递给他。

    “没怎么,就是撞到桌角了,一下疼狠了。”

    “墨平十点不是还有去郾和的航班吗,还有两小时,去机场还要一段路,你叫醒他,你送他去。”

    她左手上还捏着那颗烂橙子,果汁顺着她的手流进她的衣袖里。

    像那些往事。

    甜蜜。粘腻。

    拂不干净,要用纯净的水彻底的洗。

    像擦地板。也像刮玻璃。

    看他接过那颗完好的橙子,陈萍神情一下欣慰起来。

    “你带着,路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