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于好第二十一天
清晨,还很早的时候,太阳都还没出来,贺沉就已经站在窗前等。
他今年十四岁,再有一段时间就要过十五岁的生日。
他刚上高中,身形却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挺拔。
他一手小臂放在窗台上,另一手垂在身侧,从背影看很专注,不晓得又在观察窗外的什么。
陈萍坐在他身后的餐桌旁,手里一边剥橙子一边和他讲话。
“你来的也太早了,早饭都不吃,急急的就跑来了,是你靳叔叔送的你吗?”
“不是,我骑车来,叔叔阿姨公司工作繁忙,我不好打扰他们休息的。”
“呀,骑车来?那么高的坡也是蹬上来的?那也太累人了,你还没吃早饭。”
“我没事,我用省力的办法骑,轻松的。”
说着,贺沉浅笑着转回头看陈萍,“陈姨,你看,梒梒不够高,也没带工具,够不到晾衣绳,跳来跳去像一只兔子。”
陈萍听他说着,拿起手上剥了一半的橙子走到窗边看。
后院里有两颗杏树,高大的,不知道栽在这里多久,每年都开满满的粉色杏花,远看就像两朵飘得很低的粉色的云。
现在不在花期,只有满树绿油油的叶子,两树之间被张叔绑了结实的晾衣绳,陈萍总抱着洗好的衣服去哪里晾。
清晨有些凉凉的风,邹梒穿着睡裙已经在那里蹦了半天,也只从高高的晾衣绳上扯下了自己的校服裤子。
“小沉,你快去帮她,外面凉,她还穿睡裙,待了久了感冒发烧,学校还去不去了。”
贺沉嘴角噙着抹浅笑去了,陈萍手上剥着橙子,就站在窗边看。
“梒梒。”
邹梒正认真的做着眼前的事,蓦地被贺沉一唤,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出了些薄汗,看到他来了,又连忙朝他招手。
“哥哥,你快来呀,要迟到了!”
她头发松松的编成侧辫垂在一侧耳畔,带些刚睡醒的凌乱。
身上是白色的纯棉睡裙,长长的,一直盖住膝盖,长辫子尾端绑着一只粉色的小兔布艺发圈,是昨天从学校出来贺沉带她去商场买的。
她那样急急的招手,又不像兔子,而像一位天真的公主了。
“不会迟到,我来的很早,你起的也很早,陈姨已经做好了早饭在等了。”
“所以才要更快啊,怎么能让你们一直等我。”
贺沉凭借身高优势很快拿下了秋季校服的外套递给邹梒,邹梒拿过就往楼上跑。
“你穿拖鞋,慢点跑,走路也来得及的!”
贺沉在后面有些忧心的喊,邹梒不理她,只朝他摆摆手。
“谨安的校服真好看,比郾和实验的好看,我家姜姜跟他爸爸去报名,回来给我拍照片说校服太难看了,深蓝和亮黄的,大的像面口袋。”
陈萍说着,上手帮贺沉整了一下校服的衣领。
“还是谨安的好看,小西装一样。”
贺沉微微抬着下巴让她动作,手上在用勺子搅粥,让它凉的快一些。
“校服嘛,都差不多的,姜姜要是报了谨安中学,这时候也穿上谨安的校服了。”
“她不愿意留在安旸,说爸爸在郾和待的久,平时在安旸陪我陪的多,上高中了要去陪爸爸……哎?你穿的和梒梒昨天洗的怎么不同?我现在才发觉?”
“嗯?什么不同?”恰巧邹梒从楼梯上蹦蹦跳跳的下来,微卷的头发披着,身上的校服黑白相间,刚好合身,利落干净。
“梒梒今天本来应该穿夏装的长裙子,但昨天我们最后去领,男装的还剩很多,女孩的夏装到她刚好没有,我穿的是礼服,梒梒也有,一般周一升旗时穿,我今日是新生代表,负责的老师叫我穿的。”
“哦,原来这样。”陈萍恍然大悟,把桌上清淡的菜式朝他们两个推一推,“快吃,张叔都在外面等你们了,吃完快去学校学习。”
“谢谢陈姨。”接过陈萍递来的筷子,邹梒拉开凳子坐下来,旁边贺沉刚好递来温度刚好的粥。
“早餐要吃饱,学校只有中午可以出,贩卖机还没有装好,饿了也没有零食给你吃。”
贺沉说着,又递给邹梒一只包子。
“那我们中午在外面吃饭吗?”
邹梒接过,啃一口包子慢慢的问。
等两人吃完早饭,张叔再开车把他们送到校门口,时间刚刚好。
今天是中学部正式上课的日子,门口已经有值周生再在站岗,查仪容仪表和迟到。
周围一下子挤满了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同龄人,邹梒怯怯的,紧贴着贺沉站着。
那边张叔避着来往的学生倒车,终于弄好了,降下车窗朝两个孩子摆摆手才开车走了。
学校大门上拉着迎新横幅,火红的,上面是橙黄的字,邹梒抬头看着,不知道突然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没那么怕了。
她晃了两下贺沉的手,“哥哥,我们进去吧。”
说完就迈着步子往里走,没走两步,又被贺沉拉住手,“等一下,樱桃。”
邹梒疑惑的转身,贺沉却把她的身子掰过去,一双大手笼上她细软的发丝。
“头发要扎一下。”
粉色小兔的布艺发圈被贺沉从邹梒手腕上撤下来撑开套在自己手掌。
然后手指灵活的动,替她编一个漂亮又利索的侧辫。
学校大门两边分别种了两棵花石榴树,这会儿正在花期,开了满树红艳的花。
许多学生驻足在那里拍照,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树下的两人。
“我去,谈恋爱,这么明目张胆?高一的也太狂了吧,这才开学第一天,进展这么快?”
“人家说不定认识好久了,那个男生好帅啊,还会给那个女生编头发,很熟练,一看就做过很多遍了,两个人更像兄妹吧。”
“卧槽你别说,衬着这个树,这两人真的很唯美,让我拍一张,开学彩影社作业我就交这个……”
汇聚在两人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邹梒变得紧张起来,一双手背在身后绞紧,“好了吗哥哥。”
贺沉刚好绑完发圈,“好了。”
接着又绕到邹梒面前帮她理两边的碎发。
“走吧,我们先去教务处,看看分在了哪里。”
说着,贺沉极其自然的去牵邹梒的手,像以往两人待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邹梒被他牵着一步一步走近大门,聚集在他们两个身上的视线更多,也更强烈了。
邹梒眼睛慌张的四处看,然后卑怯的低下头。
临校门一脚,邹梒挣开了贺沉的手。
手心一下空了,是从来没有过的失落的感觉。
贺沉一瞬间发懵,反应了一下才回头,还要用目光去寻主动挣开他手的人。
邹梒站在半步开外的地方,表情惊惶的,两手无措的捏着裤缝,嘴巴微张,正一下一下急促的喘息,她一双慌乱的眼看着贺沉。
就像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松开了他的手。
看她这副模样,贺沉没犹豫,走上前去就要再牵他的手,书包的背带却又被人一下从后面拽住。
“同学。”是校门口值周的一个女孩儿,“你小心点,老师来了。”
贺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戴着红袖标的男老师慢慢朝这边走来。
是善意的提醒。
贺沉明白。可是他又没要做什么不好的事,只是要去牵邹梒的手。
他有些不管不顾,挣开了那个女孩儿拽他背带的手,大步朝邹梒走去。
直到他手握上去了,才发觉她在发抖。
看着邹梒那双湿润的眼睛,贺沉呼吸都一停。
还是他想的太简单。
以为逃出来就全能变好。
他还愣着,那个戴着红袖标的男老师却已经走过来了。
“那两个学生!干什么呢?站开!”
他声音不小的吼出一句,邹梒肉眼可见的剧烈的抖了一下。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嘈杂了。
“惨喽,被德育处主任抓住了。”
“那没办法,谁让他们这么大胆。”
“早恋啊?早恋的人还能进谨安?”
议论声,起哄声,嘲笑声。
每一次每一句在邹梒听来都放大了无数倍,像一场海啸同她近在咫尺。
只要风声再大一点,就能把她一整个席卷而走。
她其实不太能明白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那些嘈杂了声音,一下子就挤满了她原本就狭小的世界。
渐渐的,她连眼前一脸担忧的贺沉都看不清了。
邹梒哭了,无声无息的掉眼泪。
贺沉也胸腔憋闷,好像透过手指上沾染的眼泪一下和她感同身受。
他抱住邹梒,想起了那些他们一起住在邹宅的时光,
“哎,那两个学生,我让你们俩站开!你们俩干什么呢?不想在谨安念书了?”
德育处主任声音洪亮如钟,震得靠他稍微近些的学生都要捂住耳朵。
邹梒埋在贺沉怀里一抖一抖的哭。
长达十三年的,一个人的生活。
导致一个原本正常的人惧怕许多平凡的东西。
邹宅的灯是暖黄色的,所以邹梒怕那些很亮的灯。
贺沉带着她去商场买衣服的时候,她总回避那些很亮堂的店铺。
邹宅上下只有寥寥几个人,所以她怕人多的地方。
她从出生起,就只见过,只熟悉那几个人,所以她害怕那些陌生的面孔。
邹宅也很静。
有时候会有季毓慈听戏的声音。
有时候会有静室焚香的声音。
有时候会有蝉鸣鸟叫,树叶沙沙,雨水滴答,雪花融化的声音。
甚至有陈姨洒扫的声音。
但邹梒从来没听过外界这样层叠着的,复杂的声音。
所以她怕这些汹涌的声响。
她只在邹宅消耗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所以她害怕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从笼子里飞出来了,一回头,却发现脚腕上还有一根长长的锁链绑着她。
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不论她飞去哪里,都会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锁链咔嚓咔嚓的响,搅得她不得安宁。
……
“奶奶没事,转告你爸妈,让他们不要来回跑,还有你也是,安心待在郾和。”
电话那头,靳渊正说着要带什么什么东西去安旸看季毓慈,激动的心情通过电话也一览无余,还没好好表现出来,就被贺沉狠心打断。
“你快要回法国,这一阵好好在郾和休息,你走时我去送你。”
那头的靳渊惊喜的喊一句“真的?!”声音之大,逼得贺沉都把电话拿远了一些。
医院走廊上挂着钟,贺沉抬眸看一眼,发觉时间真的要来不及,这才匆匆挂了电话,回病房去叫蒋墨平起床。
陈萍已经把地上的粘腻果汁收拾完,这会儿正在卫生间洗手。
贺沉推了蒋墨平两下,“起了墨平,航班要延误了。”
蒋墨平挣扎两下眼看要起来了结果又不动了。
“蒋墨平,梁浅喊你。”
无伤大雅的小慌。
“啊?我在呢,什么事?”
他‘噌’一下坐起来,脑袋转着到处找梁浅。
贺沉失笑,“你装睡啊。”
“谁装睡了,你知道我这几天为了能腾出时间去郾和陪我老婆熬了几个大夜吗?我的痛苦你不懂,我的幸福你也不懂。”
贺沉不听他贫嘴,从衣架上拿过他大衣扔给他,“快收拾,我送你去。”
“有什么可收拾的,行李我都让助理寄过去了,衣服一套就能走。”
这会儿已经挺晚,晚高峰已经过去,路况也好,从医院开到旸平机场要一段路,车子开到一半天上竟然开始零落的飘雪。
蒋墨平把车窗降下一半,冷风和雪一下吹进来,冻得他打了个颤,“这什么运气,早不下雪晚不下雪,非在老子要去看老婆的时候下雪,飞机不会延误吧。”
“没事的,没有积雪,这么一点,不会延误。”
贺沉说着,车速又提了一些,一路上都没什么车,到了机场大道车才渐渐多了起来。
蒋墨平又没什么行李,贺沉把车停在T1航站楼外面,同他一起进了大厅。
候机大厅人很多,乌泱泱的,越往里走越闷热。
蒋墨平拿身份证取了机票朝一边站着的贺沉走来,“来早了,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起飞,早知道我多睡会儿了。”
“你去候机大厅睡也是一样的。”
“哪儿能一样,怎么也比不上床舒服啊。”
蒋墨平说着,延伸哀怨的看了贺沉一眼,下一秒又灵光一现似的精神起来,“要不你买票和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