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大叔愣了一下，看着西奥多严肃的表情，他从这个孩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他父亲康斯坦斯的影子。

    可是这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说的话也不能全信。但为了不打消他对生物研究的热情，于是，沉默片刻，凯特态度认真地说道:“我会帮你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上尉的。”

    西奥多惊喜地笑起来，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他:“那就拜托你了，凯特大叔！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告诉上尉！最好……最好是今天晚上前把它运走！它停留在阿姆巴佩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凯特大叔心虚地摸着胡子，他一个小小的门卫兵，见到上尉的机会渺茫。他虽然口上答应了下来，心里却是不相信西奥多的话，并没有打算真的去做。

    凯特沉闷地“嗯”了几声:“我会的，孩子。我们军队非常感谢你为阿姆巴佩的安全所做出的努力！”

    克洛伊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突然提到“感谢”。她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去想从西奥多的脸色上寻找答案，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古板的小孩脸上，看到一种叫天真烂漫的神采。

    西奥多微微红着脸，身子站得笔直:“这是我的荣幸！”

    凯特把西奥多送回了家，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他的母亲娜塔莉站在街巷处四处望着。

    “你看，”凯特狠狠地捏了一把西奥多的耳朵，“你这个臭小子让你可怜的母亲担心了吧！”

    “西奥多！”娜塔莉看到了她等的人，一路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刚一靠近就落下一击叩击，“偷偷溜出去，这么晚才回来，回家领罚！”

    说完，这位“凶神恶煞”的母亲满脸微笑地感谢着凯特大叔送她的儿子回家。

    “凯特先生，来我们家吃一顿饭再走吧！让我们感谢你的善意之举！”

    “不必了，阿尔伯特夫人，很感谢你的邀请！但是我还要回去值我的晚班，真是遗憾了。”

    “那可真是遗憾！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娜塔莉小跑回来家，拿出了几瓶家酿的果酒送给凯特大叔。在这种食物短缺的时候，这一番慷慨的举动让这个硬汉娇羞起来。阿尔伯特夫人是镇上的有名的善心人。

    “谢谢你，阿尔伯特夫人，非常感谢你的酒！”

    西奥多跟着母亲一进家门，就看到了以利亚正在面对着墙壁罚站。他自觉地走过去，站在了以利亚的旁边，跟着他一起受罚。

    以利亚闷着声音：“哥哥，你不应该偷跑的，妈妈说现在外面很危险。”

    “你放我溜走这件事被母亲发现了？”西奥多问。

    “不是，”以利亚吸了吸鼻子，“我跟三个孩子打架，我打赢了！”

    西奥多没关注到以利亚“打赢了”三个字骄傲的语气。他仔细打量了弟弟一番，发现他也就鼻子有点发青，其他地方一点伤都没有。以利亚的衣服也是很干净的。

    “因为变色的鼻子，所以被母亲发现的？”西奥多笑道。

    “嗯。我衣服都弄干净了，没注意到鼻子变青了。”以利亚有点泄气地说。

    “你真不怕疼……为什么打架？”西奥多问。

    “他们三个欺负一个，我看不下去。”以利亚揉了揉鼻子，“嘿嘿”傻笑了几下，“哥哥，我打架很厉害的！”

    “嗯，花拳绣脚。”

    “才不是！”

    克洛伊不懂人间的一些表达，疑惑问：“什么是花拳？什么是绣脚？”

    “哥哥，”以利亚自信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今天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西奥多“嗯”了一声。

    “你问我鱼不想被吃能不能摆脱命运，”以利说亚开心道，“如果我是鱼，我不会相信这种注定的命运，我会与这种命运斗争到底！”

    “你对你自己的能力很自信？”西奥多回道。

    “哥哥，”以利亚说，“我很厉害的，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妈妈的！”

    “哼，花拳绣脚。”

    “才不是！你要相信我！”

    “……”

    半个小时后，以利亚站满了时间。但是他没吱声，又悄声地陪了西奥多站了半个小时。一只雪白的小狗趴在他们脚下快活地摇尾巴，听着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窗户外的昏色依旧撒入室内。温暖的光，包裹着罚站着的孩子。

    “孩子们，过来吃饭吧。”娜塔莉倚在餐桌边招呼着手唤他们过去。小狗欢快地叫了一声，跑过去黏着娜塔莉的腿撒娇。

    因为今天是以利亚的生日，餐桌上的饭菜比往日丰盛一些。娜塔莉还专门开了一瓶果酒给孩子们。酸酸甜甜的果酒入喉，让人的心情很是愉快。

    西奥多不想给以利亚喝母亲做的果酒。虽然这种酒酒精度数极低，但也不妨碍让以利亚醉成一个找不着东西乱发酒疯的“酒鬼”。他悄悄地把以利亚那小杯酒拿走喝掉了，等以利亚发觉，杯子已经见底了。

    “哥哥，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喝的！”以利亚不满地嚷道。

    “喝蜂蜜水吧。”

    西奥多起身去给以利亚调了一杯蜂蜜水，回来时发现以利亚喝掉了他的那杯，现在已经醉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了一眼母亲。

    娜塔莉温和地笑道:“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就让弟弟醉一次吧。”

    西奥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没坐下来，以利亚就把他熊抱在怀里，怎么扯也扯不下来。

    “妈妈，哥哥，遇见你们真好！我真的好幸运！我永远也不要和你们分开！呜呜呜……”

    西奥多掰正以利亚的脸，有些生气道:“你喝醉了，从我身上下来！”

    死神克洛伊眨了眨眼，看到了以利亚的过去:这个孩子的父母在他六岁时被那个叫作“21号”的生物吃掉，然后他随着难民潮向东前进，一直漂流到这里，被好心的阿尔伯特夫妇收养。

    以利亚那么小就没了父母，都不知道吃掉自己父母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吧，真是可怜的孩子。克洛伊心想。

    以利亚喝醉酒就不爱听他哥的话。这次也没有听，死死地抱着他哥的脖子在那里又笑又哭。

    “我们永远是家人，我亲爱的以利亚。”娜塔莉从西奥多的怀里接过以利亚，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喝醉了就睡吧，我的孩子。”

    西奥多又听到了那首母亲爱唱的歌谣。

    娜塔莉轻轻地哼唱着，让这首温柔的歌带着以利亚安恬地入梦。每当西奥多从噩梦中惊醒，她就会这样哄着她的孩子安心入睡。这首歌，从娜塔莉的母亲那里传给她，现在，她又以母亲的身份哼唱给她的孩子们。

    西奥多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的果酒。酸酸甜甜的果酒滚过喉咙，淡淡的果香留在唇齿间。耳畔有母亲的歌声，弟弟的平稳的呼吸声，还有乖巧地躺在脚面上的小白狗。

    一种叫家的温情流入西奥多的心间。这世上可贵的人类的温情，和人类的血脉，人类的心脏，人类的灵魂，一同在漫长的生命里度过无数艰苦的岁月。

    凌晨的那一刻，教堂响起了钟声。

    “咚——咚——”

    这里的人们已经对这种钟声习以为常，酣甜的美梦并没有被它吵醒。漆黑的夜，万家灯火歇了眼。黑夜里如猛虎伏行的危险，悄然在夜幕的掩盖下变得温和。

    然而，教堂的钟声停止后的下一刻，另一种急促刺耳的声音惊醒了这里的人们。

    铃铃铃——

    这是来自西方防守线的警铃声！

    它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地响着，唤醒了一个又一个还在睡梦中的人们！

    朦胧迷茫，担惊受怕，错愕震惊……无论是以何种状态醒来的人们，都如同地震前逃命的老鼠般向着东边的的港湾涌去！

    西奥多在人群的浪涌里被他的母亲牵着。到处都是人们凌乱不堪的脚步。他感觉自己如同海里的鱼，顺着水流流向并非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回头望了望西的方向，那里早已燃起熊熊的火焰，伴随着不间断的火炮声和人的惨叫声，在黑夜里如同死神降临。

    “好大的火，天哪！”

    “发生什么事？”有人愕然问道。

    “吃人的怪物冲进来了！抓紧上船离开这里！”

    “快快快——不要拥挤！每个人都会有位置！让女人和孩子先上！”

    西奥多惶惶然看着眼前的人潮。人流流向了那片河，河的尽头又会有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逃命，背后有什么？

    “啊啊啊啊——”

    惨叫声越来越近，西奥多一回头，只见一双熟悉的发白的瞳仁与他四目相对。那一刻，西奥多明白了窒息的感觉，还有心脏停止跳动的心悸感。

    它凝视着他，西奥多头皮发麻，耳畔突兀地响起乌鸦群的叫声。

    强有力的力道掐着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的脖子拧断。他被十分轻松地瞬间拖拽到五米开外的地方，他的右手还在牵着母亲的手。那一刻摔得他耳鸣阵阵，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错愕地回头看一眼，看到了母亲苍白无力的惊慌失措的脸，满脸的泪水，和断掉了右手臂。

    他周围的人群视他如猛兽如潮水般四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痛苦与恐慌。母亲却不顾一切地朝他冲过来。以利亚挣扎着被凯特慌忙困在怀里，他大声喊着什么，声音却被西奥多阵阵耳鸣声掩盖去。

    下一秒，西奥多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画面——拖走他的怪物选择了先吃掉他的母亲，再来吃掉他。母亲为他争取的这活在世上的最后几秒，却是他活得最生不如死的人生的那几秒。在那时，他已经一脚踏进了地狱。

    耳鸣痛得他头痛得厉害，母亲惨烈的叫声还是挤入了他的耳中，恐怖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从那里不留情面地铺天盖地袭来。皮肉绽开，鲜血淋漓，还有骨头咔嚓咔嚓的脆响。一切的变故命运般理所当然地发生，无情冷酷的死神旁观着这一切。

    那双白色的瞳仁突兀地转向了他。

    克洛伊知道时间到了最迟的那一刻，她遗憾地站在西奥多的身后，缓缓举起她的镰刀。

    周围很嘈杂，各种古怪的声音涌进西奥多耳朵里。他的眼前被一片黑暗覆盖，他想睁开眼大喊两声“闭嘴”，却感觉全身无力，就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不远处飘来的淡淡血腥味让西奥多感到疯狂。黑色的海水包裹着着他，他明白了窒息的感觉。

    他的浑浑噩噩的脑海里还循环回响着温柔的歌，那是他一生辛劳的母亲，在他噩梦惊醒后，拍着他的后背，每每不倦哼唱的歌谣。那里面有着故土的气息，淳厚安详，可以抚平他的心悸，将人类的温情温润入他的心脾。

    如同饥饿到要死的恐怖感觉弥漫西奥多的全身，如同蚂蚁撕咬他的骨肉，疼痛难忍，他能感受到死神举着镰刀站在他的身旁，或是他在课本里看到的那只食肉的秃鹰，无情地瞪着濒死的他，耐心地等待着吃他的肉。

    一片黑暗里，西奥多仿佛看到了死前的光，光亮的那头，有着母亲摆着一桌的菜，倚在桌边招呼着他过去。他走过去，被母亲拉着坐了下来。餐桌上有蔬菜、水果、鱼、肉、鸡蛋、面包和牛奶，丰盛的午餐，摆在漂亮干净的碎花桌布上。面包片被母亲涂上果酱，递给身旁逗狗玩的弟弟。雪白的小狗摇着尾巴要吃肉，要啃骨头，一个劲地在餐桌下窜来窜去，惹笑了母亲和弟弟。西奥多也跟着笑。

    不幸地是，西奥多拼上最后的意志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模糊的混乱:无数逃窜的人影在他面前经过，跨过倒下的人，摔倒在奔逃的路上。黑暗与疲倦一次又一次把他卷回去。

    食物和水能让西奥多活下去，他的家人的存在让他迫切地想活下去。可是他现在颤栗地站在生命的终端，感受死亡的威压，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无畏的想要活下去的勇士，而是自然脚下的蝼蚁，微不足道地，将要丧失掉他的不再可贵的生命！这只是人类的一个部分，一个坏死的部分被割去，还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出来弥补他这个的缺口！

    他只是一个不被命运女神眷顾，不幸死去的人！

    他的内心被一种愤懑充斥，痛苦的刀刃割着他的心脏，他的眼泪止不住，如果可以在死前发出哀嚎，即使引来猛兽他也要吼叫！软弱让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那群怪物撕裂成碎片，血肉模糊，他却只能原地恐惧得动都不敢动！软弱让他杀不了它们，让他杀了自己！

    生命，总是这么脆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