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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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侧

    “依靠假死来获取农人的信任,再以白羽原有的军队加以围剿,”随着黑衣女子空灵的声音,众人的目光渐渐移向荀仪,“又回到这里来,想要彻底解决叛乱?”

    “这,这都是国主计划好的?”

    “不,不可能!”虞官瞪大双眼,吼道,“那个废物,怎么可能会想到这种策略--”

    荀仪见众人似乎对那个黑衣女子的出现都未表现出意外,也只好把疑惑压下,摆出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大大方方地席地而坐:“孤非谋士,仅能出此下策,还望阁下见谅。”

    一阵诡谲的气氛顿时笼罩住整个司徒府,双方任何一人都不敢挪动些许,所有的目光一并投射向荀仪。

    不出半柱香,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寂静。虞官狰狞着脸,冷笑道:“可惜,现在国主您可是在我们手中,就算共工兵败,我们也可以拿你来要挟司马。您这一步棋,可着实下错了啊。”

    黑衣女子也把目光投向荀仪,似乎也没有看出对方为何要回到这里。

    荀仪平静地看着迟疑不动的叛军,轻描淡写般地说道:“诸位觉得依现在的局面,如何才能收场?”

    一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伴着在暴虐气息下竟有几分迷人的微笑在众人面前显现。

    “眼下诸位与孤的目标明矣,吾等皆为活着出去,同时,

    “致两方未能如愿的,也正是两方,有异议否?”

    尽管似乎身处险境,荀仪眼中花花公子般轻浮眼神依旧像是傲视众生,笑看神经紧绷的旁人。突然,四周浮现出淡淡的红雾。

    那些红雾,有如丝缎飘浮在室内,意外的是,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到这点,唯有那位黑衣女子不知是否有意后退了一步。

    “哼,不过是拖延时间--”虞官深吐出一口气,狞笑道,“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等止前吗--”

    荀仪轻拈起在司徒手中微微颤抖的长剑,面色不变:“也就是说,既然我们两方都握着对方的生死,不妨我等各退一步,孤只要虞官一人即可,其他人,孤既往不咎。”

    虞官的脸刷得一下变得苍白,连忙大吼道:“君言善诈,诸位莫要听信--”

    “汝等皆为孤的臣民,本不该刀戈相见,若是孤执意要杀绝,孤又何必来此?”荀仪双眼中的红色渐渐加深。

    “诸,诸位,”见周围的手下的目光渐渐暗淡,虞官近乎是哀求般叫道,“只要抓住申君,我等一定可以活命--”

    荀仪一口饮尽桌上的茶,猛地把茶杯砸在桌子上:“若有敢上前者,无论敌我,无论贵贱,皆不得生!

    “要么一人死,要么全都死,孤乃申城之主,要死也要拉这里所有人来陪葬!

    “欲谋孤之逆者,宜置填沟壑于身外否?”

    “陛,陛下--”

    司徒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对方怒斥道:“只要他们敢上来,你们岂得不死,不如陪孤拉他们一起下水,就算死,也得让这司徒府,化为死域!”

    “别,别听他的,”见周围的下属渐渐面露惧色,虞官歇斯底里般地吼道,“他,怎么,怎么敢自绝--”

    结束虞官的话的却是又一支羽箭,只是这支箭紧贴着荀仪的侧颈飞插入一位不小心挪了挪的叛军脚前,而那位男子神色依旧。

    仿佛是为了映衬对方的话,黑烟携着木材灼烧的气味充斥入府内,混杂在荀仪身上仍未消去的宫城夜火的窒息气味,一阵强烈的不安在两方人群中弥漫开。

    荀仪狂笑着,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上,陶瓷撞在地面的清脆声响让众人的心猛地一跳。

    那红雾似乎更加浓郁,尽管并不为人觉察,却无形中给人以沉郁之感,让场上的氛围更加惊悚。

    虞官战战兢兢地盯着面前这只眼中只剩杀意的怪物,口中呢喃道:“疯子,疯子--”竟陷些栽倒地上。

    众多叛军一时竟吓得不敢乱动,相比起造反,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命在乎。

    方才众人都未觉察的弓手,便已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何况面前这个昔日主子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想法。

    而且,本来这位年轻的王似乎是抱着和谈的意图,本来对虞官也没有恩宠蒙厚之说。

    如果申君真要玉石俱焚,那是一定活不了了,但若是赌一手将虞官卖了--

    也因想着种种事宜权衡,众人并没有注意到,黑衣女子悄悄后退一步,脚下的阴影加重。

    正当众人僵持之际,只听得呼啸一阵疾风刮过,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彻底打破了平静。

    司徒长叹出一口粗气,不觉间放下剑,一头栽到地上。荀仪拍了拍衣摆,若无其事般地站起来。

    羽恭完全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在跃入二楼时陷些没站稳。

    满是问号的他迅速将一切都归结到荀仪身上,便也觉得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只杀虞官,其他人,想散的尽管散吧。”

    荀仪转头看向黑衣女人,场上唯一一个他不能预测的特殊因素。红雾渐渐散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这是,异道?”羽恭看了看淡去的红雾,随即便握紧了银枪,看向黑衣女子。

    “没,没错,”虞官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不断催促着下属,“我们还有异道者在,不可能输--”

    黑衣女子耸了耸肩,向后再退去一步,脚下便涌出一潭墨水似的不可识别之物。

    “啊,等,等等--”

    在虞官的悲鸣中,黑衣女子最后扫了眼羽恭和荀仪,便湮入深潭当中,转眼黑色的墨潭便被木制地板侵噬回原来的样子。

    这就溜了?

    看到羽恭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荀仪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好奇,继续装高冷。

    “剩下的就劳烦羽司马了。”

    荀仪再次钩起长剑,只可惜不小心把它踢到更远处,便索性双手一背,故作一副淡然姿态背对众人。

    从栏阁往下望去,他稍微挑起了眉。

    太医领着押着叛军的部队停在下头,正站在路边的一个石墩上朝这里看来。

    很快,叛军便被赶来的军队一一押下,而荀仪依旧立在栏阁处,俯视着对上那带着愤恨与不甘的目光。

    荀仪轻轻吐了吐舌,皱起了眉。

    什么品种的茶,整这么难喝。

    “国,国主,罪臣,恳请您--”见到对方不悦的神色,羽恭连忙请罪道。

    “传,”荀仪长叹出一口气,打断羽恭的话,“所有参与叛乱的,赦罪;申城,免税一年。”

    但实际上,那在寂静午夜下带着些懒散的声音,也并不需要再经别人传达。

    荀仪信步转身,朝刚刚缓过来的司徒眨眨眼,便带着挑衅意味般的微笑,走过愣在原地的羽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衣服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本黑皮书。

    当封面上那鲜红的字在羽恭眼前闪过,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但他想要去看清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眼中却只剩下一个少年带笑的侧颜。

    那笑里到底含着什么,同着这摇摇欲坠的孤城的未来,又困扰着多少人今夜的梦。

    天却同往常一样,渐渐泛起鱼肚白。

    …………

    辉煌的宫城景象,即使是在惊悸之中醒来,仍在眼中寒酸的卧房留下轻微的残影。

    荀仪捂着额头,强行压抑住体内不断挣扎的另外一个意识,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水。

    纵使头痛依旧,荀仪环顾了下四周,不由得打趣道:“你原先的主子倒是清净,宫里啥玩意都莫得,也是个窝囊城主。”

    太监依旧立在原处,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荀仪的话。荀仪自讨了个没趣,只得尴尬地披上外衣--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衣服肩臂处一道裂口,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向太监投去的目光却只得到否定的答复。荀仪弱弱地补道:“那有外套吗?斗篷之类的?”

    还未等太监开口,荀仪便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

    “无妨,这样倒也挺有意思。”

    寝宫被安排在门客府最内侧的一间,算得上是勉强可以安顿,只需经过一个长廊便可达兵舍,只不过因为申城城小,军士被允许可以呆在自家,所以兵舍也不是那么热闹。

    被兵舍围绕着的,除去空旷的简易演练场,便是军政堂,现在被称是作为临时朝堂的议事堂。

    原本荀议估量着昨夜整了那么多事,官员应该不会那么早到,结果在堂前便看到了一个仪表端庄、服饰鲜艳,留着八字胡的男子立在那,一动不动宛若一柱守在堂前的雕像。

    嘻,真怪,明是早到却不入堂内避风,偏偏要守在外面,怕不是个性直嘀。

    荀仪暗暗称奇,他向来不对付这类固执的人,便从堂的小门静悄悄地溜到座位上,把肩上的破洞抚了抚,乖巧地正坐在座椅上。

    就这么僵持着,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官员,只是都掩面避开男子,走到堂内战战兢兢地向荀仪行礼。

    毕竟昨日还经历了一番战乱,而且几乎是没有任何征兆,这全然打破了申城以往宁静颓败的日常。

    所有的官吏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对这个陌生主上的态度,荀仪自然是知道这一点。

    虽然咋夜的怪梦让自己有点记不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往往自己总会在这种不确定性下整出点花活,荀仪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侧身从男子未遮挡住的空隙看去,几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自己眼前。

    尽管昨夜闹了那么大的么蛾子,太医依旧保持着他那副万事皆无所谓的样子,笑着打趣着一旁的羽恭;即使是处世不惊的司徒,此刻也难掩微微勾起的嘴角。

    夹在两人中间的羽恭一眼看到了立在门前的男子,不由得虎躯一震,手上提着的麻袋也应景地乱动起来。

    “秩,秩宗阁下--”

    羽恭结巴着想问个好,却只得到对方的一个冷哼,只得低着头跟着司徒步入军政堂,手中的麻袋依旧在不断地挣扎。

    秩宗待众人都进入后,才大步跨进堂内,立于司徒侧边。

    “如此便都到了,开始吧。”

    荀仪朝身边的太监看去,长鞭一击,朝议正式开始--

    “有违礼数!”

    “朝中重臣,岂有先斩后奏之理?无名无据,连斩朝中两位官僚,在东陵可有先例?”

    秩宗连炮带珠地一波输出,目光却只是停留在司徒和羽恭身上,似乎并没有责难荀仪的意思。

    另外,两位?也就是说虞官现在--

    “而且,”秩宗一脸鄙夷地看向羽恭手上的那个粗布麻袋,“羽司马这是何意?朝堂重地怎可容此等,此等东西进入?”

    “秩宗所言极是,司马这是何意?”

    荀仪饶有兴致地起哄道,对方则一脸百口莫辩的表情,只得向荀仪投来哀怨的目光。

    见好就收,荀仪连忙干咳了几声,圆场道:“此次剿乱之事,虽过程不尽人意,可倒也除去一大隐患,若是放任司空一党继续肆意妄为,”他瞟了一眼围成一团,紧张兮兮地观察着周围的司空余党,“孤要镇住他们可就麻烦多了。”

    “当然,”他随即又话锋一转,“既然司空已死,那此事在申城就作罢了,有异议否?”他扫了眼众卿,“整,那就开始朝议。羽司马,可有要事?”

    羽恭的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向司徒,司徒见状,在羽恭满是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国主昨夜劳累,司马特意为国主准备了慰礼--”

    司徒抚着灰白的胡须,笑着看向羽恭。

    “司马如此有心,孤甚是欣慰。只是不知,所谓慰礼,究竟是何物?”

    羽恭只觉朝堂上所有的目光聚集于其身,只得一咬牙,拱手向荀仪作揖,闭着眼大声说道:“臣为国主寻得了谷城第一至宝,献于国主--”

    随即,他发泄似地拎起麻袋,扯下粗绳,把麻袋往地下一倒-一

    “咯咯咯咯噶!”一抹橘红闪过,空中顿时飘起黑羽,一双桀骜不驯的双目扫视着朝堂上的百官,高昂的棕颈托着光秃秃的头,洒脱一甩,便傲立于朝堂之上。

    朝堂上不禁回响起阵阵窃笑,羽恭则杵在原地,竟顾不得继续说下去,任着那母鸡舞着墨色的尾羽,直起脖子瞪着闹剧的元凶,示威似地“咯咯”大叫。

    “此为何物,似马非马似鹿非鹿,司马可否为孤解惑?”

    刹那间,荀仪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昨夜的后续,笑着提醒道。周围的官员则尽是一副无语的表情。

    这玩意,似马似鹿?

    羽恭深吸一口气,连珠带炮地瞎扯道:“此乃谷城之珍禽,日食五石,夜饮泉溪,通人兽之言语,置于室则财生,食于腹则病祛,今为陛下献上此物!”

    “一派胡言!此非家雉乎?引牲畜入朝廷,羽将军眼中可还有礼数!”秩宗忍着听到了最后,立刻站出来怒斥道。

    羽恭默不作声,乖乖地立在那听候数落。

    “秩宗谬矣,”司徒见状,便站出来补充道,“此物虽为禽兽之身,可论其功效,可非同寻常之物。”

    “区区家雉,何有功效之言?”

    终于,一旁默不作声的司空余部开口道,“国主怎么会连这种货色都认不得?”

    原本,他们是打算暂避陛下和羽恭等人的锋芒,静待风波过去,奈何羽恭和国主整的这一出实在是有点离谱,这才决定加入其中。

    再怎么说,国主也不可能把我等全宰了吧?若是运气好,就退居于秩宗麾下再与司马分庭抗礼--

    “寡人才疏学浅,不如就以人数来决定吧,”荀仪看向满朝文武,剑眉缓缓低垂,“卿等可自成一派,若家雉者多,此便为雉;反之,则为珍兽。不决者,也可不作决择。”

    顿时,朝堂一阵寂静。

    司徒的神情渐渐复杂,口中默默念叨着什么。

    …………

    待朝议结束时,众卿只觉一阵疾风刮过,便不见了羽恭的身影。司徒则留在了原地,苦笑着看向啥话也没留就悠哉悠哉溜了的荀仪。

    “国主果然变了啊--”

    司徒暗叹,转身看向另一个留在原地的人。

    秩宗挑起眉。

    司徒确认其他官员都已离去后,缓缓答道:“今后,雉者和不决者,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司徒这是何意?”秩宗一惊,刚刚摆出的诘难模样一下子崩塌,追问道。

    “荀申国主,要臣等培养自己的党羽。”司徒加道,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只由阁下,我,还有羽司马三人掌控的朝廷。”

    “这,这--”

    司徒没有多语,便信步离开了军政堂。

    以后,怕是事要变多了啊--

    秩宗仔细推敲了一会儿,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原本自己仅把这些以为陛下的无理取闹,可一经司徒提醒,忽然便感觉国主今日面色不善。

    以这种闹剧般的手段,迅速划分出党派吗,可是,连中立方也不留--

    这,真的是国主的手笔?

    秩宗回首看向门客府。不过,他自是看不见,那渐渐显出忽明忽暗的红光的瞳仁,和那从发尖渐渐向上侵蚀的墨色。

    这些到底暗示着什么,同着这摇摇欲坠的孤城的未来,又困扰着多少人渐渐冉起的朝阳。

    “不懂。管他。”

    秩宗摇了摇头,大步跨出军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