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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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顿

    “这样,朝中内部的事大致就这样了,善后就丢给司徒老先生吧。”

    荀仪随意抖掉布履,坐在床上端详着辅在桌上的地图,目光渐渐犀利。

    在如今这个世道,存在着挺多自己不知道的玩意。

    从那夜羽恭和虞官的反应,还有能穿梭的能力来看,所谓的“异道使”可能是这几百年间出现的一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若是用于战争,就相当于是特殊兵种的感觉。

    但这个世道上,人族受制于一个称为齐礼的规则,不能想打谁就可以立刻出兵整谁,要找个理由。

    比如征伐劫掠,不遵礼法之类的。

    出于此,齐礼近乎规定了所有宗法、民生和军政的相关事宜,单单从军伍的编制就有细分。

    五等爵位,男爵的常备的攻伐军不能超出二百,骖乘二十,所控制的城邑只能为一座;子爵五百,骖乘五十;伯爵千人,百乘左右;侯爵五千,千乘为准。

    到了公爵,可领万人万乘,实际的军伍可能超过四万,不过,只要低于天子,都没人管。

    依照现在这经济水平,天子的行政能力应该也不怎么强,所以守不守这齐礼便全凭自觉,但明面上敢跟它对着干的应该没有。

    一个已经存在三百余年的王朝定下的法规,在民众中还是很有公信力的。

    “若是要扩张,这两者一定是要好好考虑一番。”

    荀仪打量起周围的城邦,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

    “话说回来,”荀仪伸出指头,沿着道路比划,“申城位于环山之西,连接着南边的米储地区和西边的散落城邦,这不是交通要地?怎么会如此封闭,商贾往来都不走这里?”

    如此看来,除去申城消费水平低外,住宿条件可能也不咋滴。

    如果要控住东西两地的贸易路线,那么--他的指尖沿申城向上划,停在一处城邑上。

    稻城,就必须早日攻下。

    …………

    单以一条贯穿城区的街道,在中央坐落着数十简陋茅屋,偶尔有两三相较大些的屋舍也变得冷清。

    几个家仆心不在焉地打理着衣物,不久就将屋内值些银两的东西一扫而空。

    终于,有人开口问道:“夫人是决定了要搬去柏城吗?”

    顿时,周围几人纷纷提起了兴致,看向旁边一脸不悦,正低着头算着路上盘缠的女子。

    “哪来那么多话。”女子并未抬头,众人连忙闭上嘴,继续打理着财物。

    在申城能找到一份工作便已经是万幸,尽管再怎么好奇被捕的老爷到底怎么了,但毕竟也不是什么与自己要紧的事。

    “收拾完了就走吧,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女子站起身来,领着家仆便要往门外走。几人抱着箱子快步跟上,却不想有一个小僮因绊到门槛,竟摔倒在地,怀中装着衣物的箱子翻倒,几抹鲜艳色泽跃出。

    “夫,夫人,小的该死--”

    家僮刹时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带着哭腔说道,可想象中的责骂却迟迟未到。他小心翼翼地向周围看去,只见方才飞出的衣物中,有件红色长衣飞得比较远,直接盖住了立在虞官府门前的一位男子的头,颇有几分出嫁新妇之感。

    一旁的羽恭没忍住,噗呲一笑,惹得身后的几个士卒同样绷不住了,场面顿时有点喜感。

    身旁的太监拉下红衣,露出男子微笑依旧的神色,周围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汝等甚是可恨,竟然如此,可知这便是我申国国主?”

    一位胆大的士卒立刻站出来厉声指责:“如此不敬之罪,汝等可还知礼否?”

    “国主--”

    周围的家仆一愣,仔细看向那身着黑袍,右肩处还有一道裂痕的男子,不禁向后退去。

    “国主亲自拜访,小女不胜惶恐,”女子瞟了一眼守在马车附近的士兵,“只是不知国主此为何意?”

    荀仪未作回答,蹲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又重新放回箱中,交给家僮,这才笑着向女子作揖道:“查办虞官伙同司空一党叛乱之事。

    “孤疑心虞官等人与外国有交,因而还请夫人配合--”

    突然,荀仪面色一变,厉声喝道:“全部带走!”

    周围的士兵闻令一拥而上,几下子便围住女子一行人,迅速夺去家仆手中的各种财物。

    女子立刻反应过来,大声鸣冤道:“国主,小女只是一介妇人,怎会与叛乱有系,实属冤枉啊!”

    “冤不冤,去见见司徒就知道了,赶紧把人带走。”

    荀仪招呼着几个手下直接把女子拉走,随后笑嘻嘻地看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家仆,不禁令对方脊背一寒。

    “你们主子自然跟叛乱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个宅第就暂时由孤来管,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孤就简单帮虞官夫人改造改造。”荀仪搓了搓手,提议道,“此地啊,风景不错,孤就把这里改成客栈了,你们稍微整整,能住人就行。你们就随便扮个店小二玩玩嗷。”

    家仆瞪着眼,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荀仪。

    这不是就是把虞官府充公了?再加上已经把财物全部顺走,早已没影了的士卒,家仆沉默了一会儿,纷纷走回府内,又把收拾好的东西搬了出来。

    “剩下的就交给司徒了,那个女子先让她多在申城逛几圈,等处理好就放了。”

    荀仪揉了揉脸,领着羽恭等人向司空府走去。

    不知道把三个重臣全部搜刮一遍能不能填上一年的空缺。

    “唉,怎么有一种养了大半个年头的家猪被端上桌的心酸,寡人,还是心太善啊。”

    羽恭及身后几个士卒纷纷向荀仪投去微妙的眼神。

    “客栈的细则,就麻烦司徒,啊,”荀仪忽而一愣,“这怎么活都是一个人在干?”

    “回大人,自从您免去那雉党官僚后,依您的吩咐,以节省俸禄之由,将司空职权由司徒司马共担,司寇职权由秩宗负责,太史兼掌申城诉讼一一”

    “停停停,”荀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得好像我压榨你们似的,一直都是这么点工作,哪里多了,自己反思一下是不是效率低了一一

    “嗯,申城内,没有司寇吗?”

    印象中,羽卿好像提到过一次一一

    看着真得是在认真询问的荀仪,那位有着斜刘海禁军士卒挠了挠头,低声答道。

    “国主,司寇大人,不是被您关起来了吗?”

    荀仪看向羽恭,对方补充道:“上上上上上次朝议,司寇先生刚刚从狱中出来,还没换衣服,结果大人不是被吓着了吗?司空就借此机会把司寇关了。”

    为何,狱中出来,还要换衣服?吓着?难道这司寇也是人中凤雏?

    荀仪干咳数声:“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为孤欲除司空而设下的局,羽卿,不会这都看不出来吧?”

    羽恭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今司空已除,便去请司寇出来上班吧。羽卿,带路。”

    …………

    司寇府并未与其他官员的府邸坐落一处,而是单独处于荒凉城南的一隅。破败的墙上打出监狱般的小窗,往里面漆黑的房室引入若即若离的光。虽然在申城,破败的屋舍不能说是寥寥无几,至少也勉强算是排山倒海,但司寇府的气质,荒芜中却予人一种战栗生寒的感觉。

    “国主莅临,诸还不退下!”

    先行走在前方的禁军呵斥着府前干瘦如柴的奴仆。意外的是,那些仆人只是机械地继续着打扫,没有一位抬起头。“这些人都是聋者,大人还请直接进入府中吧。”

    在得知司寇府在其主子的强烈建议下,同时作为申城牢狱公用。没想到现在的人都如此开放吗,还有人把自己的家当监狱,怕不也是个人才。

    荀仪挑起眉,转向那斜刘海禁军:“司寇,其私下为人,与在朝中,可有不同?”

    “司寇为人清廉,只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嗜好,在申城颇不受待见。”禁军突然声音一沉,“国主可还记得您最后一次见到司寇,

    “他全身是血,面带狰狞的笑,托以狱中死囚出逃,但传闻,司寇每日清晨都要生啖一活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禁军的话,一旁的狱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而且,那声音竟然还有点耳熟。

    “如此奇人,看来今日是不能不见了。”荀仪散散衣袖,招呼众人一同步入侧房,却忽然又回过头来,“唉,说起来咋么你小子发型那么独特?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而对方似乎比他还惊讶:“国主您不记得我?我是——”

    “申君,罪,罪臣,知罪!请,请您——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紧紧抓着栏杆,已经面目全非的虞官突然从黑暗中现出,失声大叫着。

    “司徒大人说,司空背后一定有其他势力在谋划,因而臣斗胆先将此人交与司寇,以便得到些许消息。”羽恭低下头,弱弱地补充道。

    “司马,你,你公报私仇!你,你明明知道,与其被这种怪物折磨,还,还——啊啊啊啊!”

    黑暗中现出一双惨白的手,突然抓住虞官的身体,把他拖向不为众人所见的地方。纵使虞官奋力挣扎,终于还是消失在众人视野外。随后,传来了铁器的摩擦声,尖叫声和男子轻轻的喘息声。空气中的铁锈味愈加浓烈。“希望人没事——”禁军轻声嘀咕着,而羽恭则别过脸,干咳不断。

    等到再也没有尖叫声传来,男子的轻微声响就显得尤为明显。他嗅了嗅,略带磁性的沙哑声音发出呻吟般的叹息,一抹红光在暗中闪过,随即是一段不紧不慢的,每一步却实实在在敲在众人心头的脚步声。

    羽恭下意识护在荀仪面前,而禁军则下意识躲在羽恭后面。

    那修长的手指环上栏杆,任凭鲜红的血液顺着浅红的指甲流出,缘杆而下,一双有着嫣紫眼影,几近妖艳的暗红瞳仁,专注地看着血液的流动。

    不知道是谁畏惧的叫声,将那双眼睛的注意,慢慢移向众人。

    终于,那个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可以,把手给我一下吗?”

    听上去完全不是正常意思的话,让禁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荀仪饶有兴致地绕过羽恭,朝对方伸出手。“等等,国主--”

    不顾羽恭的反对,对方抬起荀仪的手,血滴滑过交界,在手心构成一个怪异的图案。

    “很好看,带着令人沉醉,死亡意味的灰烬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前去。”低沉的声线有着令人无法自拔地顺着他节奏的魔力,吐纳着暧昧不清的如梦讫语。

    荀仪的微笑一时呆滞。

    你,说的是,手吧?

    “贵安,荀国国主。”

    对方向后一退,身形却完全显现出来,欠下身子,恭敬地行礼。

    “司寇,久候。”

    一双棕红色的狐耳也顺势低垂,红色的头发伴着白色肌肤,为最后的点睛之笔--那双鬼魅红瞳作衬。

    “人形妖,妖-一”

    已经有不少禁军吓得口齿不清,紧握着腰间长剑。羽恭也少见地抵住剑柄,一言不发。

    荀仪转头看了看羽恭等人,又看看司寇,再看看禁军。

    “小寇,过来过来。”

    “嗯?您的意思是--”

    “出来。”

    “啊?”

    众人顿时惊愕地发出声来。就连羽恭也瞪大眼睛,看向荀仪。

    “君之意,臣之欲。”

    司寇则毫不顾忌地从腰间寻出钥匙,打开牢房,吓得众人神经再次紧绷。

    能化为人形的妖,便与寻常妖物有了本质不同。它们具有超出人类的体能和妖术的释放能力,有些隐匿于人界吸食精元,有些占据山泽化为王。

    在环山之下的米储之地,甚至有“夜语妖,童止啼”之语。

    而眼前这位笑着眯起眼的妖,对禁军等人而言,实在不能不保持警惕。

    “小寇,低头。

    “对,就这样--”

    荀仪一手薅上司寇的孤耳,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靠一顿乱揉把孤耳薅平了。

    众人的嘴就没有合上过。

    “嗯,差不多了,”荀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也差不多出来上班了,明早到朝廷打卡。”

    “司寇了解。”尽管他歪着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司寇还是作揖道,看来是大概猜到对方所云何事。

    …………

    “啊,这不是,秩宗先生吗,这么早就去朝议吗呜哇!”

    连忙用干咳掩饰尴尬的太医一脸震惊地看着敛起袖子,手上抓着一只不断挣扎的大公鸡的秩宗。

    秩宗扭头,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太医这是何言,您不也是这么早就,你给我消停点(“咯咯咯咯咯咯略!”),就来了吗。”

    “这,这怎么一样,”太医尽量不把注意放在中了秩宗认真一拳的公鸡,“我奉国主之命前去考量城墙修缮之事宜,公事在身也。”

    “先别提那个,太医,中午饭定了吗?”

    “原,原本打算在星栏阁吃--”

    “那正好,中午来老朽家里,享受一下谷城至宝的味道。”秩宗拎起公鸡的双腿,平日严肃的神情也染上一丝戏谑之意。

    至,至宝?

    这不是羽司马养的鸡吗!?

    怎么办,作为羽恭的密友,果然我应该要制止吗?但是这个状态下的秩宗好生可怕--

    决定了--太医扭头看向那只可怜兮兮的鸡。

    鸡啊,只要你朝我眨三下眼睛,我定会鼎力相助!

    (“Really?”鸡的双目灵光一闪。得到对友肯定的回复,它连忙紧紧看着太医的双眼)

    眨,眨,眨。

    “秩宗,此乃妖鸡,不可久留,中午给我留个腿。”

    “烧鸡怎么说?还是蒸鸡?”

    “咯咯咯咯咯咯略!”

    一番折腾后,双人面带微笑,和鸡爪印迹,一同走在去军政堂的路上。

    “秩宗先生如此精力充沛,难怪每次一点病也挑不出来。”

    “太医谬赞了。主要是老朽性情温顺,不怎么发火,因而中气调和经脉一通,病症不染矣。”

    “啊,这就到堂前了,我就送到这了。”太医止步,向秩宗作揖道。

    秩宗回礼道:“多谢太医相送,正午时分还请赏老朽一个面子。”

    两人一阵寒喧客气后,秩宗神清气爽地步入堂中。

    唉,又是我第一个到吗,司徒也就算了,司马和国主什么时候才能对国事上点心啊--

    但今天心情不错,就不--

    驻足,左望,红色的头发。

    “啊,啦。”

    司寇背着手,歪着脑袋向秩宗笑着。

    “你你你你你你--”

    “有违礼数!”

    …………

    “有违礼数!”

    荀仪捏了捏鼻梁,索性趴在案上,小眯一会。

    朝堂上,司徒正轻抚白须,自隔于纷乱;羽恭不知怎么被一只飞到堂中的白色蝴蝶吸引,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司寇被孤立般地站在一侧,脸上始终带着那妖艳的微笑,看着气急败坏的秩宗。

    “人族之堂,岂由妖族入内议事?!”司寇的孤耳应声显出,一阵翕动,吓得一排官员又后退一步。

    司寇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众人,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正对向众人,笑嘻嘻地说道。

    “尾巴,只有国主能看,所以,就不放出来吧。”

    什么动静?

    荀仪一下子正坐,脊背一凉。

    “嗯,啊,监子,差不多了吧。”

    太监随即高声喊道。

    “升朝!”

    群官会集,尊于君意。

    申城烈焰,今日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