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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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责

    “虽然本来也不怎么抱有希望,但说实话,倒也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吗,”荀仪看着递上来的回信,不由得笑道,“翻来翻去就只有一句话,提供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帮助。”

    “都是臣的失职啊--”

    秩宗面带惭愧,竟一失以往直率的样子,久久抬不起头。

    “也罢,孤本来也没有指望那些家伙能帮上些许。”荀仪冷哼一声,“申国袭寇之事是否已经令人传播到环山之地?”

    司徒颔首道:“环山之地,无不赞扬国主的恩德。

    “不过,除了环山之地的诸国未许诺钱粮支持外,槿篱郡主倒是很明确说要送两车至申国。”

    “槿篱?环山东部的国家来着,与申国有什么渊源吗?”

    荀仪来了兴趣,随口一问。

    “国主莫非忘了吗?”司徒干咳几声,“槿篱郡主在礼法上,是您的堂姐啊。”

    “孤当然知道,只不过,礼法上讲,琦珀子不也是孤的堂弟,只是一枚铜钱都不打算借与申城。”

    “槿篱郡主是环山琦氏中和申国关系较友善的了,柏国国君虽与国主有姻亲关系,但申柏还是处于竞争状态,不予以支持倒是常态。”

    “说来,”荀仪突然问道,“东陵之地的行政律法和齐王朝并非一致。在东陵官吏的任免大多是乡人举荐和公卿大夫的世袭,而齐鼎之地,”他翻了翻桌案上一本不知出处的书,“使用的却是律令制——啊,汝等知道什么是律令制吗?”

    未等众卿回答,荀仪瞟了一眼羽恭,说道:“自上而下贯彻政令,地区可分成州县、军镇和皇室领地。律令中地区的掌权者直接由高层任免调动,也就是说,非王畿地区上的直接的掌权者一直在变动。

    “这样可以有效避免地方官员培养自身势力,以免做空中央,缺点的话吗,就是地方官员多半不会真正投入精力管理当地,毕竟反正过个数年就要跑了,不如就多捞点钱。”

    “而东陵地区则是分封制,土地与宗室血统挂钩,比如环山琦氏,陵原狮氏和东陵琅氏…………这种制度可以保证王室宗室和地方门阀士族的权宜,不过,”荀仪挑着眉看着众人,“普通的布衣就很难进入权力结构,从而可能导致固有利益集团的做大和统治阶级的固化腐败——

    “当然,以上只是政体的部分,”见众人屏息敛声地听着,荀仪下意识地接了下去,“南方的妖族那种,有点像东陵以前的部落制。

    “部落制的地区通常产能较低,以分割继承法为领地法律,就是说继承顺位中的每个人,嗯,妖也一样,都能依照顺位分到土地遗产。

    “在部落政体中,力量意味着一切,权力,资源,择偶优先——”

    突然,荀仪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坏笑:“说回,羽卿是不是还没娶妻来着?”

    “嗯?回,回大人——”

    方才还在走神看着蝴蝶的羽恭还未反应过来,结巴着说道。其实,就算他反应过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羽卿,”荀仪尽力表现出慈母唠叨般的口吻,“你也二十有二了,怎么整天就知道摸鱼划水,这还怎么能生满九十九个啊——”

    “大人,按理来说,九十九个应该是做不到的吧——”司徒擦了擦额前的汗。

    完了,国主又要开始整活了。

    “司徒,孤也要批评汝,汝赶紧再嫁个妙龄少女——”

    “老臣这个年龄还是免了吧——”

    司徒万万没想到荀仪竟然真得想整自己,陷些破了防。

    “你这个年龄段,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啊,司徒?”

    荀仪微笑着,幸灾乐祸地补道。

    “国主,这实在有些不妥——”

    秩宗刚一开口,便被荀仪逮着:“秩宗啊,不休养生息,申国怎么才能摆脱人口负增长?孤怎么才能富国强兵?汝等皆为国之重臣,自当要以身作则——”

    “还有司寇,你——”想着干脆凑个整,荀仪把目光转向那个狐耳不停摆动,看上去等待已久的狐妖,刚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一种不妙的预感浮现。

    这妖狐,该不会藏了一手妙招应对吧?

    不过,不管汝有什么计谋,在孤面前,大概是没有的吧。

    “司寇,汝也早些整点小狐狸出来吧,孤还挺喜欢小动物的——”

    司寇歪着头,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道。

    “那是,姓狐呢,还是姓荀呢?”

    一口茶水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而后落下,荀仪大声咳嗽着,用衣袖掩住半边脸。

    刚刚,那一瞬间,画面都出来了。

    不行不行,那死狐狸和孤不是一个赛区的,不能和他battle。

    “国主,而且——”

    突然,秩宗像是被激发了什么想法,突然也摆出阴险的微笑。

    还有高手——

    “您与柒家小姐的婚约,您还记得吧?”

    “欸?”

    有吗?有吧,穿越者不都有那种什么小时候定下的婚约,结果一会儿家道中落,结果被对方逼着退婚,然后怒发豪言,苦修数年,再把对方脸打得嘎嘎响。

    孤也有?

    “嗯,啊,先君时,有定下来的吧好像——”荀仪心虚道,“不过啊,自东陵公降罪于申后,想必对方已经提出悔婚了吧——”

    “柒家是整个齐鼎地区都数一数二的大宗族。”

    “那不是更该退婚了吗?”

    “柒家的婚约对象,”秩宗突然一下严肃起来,“从来不只是看对方的爵位和财物,也不只看血统和名分,

    “柒家有一套专属于柒氏的凭定标准。

    “与国主有联姻关系的,是墨城柒氏,墨城第一商户的千金。虽然墨城仅是齐鼎与东陵交界的一座边隅之城,但因为贯通了齐鼎、东陵、米储与湘洋之地,也不失为一个交通要道之地的繁华。

    “先君当时,在那场东陵叛乱之前就有柒家的人登门拜访,向先君提亲,同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

    “先君当时立刻应口,直到后来才知道,对象不是什么名不见传的冷门柒氏,而是墨柒的小姐。”

    “名门小姐,为何,如此?”

    一阵寒意袭来,荀仪也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问道。

    秩宗一下子被问住,吱吱吾吾地终于吐出些眉头:“记得之后,先君被问罪时,琦珀子有就此事向柒家谈过,臣当时有记得柒家明确表示不会退婚,噢,还跟琦珀子提到了什么,

    “薰狼一氏——”

    话语一出,秩宗也察觉到,除去羽恭仍呆愣愣地杵在原地,阅历不浅的人物都倒吸了一口寒气。

    司徒不停捋着胡须,目光游离;司寇绯红的双瞳刹那涌动起白茫茫的雾气,而其余的红色部分更加鲜艳;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斜刘海禁军也在,他正一脸震惊地盯着荀仪,口中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

    “矢渝晴晦,群狼希音。”司寇轻声念道,然后又主动解释道,“妖族,但妨有提到薰狼一氏,在开始和最后时刻,会加上这一句。

    “妖族之地,认为提及薰狼氏会引起薰狼的注意,在很长时间,薰狼的名号在妖族都是忌讳。直呼薰狼氏的名字,会根据他名字中,从左至右数,第三个字的含义,遭到不同的灾厄。

    “例如,薰狼黯晦。”

    突然,司寇低声吐出四字,目光少见地带上一丝动摇。众人顿时愣在原地,周围的光线仿佛也暗淡了些许。

    “咳咳,”司徒连忙挥了挥手,“这个话题就到这吧。毕竟,很多事情经久流传也逐渐失去了原本的样貌,也不能全信。

    “而且,柒家也有可能是判断失误,毕竟,这个姓氏实在过于神秘和极端,很难想象他们流传下来的会是什么——”

    “噢?司徒先生,”司寇又回到了那个妖狐的气质,漫不经心地说道,“司寇没有提到什么流传唉。”

    不等司徒回答,斜刘海禁军此时也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晦,主要是在米储南妖之地活动,卑臣也不能完全了解。此日正好提及,卑臣也斗胆一问,

    “血屠千里,是真的吗?”

    “报!柏,柏国使臣来见!”

    斜刘海的禁军默默地缩了回去,仿佛已经习惯了一般。

    “琦柏子?”荀仪迅速整了整服饰,擦了擦手,平静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让他进来吧。”

    应声步入军政堂,一位衣首华丽,甚至比荀仪还要精致一些,手持灰尾旄节的使臣缓缓走出。

    “不知申君搬至此处,微仆甚是难寻。”柏国使臣躬身向荀仪,平淡地说完后,便把目光转向司徒。

    “吾君有闻申国动乱之事,特遣微仆前来。”

    荀仪瞟了一眼使臣,倒也有些好奇。

    写信要点东西就爱搭不理,反过来这么关系申城叛乱之事。怕不是来生事的。

    “确有此事。”司徒自是处之泰然,一点也没有被刚刚所谈论的事影响,“司空勾结国外势力意图谋反,已被申君诛杀。”

    “噢,原来是意图谋反啊,”使臣轻笑道,“吾君在柏国可是费了很大心思应对此事啊。”

    “柏君这是何意?”秩宗站出来问道。

    “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汝等所谓的叛党,有一些跑到了柏城,直接在城中心喊冤,”使臣的语气愈来愈重,“说着申君未经齐礼司法,强斩朝廷重官,诬陷忠臣,请求柏君作主!

    “吾君此次派臣前来,便是要诸位给个交代,柏国如何对得起那些写着血书上讼的百姓!”

    “琦珀一氏,知礼否?”

    正当司徒眉头紧锁,思考着如何应答的时候,只听得身后飘来一个平淡,却充满嘲弄意味的声音。

    使臣像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一时愣住,连忙按下怒气反驳道:“申君这是何意?吾君怎有不知礼之说?”

    “从朝官的礼数来看,”荀仪继续沏着茶,“其一,议朝中之事,避开当朝之主而与群臣谈笑风生,

    “汝,眼中可还有孤?可还有齐礼!”

    没有想到会遭到对方喝斥,使臣一下子难以反驳。

    本来讨论环山事宜时,都会由于君主年龄尚小而有所回避,直接与朝臣议事,在柏国也是如此。但正如荀仪所说,并非礼数。

    “此确为微仆考虑不周,只是申君如此责难,岂不妥乎?柏君与您也是年龄相仿,却从来不会把外族带入朝廷——”

    使臣以退为进,看向一旁似乎不怎么惊讶的司寇。意思当然是司寇的存在也是不合礼数。

    却没想荀仪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然后以一双满是同情的眼神看向使臣,把对方看得紧张兮兮的。

    “琦柏,平日给你的俸禄多少?”

    “嗯?”

    “秩宗啊,”荀仪挥了挥手,“赏点银子给他吧。”

    “申君!如此侮辱外使,此难道符合礼数吗!”

    使臣顿时怒道,内心却暗自得意。如此行径,已经称得上是严重的外交事故了。这样倒更有利于柏君的计划——

    “让汝回柏城时去你们那的七香坊看看,什么猫耳娘,兔女郎都有,长长视野也好。”

    “……嗯?”

    使臣顿时面色红润,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七香坊,确实是柏城的一大特色,特点也是特色。而他确实为了公事从来没去过。

    “这,这——”

    “现在的什么王公宗室,或多或少都养着异族的伶人,柏君该不会还没有吧?孤还有门路,喜欢什么色的?白毛?”

    看着笑意盎然的荀仪,使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申君,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那只狐妖,不是正在担任着申国的司寇一职吗?”

    使臣冷笑道:“您不分青红皂白斩杀人族重官,却委以妖族重任,

    “于情于理,也不太好吧?”

    “国主是选贤举能,不在乎对方的身世——”

    “秩宗,”没有想到,打断他的却是荀仪,“抬扛,是要带自己的节奏啊。”

    未等使臣继续开口,荀仪把手支在案上,十指交织,一副似笑非笑的脸撑在手背上。

    “柏君,怎么知道一定是司寇呢?

    “柏君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申城动乱的事呢?

    “柏君该不会是把环山所有的官员都记下了吧?”

    “歪理!这,这种信息,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那若是孤承认,狐妖不过是孤的男宠,汝是信孤还是信汝所谓的信息来源?”

    荀仪大声喝道。

    一瞬间,朝堂鸦雀无声。

    “啊啦。”

    司寇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扇,掩去半边脸,扬起的带暗红眉影的柳眉和欢快翕动的狐耳,让荀仪自己也有点快绷不住了。

    看着斜刘海和羽恭震惊的表情,给荀仪又一沉重打击。

    看着秩宗渐渐紧锁起的眉头,荀仪在心底暗暗叹息。

    等会该怎么解释自己其实只是想用炸裂的发言混乱对方的逻辑哩?

    …………

    眼前是一位,披着墨绿色披肩,带领着一群身着银白色盔甲的铁骑的男子。

    男子有着带点紫色的眉毛,英俊的东陵人样貌,一双温和的紫色双瞳在废墟之中很是显眼。

    “还有其他人吗?”

    向她伸出了手,像是在询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已经承受不住的她一下子扑到对方身上,湿润了他胸前一片。

    借着楚氏动摇中原之际,南妖大举进攻米储之地。当时的米储伯为贪生怕死之辈,固守于米储城不出,任凭南妖屠戮米储百姓。

    直到一位无名之氏带领剩余的米储百姓,组成护卫军与妖族抗衡,才渐渐平稳了局势。

    在百姓的拥戴之下,那位无名氏被推举为新的王,坐拥南米储之地。“国号,”他曾笑着对她说道,“就叫米储军政国吧。”

    “军,政,国?”

    “楚氏想创造的,是王室主导的王朝,所以是王国,以维持王室权力为目的。

    “我们是以军团为主导,目的仅仅只是抵御南妖,所以说是军政国。”

    “主公,您难道不想,继续作我们的王吗?”

    “王,吗……”

    要是当时就发现出有什么不对的话,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呢?

    他有着不世出的军事能力和组织能力,纵观其一生,除去最后一次,未见有败绩。

    数年后,米储军政国完全占据了被妖族侵占的土地,然而,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终止战争。

    米储军政国的军队随来随庞大,以复仇为目的而聚集的众人推动着整个棋盘,向南方虎伏之地前进。

    陨星军政国,在攻下,血腥地攻下半边南妖之地后,他,或者说,薰狼晦,亲自命名这个以攻伐为目的的国家。

    看着昔日所遭受灾难的角色由米储百姓转为虎伏妖族,一时她竟不知是否所为正确。

    被战争所驱动的陨星军政国,在彻底臣服了南边的妖族,面对着满目疮痍的米储和虎伏之地,迎来了坠入深渊的最后一推。

    米储为收复失地,联合齐鼎之军向陨星军政国进军。这一次,哪怕没有仇恨织成的巨网,陨星军政国也难以自拔地困入战争之中。

    在接连吞并米储,吃下半个维扬后,陨星军政国在湘洋迎来了不可挽回的战败。

    “为何陨星?星陨则黯。

    “为何星陨?陨星已晦。”

    薰狼黯晦。

    作为一个在洲淤被列为禁忌的名讳,随着星辰陨落。

    然后是百年的南妖起义,陨星军政国的分裂。

    转瞬之间,化为灰烬。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的一个,小小的愿望。

    在星星还未陨落时,所许下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