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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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

    荀仪顿时一愣,“如此断脊之犬之辞,汝从哪学的,好生晦气。”

    “晦,晦气——”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顿时面红耳赤,怒道,“申城小儿,如此无礼,吾之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尔竟还敢如此放肆——”

    对方并不慌张,倒是若无其事般地坐在城垛上,变戏法般掏出一颗青色的苹果。

    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一点也没有战时紧张气氛的国君啃着苹果,倒是让对方一阵无语,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全军原地休息,以备明日进军攻破申城。”

    逢僚佐深吸一口气,打算不与对方纠缠。

    敢于在敌城之前安营整顿,对方也自然有其的用意。荀仪自然了解。

    申城的军备,尽管有羽司马坐镇操练,但是也因为长期军饷拖久和军械一直未更换,申军不能说是训练有素,至少也称得上是乌合之众。

    逢僚佐正是希望申军能出城与柏军野战,哪怕是对方偷袭,柏军在数量和质量的优势之下也不可能落败,比起步卒攻城的进攻惩罚便不算什么。

    柏军方才放下长弓,盘膝而坐,只见城墙上突然抛下一根粗绳,结缀着一个用于缒出的桶状物,一位男子正蹑手蹑脚地打算溜下去。

    “国主!您在干什么啊国主!”

    逢僚佐一时没回过神来,很快便扯着嗓子大呼:“快,快去,别让申君跑了——”

    却不想等柏军匆匆赶到,对方突然停住了粗绳,又缓缓上升。柏军愣在原地,刚想要撤回去,只见那位男子又换了一个地方,又降了下来。

    “欸,孤又下来了——”

    “欸,孤又上去了——”

    不用多时柏军也摸清对方不过是在以逸待劳,渐渐也放慢了步子,静静地看着荀仪上下反复横跳,有点吃惊。

    平日尊贵的诸侯王,要么君临庙堂之上威服八方,要么统领万军攻伐异国,哪里有眼前这么抽象的。

    反应过来的柏军也意识到,就算对方真得溜下城墙,也难以逃到什么地方去。

    知道对方不在上当后,荀仪也十分知趣地收回了粗绳,然后被一群心惊胆战的守军带走。

    “国主这又是为何?”羽恭默默潜伏在柏军的视野盲区,全程看下荀仪的一举一动,表示有点不懂,“如果是为了倦怠敌军,可敌军并非看不出来,不是收效甚微吗?”

    荀仪揉着有些酸痛的胳膊,答道:“不是为了一时的干扰,只是要让柏军知道孤要是想逃,随时都可以离开。”

    羽恭一愣,细细琢磨些会,接着说道:“这样柏军就要时时提防国主可能的行动,通过此举来干扰柏军的进攻节奏——”

    “最关键的地方,”荀仪挥手指示守军继续防卫,转头对羽恭笑道,“要驱使对方自己选择速战。

    “以申国的体量,与柏国打持久战撑不过一周,可能柏军的攻城武器一到申城就会失守。

    “申国若是想要取胜,便只能靠在速战中给对方造成急剧的兵员衰减,然后逼对方进入静坐战甚至无条件和平。”

    羽恭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国主每次的计谋感觉都非常冷静啊,就好像是局外人在给下棋者做指导一般。”

    荀仪下意识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才轻轻答道。

    “和局外人,也没有差多少吧。”

    “好了好了,”荀仪不给对方仔细琢磨的时间,一拂袖,快步走离城墙,“孤的滑滑梯还要再加工一番。”

    看着城门前那用粗布遮住的怪异东西,羽恭再一次回想起荀仪昨日所说的话。

    “国主很轻松就能把别人的节奏给打乱,云里雾里地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

    “这也在国主的计算之中吗——

    “难道说,”羽恭虎躯一震,“臣就是因为都过容易被人带节奏,所以才会一直被人戏弄吗?”

    他从腰间的布包寻出一把小刻刀和竹片,认真记下自己刚刚的想法,然后轻盈地跟上荀仪。

    …………

    申城主街道上,基本是看不到什么店铺。唯一称得上热闹些许的地方,便是客栈星栏阁。

    也许今日受到战争影响,正午时分竟没有一个人。于是,她便提前整理起桌椅,带着轻缀着午夜繁星般幽蓝的眼眸,余光中刚好瞥见一双抓在桌缘的小手和半掩在桌下的脑袋,那对不怎么听话的狐耳低垂着摇来晃去,让人难以不发现。

    “晓晓。”

    秦霜轻声呼道,对方的耳朵立刻立直,一双淡红的眼睛慢慢探出,可怜巴巴地看向秦霜。

    “一样吗?”

    秦霜也未多问,对方连忙点了点头,差点磕到桌角。“谢谢星语姐姐。”

    很快一碗冒着白汽的清面端了上来,只是菜叶很明显地更少了。“星语姐姐,好像,要打仗了吗?”

    “没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秦霜轻轻揉着对方的脑袋,俏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原本古典美人的底子上又附上一层难以接近的神秘感。

    “你呢?”秦霜反问道,画般的柳眉若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那丝微的颦眉,和想要表达出来的担忧。

    “柏国和妖族关系向来不善。”

    “所以,晓晓要尽快找到哥哥,”狐晓抬起头,沾在嘴角的残渣并未影响她认真的模样,“而且,申君说,滑滑梯,很有意思。”

    “滑滑梯?”

    秦霜低声重复道,看向狐晓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关切。“晓晓没有被骗,是真的,真的——”

    狐晓嘟起嘴嘀咕着,但眼睛已经没有再去看秦霜,大概是这种怜爱般的眼神让她深受打击。

    “而且而且,”狐晓突然补充道,“听太史说,申君好像有把握能击退柏军。”

    秦霜在听到“太史”时眉毛稍稍扬起,在听完后则又压了下来,这次就明显了许多。

    “嗯——”

    但她习惯了不多做评价,只是摸着狐晓摆来摆去的耳朵,看着夕阳西下。

    …………

    “北将军,您请。”

    “逢大人多礼了。”

    一番互吹后,两人也坐入烛光闪烁的营帐中。

    “有了北将军带来的这些人手,攻下申城更是易如反掌啊。”

    北将军一时没明白:“只是攻城车还在后方,想要破城还是有些困难啊。”

    “北将军,”逢僚佐推酒笑道,“这里就要在下献丑了。我有一计,可使申城在今日之内便可拿下。”

    “今日?会不会太快了?”

    北将军并不是质疑逢僚佐的计策,但还是谨慎地问道。

    “北将军有所不知,这荀申倒是个狡诈之人,我怕夜长梦多,哪个巡夜的不注意便把他放跑了。

    “而且,想来申军觉得我方辎重未至,一定以为我军必不会在今日进攻,若是我方趁夜突袭,定能杀其个措手不及!”

    “确实如此,”北将军点头称赞道,“只是不知道,逢大人要如何打开这申城城门?”

    逢僚佐轻蔑一笑:“外面打不开,我们可以让它自己打开。”

    …………

    申城午夜的寒风很冷。

    不仅是因为经久未修的城墙有数个裂缝,还有那个该死的荀申——

    自己本是朝中高官之子,本应坐享荣华富贵,今儿却沦落到这种布衣的待遇。

    但是很快,他就可以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正如以前一样,申城的城防在换岗中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在接班或意外时,会出现城门无人看守的情况。

    而守在城墙上的官兵,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阻止自己。

    借柏国那位大人特意寄来的药酒,这段时间,城门不会有人在的。

    这都是你个昏君自己造的孽,就用此次申柏之战让你知道,身为国君应该知道,有些人是碰不得的——

    自我安慰般的蹑手蹑脚来到城门处,他才松了口气,尽量让不停颤抖的手放松下来。

    城门无人看守。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解开城门的锁链,完成一切后,猛地向城门撞去。

    只听得厚重的嘎吱一声,申城城门缓缓推开。顿时,城外火光涌动,伴随着众人的喊叫声,黑暗中人头蹿动,黑云般压向申城。

    “快,快去关闭城门!”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他连忙以更大的声音叫道:“王师快来,不然就晚了!”

    “晚了,就吃不到石子了啊。”

    混乱之中,一个冷笑着的身影在城墙上现出。紧接着,压过其他所有声音的,是宛如地震般的轰鸣。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一直不知道但却没怎么在意的,柏国那边也说不需要担心的东西。

    原本,他也以为,那不过又是昏君所做的玩具而已。

    只见,那个所谓的玩具已落下粗布,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滚石,被架在一个木制斜梯上,正在徐徐移动。

    他想起,以前父亲也说过,历代攻城时,也有人用落石做为防守反击的方法。

    这跟书上说的不太一样吧?!

    用烧毁宫殿碎片所制成的滚石轰然落下,在士卒的助推下竟飞快地向城门滚来,吓得他脸色刹白。

    “等,等等,别过来!”

    下意识中,他大叫着向城外跑去,可急于在申城城门大开之际攻城的柏军哪里顾得上他,在推捼之中方听到巨石之声,已是为时已晚。

    滚石撞破申城城门,带着飞溅的碎片向柏军压去。从未了解过这种打法的柏军瞬间被碾过一片,一时之内哭嚎惨叫不断。有幸逃到两侧的柏军又被突然而来的战吼吓得心惊肉跳,回首一看,只见申军踏着碎片涌出城,纷纷拔刀砍向阵型已乱军心已失的柏军。

    “向后退,恢复阵型!”乱战中,北将军抡着巨锤,逼退围上来的申军,怒吼道。

    “谋士少智武官乏勇,不愧为琦柏之国,”荀仪以场上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叹气道,“本来以为还有什么变数,甚是无趣。”

    “申城小儿,尔休得狂妄!”北将军红了眼,挡在剩余的柏军将士之前争取着恢复阵型的时间,却不想后方有人惊慌地大叫道:“营帐被烧了,后,后面是,羽家军!”

    方才刚刚整好的阵型顿时乱作一团,数支长枪从后方袭来,本来有所减缓的前方攻势在那银白色的身影的带领下又加急了。

    “羽恭——”

    北将军两眼一黑,顿时明白自己是完完全全中计了。眼下反攻申城已是没有指望,唯有撤退。

    “撤退,去寻逢大人的军队!”

    唯一能期望的就是逢僚佐的军队没有因为偷袭而被全歼。

    北将军挥着长锤扫过几个想要立功的申城士兵,余光却一直盯着后撤的柏军。

    自己已经被申军围住,若是羽恭也亲自上场,自己很难全身而退。

    但并非没有机会!

    北将军怒吼一声,几番交锋之下竟撂倒数个申军士兵,一时申军竟拿不到一点优势。宛如战神一般,在申军之中杀进杀去——

    这一梦想终止步于一支飞驰而来的利箭。

    “柏国疯狗,吠声甚恶。”

    荀仪捂着耳朵,俯视着喘着粗气,把腰间的利箭拔出,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北将军,眼中血红闪闪。

    “羽卿,取此狗首,为礼以赠琦柏。”

    荀仪平淡地把弓交之身旁的太监,看了看一动也不敢动的诸士卒,不由得咂舌。

    他拍了拍羽恭的肩,便扬长而去。

    “本来还想着如果是什么好将,孤还想收了去,这种的,”荀仪阴笑,“呵呵。”

    来不及愤怒,那个在乱军中穿梭如龙的身影便将枪尖逼向北将军。一阵刺骨的寒意顿时淹没了一切情绪。

    银白与鲜红交汇,织成瞭乱的枪雨。没有丝毫反击的机会,甚至没有丝毫容错率。

    终于,在北将军最后不甘的吼声中,贯穿北将军咽喉的银枪带上了众人都看得见的红色。

    而申城之夜,还很长。

    …………

    琦阳放下整理出来的战后报告,脸上阴沉地如蒙上阴霾般,看向狼狈不堪的逢僚佐和战战兢兢的使臣的眼神多了一份怒火。

    “今日之耻,定要那荀氏来偿。”琦阳强压着怒气,但语气却让朝官更加胆寒,“若是败给坊国和秤国,我还能有所理解,

    “可是不过区区申国,却能够大胜柏国,逢僚佐,”他猛地一拍桌案怒吼道,“柏国颜面何在,尔让柏国在环山、陵原之地还有何颜面!”

    “罪臣万恶不赦,”逢僚佐吓得跌坐在原地,情急之下高声呼道,“只是臣斗胆向上请求,再给臣一个机会,臣定能在三日之内拿下申城!”

    “我好像记得,”琦阳冷笑,“逢僚佐在出兵时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期限是一日之内罢了。”

    逢僚佐迅速看了一眼四周,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般道:“本来臣有十足的把握能一举攻破申城,奈何统军的北将军急于争功,未与臣协商便主动迎击申军,导致中了申军的埋伏而惨败。若是北将军听臣一言,定不会让申军轻易得逞——”

    话未说完,便有一位与北将军素来交好的武将阴着脸走了出来:“逢大人,北将军久经沙场,每次随军出征都力求谨慎小心,怎么可能会轻易中计?逢大人,这莫不是你为了开脱而信口雌黄吧?”

    逢僚佐甩了甩衣袖,拱手向琦阳作揖:“这是因为臣与北将军提过申城内应之事,但臣万万没想到,北将军居然因为此而决心要趁夜袭击申城守军,才中了那滚石之计。”

    “胡说,北将军怎么可能——”

    “够了!”

    不待众人继续争吵,琦阳恼火地喝道,“汝等之罪我尚能明辨,待攻下申城后我自有定数,现在,我想知道,你们还有谁能去拿下申城?”

    逢僚佐连忙应声跪下,大声喊道:“罪臣愿领兵讨伐申国,不胜则愿死于疆场为国捐躯,请国主矜愍愚诚,听臣微志!”

    琦阳扫了一眼逢僚佐,冷哼道:“你毕竟也是在墨城学成的谋士,我今日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带上柏军的预备役,我要那荀申跪着爬进我的宫廷!”

    …………

    “庆祝申国此战大捷!”

    与柏国此刻紧急征召军队的情况大相径庭,应着荀仪的要求,申城内正大张旗鼓地举办庆祝宴席。

    由于宴席摆在申城主街道同时又邀请了所有申城百姓,申国首战告捷的消息在申国已是人尽皆知,尽管对此将信将疑者占了大多数。

    荀仪则寻了间高楼,倚在栏上,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国主如此雅兴,虽也是幸事,但还是怒老臣斗胆多嘴几言,申城的国库已经见底了。”

    刚刚就觉得主持宴席的秩宗有些放不开,这时走过来,原来是一直在纠结这个。

    “秩宗觉得,孤为何要兴办此宴席?”

    “臣以为此举既可以鼓舞士气,回馈申民;司徒也提到过,还能够传播申国威名,彰显柏国师出无名。”

    “不错,孤没想这么多。”

    荀仪撑着腮帮,左手在棕黑的栏上敲来敲去。

    “那国主的意思是——”

    “柏国,向来自诩为环山之主,与陵原、梓州相争,怎么可能会容许申柏之战的失败?

    “此战柏国仅仅只是折损了先锋部队,实际并未伤其毫末,因此,孤有很大把握,柏国在近日内一定会再有所行动。”

    秩宗一惊,急忙结巴地追问道:“可,可是,申城城门已破,申军根本没有办法再固守申城,若是对方继续进攻——”

    “此番宴席,”荀仪收起手,笑意愈浓,“可大有用意。

    “古代兵书都想不到,孤看看,琦柏又该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