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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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围

    已知申城的防守能力已经不再占据优势,逢僚佐便干脆舍弃了粮草与攻城器械,率轻步兵与弓手数百沿琦山间道一路向申城进军。

    柏城至申城共有三道,琦山山阴之处经由稻城而下,是东陵至齐鼎的官道,较为平坦;山阳之处经由谷城向西,也是柏军第一次行军的路线。

    而琦山间道,则是由一位不慕名利功禄,专心走访各地记载风物异事之人在琦山记录时偶然发现。

    申城先君曾经想通过这条间道建立新的商路以效仿和限制稻城的商贸优势,花费巨资修路,工程进行一半不到便发生了东陵动乱,修路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柏军趁夜行军,正午时分便在晃动的叶片和青藤间望到了申城。申城城门处依旧保持着那副残破的样子,只是用木板稍微插在城门处做做样子般,甚至城垛上连一个守军也看不到。“根据还在申城的间谍传来的消息,申城昨日彻夜狂欢,想来果真没有料到我军会这个时候来突袭——”

    逢僚佐摇了摇头,打消了这种轻率的想法。毕竟已经吃过一次亏,他也不再把申国当作可以轻松击败的对手。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逢僚佐低声令道:“保持警惕,迅速夺下城门!”

    并非是因为他没有考虑到埋伏陷阱之数,而是没有必要再重复。

    在进军时,逢僚佐便推演了数个情况,计算了在一夜多的时间能够出现的可能变数,早已把要做的与将士说明清楚。

    眨眼间,柏军的先锋部队挺进,后方抛出数个石子,纷纷散落在申城城墙前的空地上。见没有任何反应,先锋举盾冲向城门,数把长弓一字排开,准备为先锋打掩护。然而,直到先锋已经占据城门,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入申城,让柏军有些摸不着头脑。街道上寥寥无几的人,冷清的店铺,无不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死寂感。

    突然,逢僚佐想到了一个之前未曾设想过的可能。他连忙大叫道:“快,去申城军营去看看,荀申还在不在——”

    柏军匆匆穿过街道,在申民疑惑的目光下,推开军营的大门,开始地毯式的搜索。

    等逢僚佐赶到,便得到他内心最坏的答案:“报!整个军营空无一人,在一个疑似申君的房间中,发现了一张纸——

    “上面,好像写的是,‘各位来自柏国的友人们,早安午安晚安,’”

    不知为何,逢僚佐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贱贱的,翘着二郎腿的,坏笑着的男子形象。

    “唉,做一国之君真的好无聊啊(死鱼眼),每天看那些奏折啦什么什么的,真得很累啊,

    “所以呀,请容我先小小摆烂一手啦,就请琦柏帮忙发展一下申城吧~

    “不会吧不会吧,向来以仁义聪明善良的柏君该不会抛弃生活艰苦,有上顿没下顿的申城百姓吧~

    “嗷,不用问我去了哪,我一直在你心里(比心)~

    “PS:稻城的包子不错,有空可以来尝尝。”

    看完后的柏军一阵沉默。逢僚佐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极力克制自己想要撕掉这张纸的想法。

    合着自己又被那荀申耍了——

    “大人,小的派人去查过了,申君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钱财,申城国库已经是什么都没有了。要不要去向申城百姓要些?”

    “可,”逢僚佐咬着牙道,“招集几个人去拿些钱粮,等我们的粮草到来。

    “荀申逃跑虽容易,但要是想再回来,那可就难说了——”

    次日,在申城主街道上,申民被集合在一起,茫然地看着台上的柏国士兵。

    “我等奉柏君之意,讨伐昏庸无道的申君,今申君不知去向,申城事务暂由柏国摄领,柏国绝对不会亏待诸位!

    “为了表现柏国诚意,很快柏国的援助便会到来,免费分发给诸位!”

    让逢僚佐极其意外的是,申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逢僚佐,竟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一旁冷哼着的太史甩了甩衣袖,在申国史册上提笔写道。

    三月七日,柏国驻军申城,兼领申城政事,申君出逃。

    …………

    “街上,出现了好多没见过的人欸——”

    狐晓刚想踮起脚尖,把头再探出去些,仔细看看对方的样子,却马上被秦霜按了下去。看着狐晓不解的眼神,秦霜蹲下来低声说道。

    “那些人,不是好人。”

    “嗯?为什么?”

    秦霜丹唇微启,轻声答道:“柏国,允许贩卖妖族做奴隶。”

    狐晓咽了口水,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乖巧地点了点头。

    柏国的发家史说起来并不光彩。环山琦氏本是齐鼎之地的商贾,在齐鼎日益重农抑商的环境下,不断将自己的产业转移到环山之地,也与当时风头正盛的荀氏搭上关系。

    同是在鹰淮之地四处走商,并与当时穷困潦倒的环山伯做交易,赢得了申诚的荀氏接洽了琦氏的产业变迀,并有了秦晋之好。

    随后,环山伯首府遭盗匪袭击,满门被屠,环山伯的爵位便尘封至今,而原属环山的地区则陷入了齐鼎和东陵的争夺之中。

    环山琦氏便是在这个时候宣称了柏城,并用重金和承诺投靠赢得了当今天子楚氏的支持,在环山有了名分。

    但光有名分定然是不够的,当地的柏民完全不认同这个流浪的商贾世家。所以,为了拉拢当地豪强,琦氏把柏城经营成了整个东陵地区地下交易,黑市最兴盛的地方。而对妖族的奴隶贸易也就此展开。

    而柏城也因此积攒下不少的财富,在与稻城和申城的经济竞争中占据不小优势,成为环山三国中综合实力最强的一方。至于为何面对曾经的不世之交,琦氏选择直接出重拳,而且是物理意义上的出重拳,那便是后话了。

    …………

    当然,逢僚佐想不到的是,荀仪等人并不在稻城。此时,几乎带着申国所有重臣和军队的荀仪,正悠闲地坐在琦山之上一座破败的寺庙中,双手合十。面前正坐着司徒、羽恭、秩宗与司寇。

    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轶宗,荀仪主动开口道:“前日转出的粮食都在这里,应该可以维持数日。”

    “如此说来,国主从一开始就想着要到这里?”秩宗问道,语气听上去颇有些不满。

    “想来,诸卿应该都觉得,弃城不守并非上策,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吧。”

    荀仪坐在供案上,手中把玩着佛像前的一个破旧的木鱼。

    “国主自有用意,司寇并无异议。”

    司寇的坐姿很是优雅,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

    “只是这申城,失掉之后,便很难再夺回来了啊。”

    秩宗叹了口气,惆怅地说道。

    荀仪轻敲着木鱼,不以为然道。

    “琦柏想要申城,还差点火候。

    “那么,”荀仪拍了拍手,“无奖竞猜!为什么孤要驻扎在琦山,而不前往稻国?”

    “一旦进入稻国,国主实际上也就成了稻国国君的傀儡,与落在柏国国君手中并无区别。”

    司徒向来对这些明里暗里的规则很有见闻,第一个发言道。

    “原来如此,毕竟寄人篱下,难免受制于人。”

    “受教了。”羽恭也少见地点了点头,看来确实听懂了。

    “还行,但老师只是解释了不能去稻国的原因,孤要汝等猜猜,为什么孤要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

    司徒低声念道,若有所思。荀仪也不卖关子,把木鱼放在一旁,拍了拍衣袖,郑重地说道。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意思就是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利用区位产生的地域优势,充分了解敌我双方的动态形势,形成针对性的战术打法——”当然,荀仪自是根本没有想让他们一时就理解这些,干脆唬着他们,把众人整得云里雾里的。

    这适用于大半个洲淤之地的游击战术,基于补给而进行的战事,基本上没有意外。可用在现在这种情况,属实是有点激光剑打原始人——不讲武德。

    “这——”

    司徒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阵光芒,虽然他并不是很懂这种超纲的战术思维,但他能隐约能感觉到这很是不一般,连忙追问道:“国主打算怎么做?”

    “敌军在城内,孤在城外,”荀仪冷笑道,“荀军有着绝对的机动优势而能反制柏军。

    “柏军是远征,需要补给运输。就算他敢强征申粮,孤也有把握跟他打消耗战。下令申军,

    “围其城,劫其粮。

    “让柏军,自己出来。”

    …………

    数日后。

    “前方便快要到达谷城,随后便安排将士休整片刻。”

    运粮的柏军车队缓缓行驶,准备前往申城。

    “说来自从逢大人攻下申城也有十来多天了吧,不知为何之后就再无音讯,国君大人还特意提醒我等要去了解清楚申城目前的情况,以决定是否仍需向申城输送粮草——”

    “队长,前方的道路有个人倒在地上,是否要派人前去看看?”

    押运军粮的柏国郡尉看向一副紧张兮兮模样的下属,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看看。”

    止住前行的车队,郡尉提上朴刀,与前来报告的士兵一同,走上前去,只见一位柏国士兵装扮的人倒在地上,手里还紧握着一封信。

    郡尉探了探对方的鼻息,摇了摇头,拆开那封信扫了几眼,瞳孔猛地回缩。

    原本他便有些疑心,如果是山匪劫道,为何要对一个柏国信使下手。必是想要让消息封死于何处者,才会别有用意。

    “缺粮,补给告急?怎么回事,前些日子的粮草没有送到吗——”

    “大人小心!”

    郡尉只觉得刹时喊杀声惊起,自己便被扑倒在地上,耳边箭雨呼啸,柏军被这完全没有想到的袭击击散了阵型,在看到丛木遮掩之下冲来的申军,甚至没有时间拿起武器。

    经过数次实战和荀仪的多次演习,对于坡道俯冲袭击已经拿捏住的申军竟也能与士气锐减的柏军打得有来有回,耳边甚至还伴随着荀仪的悲呼:“别,那些箭还能回收一下继续用,别给它们踩了!”

    …………

    “为什么!”

    逢僚佐在军政堂中来回踱步,而一旁的护卫则满脸苦涩地看着他。

    “按理来说,我攻下申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了柏国,为何粮草迟迟未到!

    “还有这些该死的申民,吝啬到一点粮食也不肯给,若不是有名分礼数在先,我军又怎么能到粮草告急这种地步——”

    本来就是轻装急行,没有准备多少粮食,带着柏国近一半兵力的逢僚佐军队,不仅要维持整个申国瘫痪了的行政体制,还要提防稻国可能的袭击,已经疲惫不堪。

    逢僚佐并不知道,在得知申城已经被攻下的消息后,柏国便已经陆续向申城运送物资。

    只是,在半路上被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截下,包括前去送信的信使一同,使驻申柏军完全陷入了孤立隔绝的状态。

    有所起疑的逢僚佐也试图派遣几支小队出城看看情况,但没有一支回来。

    同时,由于申君近日对申柏之战的高效宣传,柏军在申民的形象不能说是王师上岸,至少也称得上是酷吏进村。同时,大多数申民好不容易才从申城的暴敛下脱身,拥有了自己的一点微薄资产,现在想拿他们点东西不免就让他们有点PTSD,宁死不想交一点出来,让柏军的当地工作非常难以展开。

    想到此处,终于,逢僚佐猛拍桌案大喊一声,脸色顿时刹白。“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赶来的护卫只看到了逢僚佐颤抖不停的样子。

    “好计谋,好计谋,”面如死灰的逢僚佐叹息道,“申城,是申君故意送给我等的,为的就是把柏军困死在这座根本发展不起来的城里,

    “原本攻城的是我等,可是现在被围困住的反而还是我等,妙啊,真的妙啊,

    “那场宴席也是,根本不是为了庆祝,而是想把带不走的,剩下的东西全部散出,让我等只能得到一个死城般的地方——

    “请君入瓮啊,请君入瓮啊……”

    “大人,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直接强征申民的粮食——”

    “你还没想明白吗!”逢僚佐怒斥道,“当初那个异道者是怎么煽动申民起义的,就是靠申国强征粮草!而且,申国强征倒是没什么,反正申国也没有什么国际声誉。但柏国可是环山之主,这么做,是自毁根基,断了国君的称霸事业啊!”

    “那,那我们该做什么?”

    逢僚佐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瘫倒在椅上,缓缓吐出一个字。

    “撤。”

    …………

    午夜,柏军趁夜遁去,撤出了占领了十三天的申城。

    太史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字迹还是如此飘逸。不知道秦小姐看完了拙作没有。虽然秦小姐近来连点评都略去了,只是单单点头并把自己的言情小说推回来,但这已经是对他极大的激励。

    说起来,国主也应该回来了,去准备迎接一番吧。

    走出军政堂,太史一甩手中的纸扇,气质顿时提升了半点,领着几个小吏向城门走去。

    “嗯,太史?要去哪?”

    左右张望着,确认了柏军已经没了影后,狐晓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啊,是晓晓——呜哇!”

    太史连忙收起纸扇,干咳着借衣袖掩去红着的脸颊。狐晓身后的秦霜也有些不太自在地往别处看去,柳眉微动,自然而然地带上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冷漠和距离感。

    太史飞速收敛起刚刚颇有些富贵少爷的气质,转而以一副正气十足的阳光少年姿态,恭恭敬敬地向秦霜拱手作揖。

    “久未见秦小姐,小生心中忐忑不安,还请秦小姐莫要见怪。”

    秦霜只是轻轻颔首,拉住了马上又要到处乱跑的狐晓,向申城城门处看去。

    城门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又熟练地四散开来,仿佛不过是出了次差般,立刻回到往常。

    在那伙人中,一个正东张西望的,倒着走的男人便格外显眼。“司寇怎么又没了,限时出演是吧——”

    “国主,这么走很容易——”

    羽恭话还没说完,便看着荀仪身子一歪,摔在地上,不自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在秩宗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羽恭的笑容顿时僵住。“这几天吃干粮都快吃吐了,司徒,走,请你去星栏阁吃一顿。”

    秩宗拍了拍刚刚缓过神来的羽恭,拉着司徒笑嘻嘻地跑了。荀仪一脸无所谓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沾着的灰尘,转过身来时,刚好和秦霜对上眼来。

    她如夜空般暗蓝的眼眸和他那闪着十字红芒的深邃瞳仁相映,绘成魔幻般的幽紫。

    “嗯,星语姐姐?”

    狐晓轻轻摇了摇被秦霜抓住的手,“好疼。”

    “啊,对不起——”

    秦霜这才意识到,连忙松开手,但颤抖的蓝瞳却一直盯着荀仪。

    “嗯?”

    顺着秦霜的视线,狐晓向荀仪看去。

    在他的背后,由淡淡的红雾和黑烟交织,宛如两只巨手般的景象,缠绕在他的身上。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停留于血泊之中,纵形势凶险,但终能逃出洞穴,度过灾难。

    确实,按父亲的推算,申君应乎天命不会受申柏之劫——

    可是为何他身上的血光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