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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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还有活着的人

    洪水退后,原本热闹的村子已经面目全非。土砖砌的房屋成片倒塌,碗口粗的树折断了许多,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淹死的禽畜尸体、涌出的糟污之物泡在洪水夹裹上岸的污泥里,日头一晒,臭气熏天。

    众人掩鼻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曹识微便问涂县令:“大雨前可曾派人巡堤?”

    “有当值的人去过,可是发生得太突然···”

    “湖堤时常维修,有人当值巡堤,竟还是酿成这等惨祸。”

    涂县令还想推诿,曹识微却往湖边溃堤的方向走去。

    经过几日,湖水已经退至低位,溃口也用砂土胡乱堵上了。曹识微在堤坝上来回走动,时不时蹲下身抠抠摸摸。

    涂县令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蹲下来学着她的样子抠土。

    “湖堤修得这样牢固,又有防洪渠直通闽江,即便这村庄地势低洼,也不至于被一场洪水全毁了。”曹识微目光冷肃:“除非故意为之。”

    “监察说笑了,”涂县令心中猛的一跳,面上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闹这样大的灾祸,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那可多了。”曹识微早把涂县令的表情看了个真切,毫不留情地戳穿道:“遭了天灾,既能减征赋税,又能额外开支钱粮赈灾,还能掩盖一些···传闻?”

    这下涂县令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涨红了脸道:“监察此话何意?难道说这场洪水是本县有意为之?!”

    曹识微此时却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只是随口一说,明公莫急。不过这场洪水甚是蹊跷,还需细细推查才是。”

    “既是监察职责所在,尽管查便是。本县另有公事要处理,就先行告辞了!”

    涂县令怒气冲天地走了,曹识微转而看向满目疮痍的村庄,目中杀意隐现。

    深夜,月明风轻,驿馆内外静无一人。曹识微生性谨慎,哪怕闷热难耐也从不开窗睡觉。即便如此,她还是从难耐的潮热中醒来,只觉贴身的纱衣已被汗水湿透,黏糊糊的甚是不爽。

    正想唤外间的庶仆起来斟茶解渴,突然梁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活物逶迤爬过。

    曹识微以为是蛇鼠夜行,本不以为然,却有一个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唤她:“曹监察···”

    曹识微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握住榻边的短剑:“什么人?!”

    “我是者黑···”

    曹识微大惊:“者黑?你还活着!”

    外间的庶仆被说话的声音惊醒,急忙披了衣服进来查看。曹识微示意她将手中的油灯熄灭,再抬头看向房梁,压低声音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先下来。”

    一个瘦弱的少年自阴暗处现身,顺着柱子慢慢滑了下来。借助窗外透出的微弱光线,曹识微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枯黄,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今日在堤上见到你,别人说你是朝廷派来救灾的大官,我还不信。后来听那狗官叫你曹监察,我才信了。”

    “那晚大水,我还以为你···”

    “我没死,可是我阿爷阿娘···全家人都死了···”者黑语气平静,却掩饰不住哀伤:“整个村子死了大半,活着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早知道你是这样大的官,村子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下场了。”

    曹识微沉默了片刻,方对者黑道:“我假借商人的身份,是想查清通壮之死的原委。你们有冤不得诉,又遭此大难,我身为监察御史,一定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还你们一个公道。”

    “曹监察想查的是阿绫家的事吧?”者黑苦笑道:“先前官府说阿绫杀了良人,将她一家都抓去了。可通壮是个好人,村里不少老弱都得过他的帮助,连我家的屋坏了都是他帮着修好的。”

    者黑从腰间破布带里取出一张折的小小的纸:“有人叫我送这个给你。”

    曹识微将纸捏在手心,拉住者黑追问道:“因为通壮死了,村里人才围攻县府吗?”

    “通壮从县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只吊着一口气,没两天便死了。我们村上都是南狄人,虽然生气,但害怕官府报复也不敢去要说法。可是那天,村里来了几个人···”

    说到这里,者黑神色一凛,不想再说下去了。

    曹识微知道其中必有不寻常的地方,哪肯轻易放过。她拉着者黑的手,掏出手帕替他擦拭手心的脏污:“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如今村子没了,你不如随我一同回京去,我替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也算对你阿娘悉心招待的报答。”

    者黑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提到死去的阿娘,豆大的泪滴落在满是裂口的手背上:“我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你一个孩子,有什么事比讨活路更重要?”

    者黑擦了擦脸:“监察,信已送到,就此别过了。”

    曹识微忙拉住他:“你要做什么去?你阿爷阿娘都已不在了,你切莫犯傻。明日天亮,我便找人送你上京去。”

    者黑挣扎着只是不肯,庶仆见两人撕扯起来,忙上前劝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监察是为你好,怕你着了坏人的道。”

    “不是坏人···”

    曹识微喘着气道:“好,那你说说,什么好人会遣你深更半夜翻墙上梁来送信?”

    “总之···总之他们不是坏人···”

    “我若没有见到你就罢了,既见到了,你不与我说清此事,我断不会放你走!”

    见她这等执拗,者黑只好苦着脸盘腿坐下:“教我来送信的不是什么坏人,是阿绫的未婚夫。”

    “什么?难道那卫氏子···”

    “不是那个死了的良人,”者黑很是不屑:“通壮被官府放出来的第二日,阿绫的未婚夫木青便找到村里来了。他是扬州的盐户,虽也一样的卖苦力,但给官府做活,日子比村上人还是好过许多。通壮死后,他便劝村里人去官府讨说法,那时大家害怕不敢去。等通壮娘子也死了,不知怎的,村里人便都同意和他一道去找官府了。再然后就闹了起来。官府免了村里三年的业钱,赔了一大笔丧葬银子。我们南狄人落葬并不讲究,等办完丧事还剩下许多,凡是那天去了的都分得了。”

    “那木青分了最多?”

    者黑摇摇头:“他第二日便走了,说是躲风头。”

    “你一个孩子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他和你一样借住在我家。”

    “他原本不是村上的人,你们怎么笃定他是阿绫的未婚夫?”

    者黑见曹识微问得奇怪,一时也不能确定,只摸头道:“他有阿绫爷娘画押的许婚书,还带来了许多聘礼。要不是诚心来娶,谁会带这些来?”

    曹识微想到自己假托商人身份轻易就得了信任,想必这个木青也没费多大力气。

    一旁的庶仆插嘴道:“者黑,你们村上有识字的吗?”

    这一问,者黑涨红了脸:“我们南狄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能认得字!再说了,认得字有什么用,又不能做官经商。”

    曹识微与庶仆交换了眼神,不露声色继续道:“木青说去躲风头,可后来官府找过村上什么麻烦没有?”

    “当初村里人担心,木青说官府出于脸面,只会一力盖过。后来也确实没有什么动静,大家就放下心了。”

    “木青可带了什么走?”

    “他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那些聘礼···”者黑的脸又红了:“我阿娘说替他收着。”

    曹识微还有一事不解:“你说木青遣你送信给我,你又是怎么遇到他的?”

    者黑沉沉道:“洪水来时,阿爷将我举到一棵大树上,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水刚退,官府便来了人。说是救灾,其实是四处搜寻活着的人另找地方安置。这个时候木青突然找到我,要我跟着他。”

    “今日他带着我去堤上,把你指给我看,然后要我送信给你。送完信,我还要跟他走。”

    趁她出神的功夫,者黑霍地起身拱了拱手:“曹监察,后会有期!”说罢飞快地爬上梁柱,从房顶上一个小洞钻了出去,还不忘将揭开的瓦片重新盖好,看得曹识微二人目瞪口呆。

    “这猴崽子···”

    “本是个命苦的孩子,有人照拂倒也罢了。”

    “监察,者黑所说的那个木青,如果真的是那个罪妇阿绫的未婚夫,为出一口气也不是不可能。”

    曹识微摇头:“阿绫若真有这样出钱出力、神通广大的未婚夫,凭她的家境恐怕爷娘早就拿她换聘礼了,也不会久留家中生出这等丑事。这话哄哄村里那些没见识的村夫野民就罢了。”

    “这个所谓的木青,显然是有人故意派来平南搅局的。”曹识微借着月光打开那张纸:“这纸上列出三个冤字,也就是说这其中有三个冤案。除了通壮之死,还有两个我却没有头绪。”

    “有人派木青来平南煽动贱户围攻县府,引得监察到此查访,刚好碰上这场洪水。今日监察在堤上只略试了试,平南令便惶然变色,甚是可疑。”

    “蛇已惊了,不如循道找找看,这场洪水的背后到底隐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