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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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老成精的家伙

    随后几日,曹识微与庶仆并未外出,而是整日在单独辟出的公房内对账。

    连看了几本,庶仆在誊写好的账目上重重地画记几笔:“监察,平南县近三年兴修水利、修葺农田的开支居高不下,州府勾征每每放过,从不曾牒询。这平南令做事无能,做人倒是挺有一套。”

    曹识微冷笑:“想来对前任的教训经过了一番钻研,倒是个乖觉的。”

    待再看贼盗案卷,二人翻遍了都没找到想要的那一卷。叫来司法一问,方知此卷因原告越诉至温州,已经送至温州覆审,不在县中了。

    这时,小吏领着一个庶仆进来递上请柬:“监察,县中应选人请监察赴宴。”

    那庶仆点头哈腰,十分恭敬:“监察出使平南,公务繁忙,家主本不敢打扰。只是今日暑热难耐,家主恰好得了许多新奇瓜果,思量再三,还是斗胆请监察拨冗赏光,至宅中一叙。”

    曹识微接了帖,顺手递给身旁的庶仆:“选人盛情难却,如此本监察便上门叨扰了。”

    应宅位处平南县中最热闹的地段,占地开阔,房舍宽敞,独占了一整条街,很容易便找得到。

    曹识微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刚在正门前下马,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便快步迎了上来:“哎呀呀,曹监察贵脚踏贱地,我等荣幸之至啊!”

    为首的正是应选人,因女儿去世,她形容清减了许多,虽也是满脸笑容,眉目间却萦绕着丧女的忧痛,看上去甚是可怜。

    见曹识微看向自己,她强打精神拱手笑道:“在下应义平,东阳应氏中徵房行六,现在吏部挂名备选。”

    “选人与建州刺史应公是···”

    “应刺史与在下乃同出一房的堂姊妹。”

    “原来如此,先前怠慢了。”曹识微笑眯眯地回了一礼。

    曹识微随应选人走进花厅,此时厅中灯火辉煌,酒香四溢,案几上摆满了应季瓜果、精馔美食,另有一班乐伎在角落里弹奏乐曲,好一派富贵气象。

    见她们进来,原本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拱手见礼。上首坐的正是涂县令。此时她似乎忘记了先前与曹识微在湖堤上的龃龉,热情欢快地高声道:“曹监察,快请上座!”

    曹识微也不推辞,在众人的一阵恭维声中施然落座。涂县令端起酒杯笑道:“监察出使南平,我等得借宪秩之才匡纠谬误,实乃幸甚。今日借应选人宝地,为监察洗涤劳尘,聊表我等感谢之意!”说罢便一饮而尽。曹识微少不得陪了一杯,席间便是一片唱和之声,宾主俱欢。

    待三巡酒毕,涂县令借着酒意盖脸,拉了曹识微的袖子俯身过来:“先前听闻旧事,只道监察冷峭不近人情。不想今日同席而饮,方知监察亦是性情中人,坦荡直率,令人好生向往。”

    曹识微眯了醉眼笑道:“生事若斯聊尔尔,人言何足辩云云!”

    “好!正如人只见一县之长的威风,却不见一方父母的艰难。”涂县令泪眼婆娑地握了曹识微的手,言辞恳切:“在下知道监察为何而来。只是有些事若揭破了,恐有推卸责任之嫌,还会伤了好人的脸面。”

    “明公此言何意?”

    涂县令不答,只携了曹识微的手来到庭院。盛开的桂花树下,一团荧光忽明忽暗,走近一看竟是一颗硕大夜明珠发出的光亮。

    曹识微停下脚步:“明公这是····”

    “监察···”应选人扶着小仆颤颤巍巍地出来,憔悴的脸上泪痕密布:“在下有冤要诉!”

    “选人这是何故?”曹识微上前几步扶住应娘子,故作关切地问。

    “好教监察得知。在下年近五旬,膝下只得二女。长女幼时种痘不成,高烧落下惊风之症。幸得小女长成,恭顺知礼,宅心仁厚,可堪托付家业。不久前,家中宴客,小女对本县良户卫氏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在下虽不满卫氏门第寒微,出于溺爱还是结了这门亲。”

    “不曾想这卫氏子是个浪荡荒唐之辈,竟与南狄贱户暗通曲款。监察应知依本朝律,贱户与良人通婚是何罪状。小女得知后着实怨愤,因珍惜卫氏这门婚事故而不曾告发,只要那贱户女做个了断。小女自出生起便娇养过甚,不曾遭受这等屈辱,想是当时表现激烈了些。”

    “那贱户女用心歹毒,竟约卫氏子私奔,欲借此毁小女的脸面。卫氏子信以为真,离家时带了诸多财物。贱户女见财起意,竟将他推下山崖,自己则趁夜深逃回家中躲藏。”

    “卫氏子的尸首被人发现后,私奔之事被传的满县沸沸扬扬。小女无辜受辱,体面无存,不堪忍受流言,竟···自缢而死!”

    说到此处,应选人失声痛哭,几欲绝倒。曹识微见她这般凄惨,免不了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选人还当节哀保重。”

    应选人扶了小仆勉强站住,语气转悲为怒:“因在下与建州刺史有亲,便越诉至温州。这贱户女连害两条人命,罪大恶极,温州覆准无误,已送刑部待覆。可有那等别有用心之人欲借机行造谣污蔑之事。我女儿与卫氏子的尸身至今仍未落葬。监察大可开棺验明尸身,在下绝不阻拦!”

    话已至此,便是曹识微这样心硬性冷的人也说不出过分的话来,只得推劝了几句。应选人又指向那明珠:“监察彰善嫉恶,正气凌然,今日在下将此珠献予监察,只求监察见此珠时能念及在下冤苦,扫除奸邪,伸张正义!”说罢便颤抖着双膝要跪下。

    涂县令抢在曹识微之前将应选人扶起来,无奈道:“本官在平南任职已四年余,下县人口不多,土地贫瘠,出产稀薄。只占了靠近闽水的优势,百姓农闲之余做些杂业贴补家用。本官出于宽仁之心,虽租赋征缴艰难,也未对百姓增收杂税。不成想那些贱户生了贼心,不肯缴业钱,几次三番纠结闹事。本官狠心弹压了几次,那起人怀恨已久。应选人家遭此横祸,贱户伺机报复,出了乱子。也是本官才德不济,治下无方,监察尽管秉笔直书,本官绝无辩驳!”

    这二人一唱一和,打得好配合,曹识微决定以退为进。她命庶仆收了那明珠,故意叹气道:“二位的难处本监察已尽知。入夜寒凉,选人身体不佳,还是早些休息。本监察便不与前头诸位一一告辞了。”

    应涂二人见她收了明珠,忙又命人取了些精细之物送给庶仆,这才客客气气地将她主仆送出了门。

    回到驿馆,曹识微命庶仆熄了烛火,取那硕大明珠置于案头。黑暗中,明珠幽白的光笼罩了整间屋子,与初夏时节月光相比毫不逊色。

    “应义平不过区区黄衣选人,出身东阳应氏旁支,一出手就是此等珍奇,可见应氏之豪富。”

    “今夜她们说的这些话···”

    “几时轮得到她们教我如何说话了?到底如何,待明日寻到那个人精一问便知。”

    午后,曹识微穿了庶仆的衣裳,用布包了头脸,大摇大摆从角门出去,一路穿过街坊巷陌,寻至一处简朴的屋院外。

    院墙低矮,曹识微踩了石头扒在墙头往里看去,只见院中原铺得好好的泥砖被扒得七零八落,露出砖下的黄土,种了许多新鲜菜蔬。几只肥大的母鸡咯咯叫着在菜土间刨啄。房檐下摆着一张小几并几个蒲团,一个老妪歪靠在几上睡得正香。

    “那老货!快醒醒!”

    老妪被惊醒,十分不悦:“是谁这等无礼?”

    “是我!”

    “你是···”

    曹识微取了头巾:“告假是为治眼疾吗?”

    老妪看清来人,连忙扶着小几站起身:“原来是监察!老妇这便开门。”

    待进了门,曹识微一屁股在蒲团上坐下:“一来平南便听说你告假在家。说说看,这回又生什么病?”

    老妪笑嘻嘻地奉上茶汤:“年老体弱,有病便自觉将养,不碍人眼。”

    “你老成精的人,偏又姓靳,真正名副其实。”

    这老妪正是告病在家的平南主簿,听曹识微讥笑也毫不在意:“监察见笑了。人老了,做不得事也担不起责,只得在家喂鸡种菜打发时日了。”

    “听你这口气,像是知道本监察为何而来?”

    “监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当年办朱县令的时候老妇就见识过了。此番再来平南,想必此刻涂县令的屁股可紧得很呐!”

    “你倒奸猾,在这里躲清静。”曹识微四下环顾:“这就是你买下的宅子?花了那么大一笔钱,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样。”

    “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那钱自是不能都用来买屋宅,还得留些在身边防老呢。”靳主簿从小几上拾起一柄破扇,呼呼地摇着:“老妇寡居半生,习惯了一个人清静。只等哪天彻底卸了担子,在此处安居养老吧。”

    “你在朱淞一案上多有出力,这是我答应给你的报酬。”

    靳主簿知道曹识微这么说只是不想承人情,笑了笑便继续道:“监察来找老妇,定是要问县中大事。若是问卫氏子案呢,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良贱私通不成反伤人命。”

    “你认为此案并无冤情?”

    “冤?谁不冤?卫娘子满以为替儿子寻了个好亲事,却落得个鸡飞蛋打,儿子死了还得赔钱给人家,她冤不冤?应选人好好的女儿,为着未婚夫不知廉耻与人私奔,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她冤不冤?涂县令只不过卖了东阳应氏一个人情,却捅出这么大的事来,勾引得监察满心思要办她,她冤不冤?”

    见曹识微皱眉,靳主簿手中的破扇摇得越发来劲:“那贱户女不过想寻个有财有貌,情深义重的如意郎君,却被关进大牢,眼看就要砍头,她冤不冤?卫氏子虽为女色所惑,却落得个不得不死的下场,他冤不冤?”

    “等等,”曹识微抓住重点:“你说卫氏子不得不死,是什么意思?”

    靳主簿用扇掩口嘿嘿一笑:“他死没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应小娘子是真的死了。”

    “你这老货,说话不要遮遮掩掩!”

    “案发之后,老妇无意撞见仵作在涂改誊抄验尸单,威逼利诱之下,仵作才说尸体左膝处有旧伤,像是经年骑马所致,右手生有厚茧,中指略弯,应是常年搭弓射箭留下的痕迹。那卫氏子一个深帷娇儿,哪有这样的本事?”

    “但应卫两家咬死了卫氏子已死,贱户女也在堂上认了罪。仵作害怕,便偷偷篡改验尸单。”

    “验尸单这等重要的佐证,她一个仵作说改就改?”曹识微忽然想起:“是了,司法不仅不会怪罪,只怕还会赶着在新改的单子上押签呢。”

    “应小娘子死了,卫氏子如何能不死?这才是此案的关键。”

    靳主簿在几案上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却突然转了话头:“监察可想过,应选人一家为何要搬来平南长住?若是投亲靠友,怎的不直接去建州?”

    “这和卫氏子案有何关系?”

    “若只看这案子,监察大可不必来此一趟。”

    曹识微正色道:“应义平仗着家势勾结官府构陷无辜之人,县令涂晦等人威逼伪供引发民乱,又为掩盖真相泄洪淹村,岂是你说的这样轻巧!”

    靳主簿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一个五姓出身,有建州刺史做靠山,吏部挂名备选的黄衣选人;一个自释褐便在县中任职,摸爬滚打十余载的一县主官。这两个人齐心协力捏死一个采菱的贱户女,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她伸伸腿,换了个更轻松的坐姿:“老妇已年过半百,做着个不入流的芝芥小官,早没了向上的心劲。唯一放心不下阿瑜,也得监察相助领上了薪俸。说实话,老妇早就不想干了。可监察正值壮年,满腔抱负,前程高远,不能在污泥坑里栽了跟头。”

    “老靳,你与我说实话,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

    “老妇说与监察听了,监察能保证到此为止,不再深究吗?”

    “不能。”

    靳主簿一愣,接着仰首大笑:“难怪人说连鬼见了曹识微都得跪下磕头,真是一点没错!”

    等止住了笑,靳主簿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平南县地处偏僻,既无物产又无文脉。那应选人搬来此处长住,是为平南的盐田。”

    曹识微闻言大惊,拍案怒道:“盐田?!朝廷屡禁私盐,平南竟敢视禁令于无物,光天化日辟田晒盐,胆大包天,可恶至极!”

    “监察啊监察,官盐量少价贵,能够多少人吃的?这生意横竖有人做。”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私盐损害国利,扰乱税赋,加诸重刑亦不为过!平南放任私盐泛滥,本监察定要报与台中,着巡院严查!”

    靳主簿冷笑:“平南官盐是交由皇商薛氏运销的,监察在京中可曾听说薛氏于榷盐有不法之举?”

    “未曾听说。”

    “这不就是了!顶着朝廷的禁令贩售私盐,一般人早就被抓起来打杀了。可换作有来头的人,老鸹都能洗白了运上船,还分什么官私。”

    曹识微一时语塞。靳主簿继续道:“薛氏一船船的私盐运出去,总要寻个妥当的买家。虽没有证据,或可一猜。能不声不响吃下这么多私盐的,满大梁除了那些兵强马壮的节帅们还能有谁!大帅们要抢功劳抢地盘,谁手下还没养着几个牙兵?别说是使枪弄刀的粗人,就是骡马隔上些时日不吃盐,都腿脚发软驮不动重物。朝廷连牙兵的吃喝都不管,还能管盐?”

    “诸镇自有盐屯,哪里还要这么多私盐?”

    靳主簿轻摇蒲扇:“老妇官卑职小,不曾与藩镇打过交道,不过是猜测。”

    “你说这些,与卫氏子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监察有所不知,这卫氏虽门户寻常,却有一门富亲戚,正是祖上曾做过官的田氏。田氏子孙极擅经营,搭上薛氏之后便暗地里做起了私盐生意。应选人出身名门,心高气傲,手段又狠。田氏等人不敢去捻东阳应氏的老虎须,便想着从旁的地方使劲。应卫结亲,女媒正是田陈氏。出了这样大事,应选人便是咬碎了牙也得在此事上立住了。那受灾的镜湖村外便是田氏的私盐田。”

    “所以应氏必须要杀人立威。为了平南的私盐田,那贱户女和卫氏子非死不可,通壮夫妻、镜湖村的贱户们也非死不可。”

    靳主簿默然。

    初秋的午后天高云淡,和风犹暖,吹在人身上却带起一丝寒意。一只老母鸡追着蚱蜢,飞扑翅膀蹿到了院子当中。那蚱蜢左蹦右跳,腾转横挪,纵然百般挣扎最终还是被母鸡踩在爪下动弹不得。母鸡将蚱蜢吞吃入腹,甩了甩头,不紧不慢在院中踱起步来。

    曹识微站起身:“我先走了。”

    “先等一等。”

    靳主簿转身自屋内取出一个布包,双手递给她:“监察也许用得着。”

    曹识微接过布包,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

    “曹监察!”

    见她倚门回头而望,靳主簿突然鼻头一酸:“监察此去,不知有生之年还得相见否?”

    曹识微笑着摇了摇头,决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