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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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御前弹劾

    曹识微回到长宁便将在平南的所见所闻写成弹状,呈给了御史中丞冯葵。可一连几日都不曾有回信。

    直到这天,有庶仆来传话,御史大夫米素召她面见。

    曹识微拎着包袱站在大夫厅前,深吸一口气,方抬手叩门:“江南东道监察御史曹,来覆台主召。”

    “进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

    曹识微轻轻推门进去。

    此时厅中只有御史大夫米素一人,等她行了礼,米素指了指大案对面的坐垫:“来坐吧。”又推了推案上的茶盏:“曹监察一路辛苦。为何不在家多歇一日?”

    “事出重大,下官不敢耽误。”曹识微在垫上坐下,双手捧了茶盏却并没有喝。

    米素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如扇一般散开:“有时候甚是羡慕监察这样的年轻人,年富力强,能一心扑在公事上。想当年释褐授蓝田尉起,本官便一直在地方辗转。四十岁上,有同年已转任京官多年,本官却还在汝州任上盘桓,不知何去何从。”

    “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台主资历深厚,入京执掌宪府再合适不过。”

    米素呵呵一笑:“朝中胜任此位的不知凡几。朝廷选才当因时制宜,不拘成例。再说所谓成例,也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否则,曹监察便不会坐在这里与本官饮茶闲叙了。”

    曹识微本是前台主特擢入台的,只能点头称是。

    “不小心扯远了。”米素从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中翻出一封弹状,“冯中丞将此状呈来,却没有签批一字。此时没有别人,本官想听听你怎么说。”

    曹识微挺直了腰板:“下官斗胆,请问台主可会在状上署名用印?”

    “不会。”

    曹识微心头猛地一跳。

    “本官所署的每份弹状都代表御史台态度,不得不慎重考量。”

    “台主,建州平南县卫氏子一案,县府堪审推问可谓潦草不堪,甚至为逼取伪证冤死人命,激起民乱。建州装聋作哑,不仅不下牒询问,还试图伙同平南将此事弹压掩盖下去。而温州接告后不对案中疑点详加推察,只依例拿了人犯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便将堪问、辩辞等与原卷一并粘连了事。”

    米素不为所动:“卫氏子案人犯既涉死罪,温州自会交大理寺覆审。你若觉得有疑点,报于台中牒大理寺详查便可。”

    “若只是办案不当便罢了。此案重要关系人应义平乃东阳应氏中徵房出身,与建州刺史应义康是同宗姊妹,徇私情弊不可不查!”

    “建州不是回避了吗?”

    “温州刺史孟裕出自濯州孟氏,与应义康同气连枝。越诉不过做个样子,又算得上什么回避!”

    米素冷冷地道:“曹监察,无凭无据,不得信口开河!”

    曹识微只觉一口浊气在胸中冲撞,压抑不住:“御史监察弹劾百僚,合理怀疑有何不可!”

    米素陡然严厉起来:“此案堪审科决是否得当,是否有徇私枉法之弊,若你坚持,台中自会商诸法司会审。可你在状中所述平南县令为掩盖真相凿堤淹村,建州刺史纵容亲属晒贩私盐,桩桩件件都是杀头族坐的死罪。这份弹状呈出去的后果,你心里有数吗?!”

    “东阳应氏再如何势大也大不过王法!仗着圣人的宠爱、祖宗的功劳做出此等败德妄为、摧残黎庶的恶事,难道连说都说不得吗?!”

    “够了。”米素将那弹状合上,看也不看曹识微一眼:“此状不准,你去吧。”

    “台主!”曹识微悲愤难当,紧紧抓住案角探身而起:“下官暗访平南时亲身遭遇镜湖村的洪水,几乎命丧当场。全村百余口人死得只剩十数人,他们虽是贱户,可也是一条条性命哪!台主!”

    “天灾无情,非人力所能及。”

    “平南的私盐俱由薛氏运销,那些盐田总不会平白消失,台主命巡院一查便知!”

    “空口无凭,巡院如何去查?”

    “下官多方查证,状中所述绝无半字虚言,下官愿用身家性命担保!”

    “身家性命?只要这弹状出了大夫厅的门,你以为本官还保得住你吗?”

    曹识微被抽去最后一点希望,慢慢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她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那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摆在案头,又取回弹状收在袖袋中。

    米素看了看明珠,和缓了脸色道:“关于卫氏子案,台中自会留意。你千万莫要任性。”

    “多谢台主提醒。”

    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御史中丞李,求见台主。”

    “进来。”

    御史台两中丞之一的李执端推门进来,见曹识微在此,只轻挑了挑眉,便对米素拱手道:“下官有事禀告。”

    米素看向曹识微:“先这样,你去吧。”

    曹识微向上官行了礼,转身走出了大夫厅。

    她只觉浑身如散了骨头一般绵软无力,几乎提不起步子来。在下楼梯时脚一软,竟直直摔了下去。吓得经过的庶仆连忙搀她起来:“监察这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不舒服。你去吧。”

    庶仆再三确认她无事才离去。

    曹识微痛苦地蹲下身来,觉得自己心中某块地方深深塌陷下去,如黑洞一般无情吞噬着她的信念、理想、坚持。

    是我错了吗?

    她闭上眼,只看见一双惨白的小手在恶魔般咆哮的浪花中挣扎、沉浮。

    不,我没错,错的是你们!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纵死亦往矣!

    五日后,江南东道监察御史曹识微着法冠法袍于大朝会出列,弹劾建州刺史应义康、温州刺史孟裕、平南令涂晦、黄衣选人应义平等人不法情状若干,举朝震动。

    深夜,曹识微在宅中静坐。

    自那日当朝弹劾后,御史台中除了冯中丞,其余人俱对她敬而远之。以往那群热情相邀、把酒言欢的同乡故交也不见了踪影。人之常情,难免如此,可到底还是有些寂寥失落。

    御前弹劾,在全大梁自诩最讲规矩、最守纪律的御史台官们看来,就是不将台主放在眼里,在圣人及满朝文武的面前打御史台的耳光。

    虽然御史台连续多年蝉联最讨人厌官署榜首,只有在年终时才会被算盘精、讨债鬼——度支比部短暂超越。但在所有台官心中,御史台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绝不容许有人挑战御史台的权威。

    曹识微明白,但她没有退路了。

    她取出在平南获得的物证、誊抄的账目文书等一一细看。

    自弹状呈至御前,不是没有人或公开、或私下找她打探过证据的情况。她不放心任何人,从未透露过一字一句。

    好在明日圣人便会单独召见她,这一切总算得见天日了。

    曹识微检查无误,便用一块软缎精心包裹起来。法冠与法袍已经熨烫齐整,安安静静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在所有官员首服中,只有御史的法冠形制与众不同。正中一根直梁,如獬豸之角,专触世间的邪恶无理。既佩此冠,便应如獬豸神兽,明辨是非、忠贞不渝。

    而五姓就像一株妖藤,紧紧缠绕在大梁这棵参天巨树上,贪婪吸吮养分,蛮横抢夺阳光雨露,一众草木皆被这巨大阴影笼遮蔽,直至与这棵大树一同败坏枯萎。

    出身寒门小姓,这一路走来何等艰难。可有人一出娘胎便轻松拥有一切,只凭借门第、姻亲便一路飞升、春风得意。相比之下,过往那些囊萤夜读、寒窗映雪的日子便显得格外悲哀和讽刺。

    曹识微心中充满怨恨。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蛾子,扑棱棱绕着铜灯飞。曹识微不忍见它被灯火燎了翅膀,便用纱罩将灯罩上。

    一股凉风掠过,灯盏里的火苗随之晃了晃。回头一看,窗户竟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曹识微起身关窗,突然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肩上便是一阵刺骨剧痛。她用手捂住伤口,掌心指缝满是腥烫的液体。

    曹识微用尽力气在地上连滚几滚躲过刺客的尖刀,掣起案上的铜灯砸向刺客。

    刺客轻松避过,举刀向她砍来。曹识微跌跌撞撞躲到屏风之后,大声向外呼救。

    刺客见几击不中,便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将囊中所装火油泼洒至书案、柜笼等处,扔下一个火折后跳窗而走,只留下一句恶狠狠的话:

    “从今往后,你最好乖乖闭嘴!”

    房中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曹识微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向书案,用手扑去软缎包袱上的火星,紧紧揣入怀中。

    大火夹杂着滚滚浓烟,滚烫呛鼻的灰烟灌满了她的口鼻,令她几近窒息。她匍匐在地想爬出门外,终究抵挡不住剧痛,昏死过去。

    曹识微昏迷了三四天,等她在剧痛中醒来,守在榻边的竟是台中庶仆。

    “监察终于醒了!”

    “怎么···是你?”

    “闫执事救火受了伤,正在别处将养。台中派小人来照顾监察。”庶仆端来晾得温温的药汤喂她喝了:“监察只安心养伤,旁的事务一概放放吧。”

    庶仆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一丝哀凄,不知是为她这个半死之人还是为自己。

    “我的事,连累你了。”

    “监察何必这样说。小人一入台便分在监察房中当差。监察生性纯良,秉正无私,受人嫉恨也是难免的。听闻监察受伤,小人是自请前来照顾监察的。”

    庶仆一边说着,一边向曹识微眨了眨眼。这是窗外有人的暗号。曹识微也缓慢地眨了眨眼予以回应,再一勺一勺咽下奇苦无比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