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山海:杯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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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廉深夜访恩师,只问岱极不问天

    这样的夜里,守卫自然是要照顾一下这灯火通明的地方的,保不齐就有人喝醉了闹事呢。

    于是长廉的机会就来了。他轻车熟路地翻进皇宫,摸进齐礼司。一路顺利地有些怪了。不过来不及多想,他翻了许久,从太华地方志翻到诸国记,愣是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这时有人提醒道:“在你头上的书柜顶部有个机关。”

    这书架高得异常,常人根本碰不到这上头,设这个机关的人显然要么有神遗的本事,要么就是有别的东西。

    “哦,谢谢。”长廉下意识道谢,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一回头,一个老头四仰八叉睡在书案上。

    老头子名叫泰逢,白发白须,却是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从前他是长廉的老师,是人人敬仰的天启三大神遗之首,稷城合盟之后,渐渐淡出人们视野,为帝启守着太清殿。

    帝启对他也是头疼的要命,从前德高望重,言出必行的国师,也许是不是退居太清殿之后得了清闲,渐渐成了如今的老顽童。只有长廉知道,这个老师从前就不怎么靠谱。

    “您怎么知道我要找什么?”长廉震惊不已。

    “臭小子,就你天天跑去和那家伙鬼混在一起,我在这里蹲了你三天了。你再不来我可无聊死了,从前我喝一口你的宝贝酒你心疼的要死,到舍得给人家倒了!”泰逢不满道。

    “老师,上面那个机关在哪里?”长廉问。

    老头这才悠悠然睁眼,一看长廉竟然悬在半空中,很认真的摸索着柜子上头的机关在哪。

    老头慢悠悠的走到书架下面。长廉见他过来,指尖一起一绕,老头便被一阵风托起,结果老头怒骂:“蠢货,放我下去。”

    长廉摸不着头脑,只能把他又放下去。

    “你也给我下来。说了多少次,不要轻易使你这本事。”老头骂着,套出一柄匕首来,放在书卷中,随着机关运转,书架忽然点起一束光。

    一点光把整个屋子照的通亮,在夜里更是显眼,怕是会引来守卫。但窗户不知何时全都被木叶遮的严严实实,显然是老师的手笔。

    “看头上。”老头催促道。

    长廉一抬头,才发现这是用机关所指的光影术法,映在屋子天花板上的记载。

    “岱极,太华不周人士,重黎十四君。先天体弱,一目重瞳子,年十七,封稷城城主。稷城,得名于稷泽,丹水注焉,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间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以疗伤处,伤处五日,止血去疤。有言黄帝是食是飨,又投之钟山之阳,而生良玉瑾瑜。君子服之,以御不详。是稷城人以制玄玉膏为生,玄玉原石亦有销路。然涿鹿之后,不周少贤良,多老弱,尤以稷城为甚。是日大雪,卫起至城下,整军而列。极于城墙上提三要:一要粮与煤炭;二要丹水不绝;三要城内百姓承玉膏之业,不得为奴。起俱应,极乃开城献降。雪厚三尺,然极赤足而出,跪拜纳降。至天启,困于梧闲楼,不得擅出。”

    长廉看完,老头便收了光影。

    “老师你说,一个酒鬼凭什么被推选为城主?”长廉到他对面盘腿坐下,顺手拿起梨啃了起来。

    小老头精锐的目光撇了他一眼:“他不是被推选上的,他是被推上去的。”

    “什么?”长廉不解。

    “之前投降也好,攻陷也好,那些城怎么样了?”

    “城主被杀,男女沦为奴隶。”长廉喃喃念着,终于反应过来了。不论如何,他被推上稷城城主之位的时候,就已经是必死的结局。可是卫起和帝启都没有杀他。

    许久,长廉道:“即便如此,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有不战而降的道理!如果我是重黎少主,我就在稷城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若是稷城老少无力打仗,那便是我一人,也要多杀几人陪葬!”

    “太华政治错综复杂,诸多门道说不清楚。投降保全稷城血脉,已然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不过是你的酒搭子,至于你这么为他拼命么?惹恼了背后的人,怕是你也对付不了。”

    “天底下还有我对付不了的人吗?”长廉说完。

    小老头不得不感慨,分明历尽沧桑,少年却心性不改,照旧狂的无法无天。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一定想办法做到。

    长廉转身准备走了,忽然想起什么,顿下来,认真道:“老师,我去年原本想回来的,被一些事耽搁了。结果拖着拖着,就到今年了不是?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年年来看你。如果老师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那些大山大河我看过了,腿脚又跟不上你们年轻人,就不去咯。”老头悠悠然道。他说的是“你们”,说明他已经知道十方的存在了。老师总是这样,足不出户,但总能知道很多东西。

    “罢了。”老头叹气道,“既然看完了,那酒记得给我两壶,否则别怪我去国主那里告发你。”

    长廉真拿出两壶酒来,把酒分了老头一壶。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

    “那还不是跟你学的,你日日喝酒看得我心痒痒。”长廉笑道。

    “这可怪不得我。”老头说着猛灌了一口酒,许久叹气道:“阿河,你生气吗?”

    长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在老师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在脑子里打了很多稿,开口时确实一溜烟儿全没了。

    “老师,我不生气,我只是时常伤心。”他平静地陈述着,语气里无悲也无喜。

    只是这么一句,听来如林外寂寥,隐约有寒山远火;四无人声,唯有高寺钟磬荡过千山。

    泰逢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长廉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前也时常伤心。”

    泰逢已然无话可说了,他自觉亏欠长廉,但长廉这句分明是说,从前也这般,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你从前意气风发,策马扬鞭,折花献美人。如今骑马,却像骑驴。”泰逢还是说了句。

    长廉却并不在意,只是坦然道:“不是骑驴,是骑牛。”

    这一句把泰逢逗笑了。

    那年自己被帝启召见,亲封都尉。喜信到时,老师正在醺醺大醉,一手拿着肉,一手拿着酒,躺在牛背上慢慢悠悠往家里走,看到喜报,就把肉和酒都扔进包袱里,摇摇晃晃地站在牛背上高声宣读。然后酒劲上来了,他把喜报一起扔在包袱里。于是长廉拿到的,是沾了油和酒的喜报。

    就这么一句,把这么多年来的功过得失糊弄过去了。泰逢自认为运筹帷幄,天下事皆收于眼中,偏偏读不懂长廉。无论何时何地,长廉永远是个不缺朋友的人,却始终是个寂寞的人。从前身边簇拥着一群人,如今身边只剩一个人;从前喜欢与人讲道理,事事要争个明白,如今却是永远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偶尔生气了,也只是举着剑砍木桩,一下一下准确地砍在同一处。可无论是从前意气风发还是如今四处漂泊,始终是个又倔又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