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的身世

    这次的胜利是彻底的，至少在那以后的三个春秋里，我们认为天下已经在我们手中永生。哥哥执政后迅速平定了一些不理智或别有用心的地方叛乱，重新整治官吏，又因他早已在人民心中种下威名，叶落帝国很快统一，而且在三年之内达到空前的繁盛。所以在那样的高度去思考永生并不仅仅出于激情。

    在重返王位的第三个年头，叶落帝国应当处于繁盛中的高峰，国家的财富连续三个月不在上涨的事实已暗示这一点。当我查看国库的账簿后，忽然有点恐慌，谁都知道达到峰顶后的下一步的路。但还令我欣慰的是，叶落帝国并没有呈现任何衰退的迹象，可能我们将在那样的高度永生吧！

    我们生活在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过着安静的生活。我和哥哥一起批阅奏折时，星月总是站在我们身后静静地看着。我们就那样说话，你一句我一句，高兴的时候，我和哥哥扔掉手中的笔，然后三个人一起唱歌跳舞。

    尽兴后，星月扶着哥哥回正宫，踩着大红的地毯悄声说着话，渐渐地消失在迂回的走廊。我会一个人到庭院望一会儿夜空，想些什么，然后回到西山宫。那里总是寂静得让往事如流而入。

    哥哥在宫中时，他们会一块等我吃饭。哥哥有事出宫时，星月仍会一个人坐在桌旁等我。我们喜欢吃星月制作的饭菜，所以除非重大的日子或有盛大的宴会，我们很少让侍者为我们准备什么。

    其实，我不大喜欢两个人一起吃饭，太安静了，甚至连夹菜和下咽的声响都是那样清晰。我们会说话，像三个人在一起说话那样，但我觉得我们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像洞中潭水的回响。星月看我的时候总是微笑，像涟漪一样荡漾。

    我喜欢看着她那样的笑，有时它还会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而梦醒后总会有无尽莫名的失落。

    我曾问过她身世，虽然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但至少能给我们带来某种快乐，或是交谈的乐趣，或是回忆的美好。

    “你出生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说你出生后或你能记忆事物的那个时候首先看到了什么？”

    “如果是最原始的记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那时你觉得你有多大？”

    “很大了，因为我已经有了记忆呀！”

    “我知道你已经很大了，我是说你大概有多高？”

    “结了稻穗的稻子还差一点将我淹没。”

    “之后看到了什么呢？”

    “两个人。”

    “我知道是两个人，我是说你看到了两个怎样的人？”

    “两个长满胡子的男人，大概有四十来岁。他们将我抱到了他们的家中，并将我关在木屋里。”

    “我知道他们会将你抓走，并将你关在屋里，我是说他们没有伤害你吗？”

    “当然没有，如果有，哪有今日。他们没有与村落或集市的人们住在一起，他们的小屋在离任何一个村落或集市都很远的地方，那里算是山脚之下了。他们是猎人。”

    “我知道他们是猎人，我是说他们抓你走的目的是什么？”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不是抓我。”

    “不是抓你，是抓谁呢？”

    “不是抓我，是救我，然后抚养我长大成人。”

    “那他们为什么将那么小的你关在木屋里呢？”

    “外面的世界更危险呀！”

    “你是在那里长大的？”

    “对。他们是最好的人，每日很早就出去，日落之后才回来，而且他们总是会弄到好吃的东西。”

    “你现在做饭的手艺得益于那些岁月了？”

    “对。随着我渐渐长大，越来越懂事，而他们越来越苍老，我越来越喜欢和怜惜他们了，总是想尽心思让他们吃好，然后微笑。”

    “你们过得也的确不错？”

    “对。那几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安静祥和，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等待，像小兽在日落的荒野上等待双亲一样，虽然心中总是有点悲凉，但风从耳边吹过的感觉很好很好。还可以在月下听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和远古的故事，听他们的笑话。我最喜欢在雨天和他们一起坐在窗户旁看雨水中蜿蜒的小径和厚重的山脉，以及偶尔惊慌飞过的鸟群。

    “我十五岁时，第一次跟随他们打猎，也是第一次知道打猎是艰辛的工作。我在打猎中跌到受伤、一次次昏迷不醒过，但他们从没有因之而在我有能力奔跑时不让我继续猎狩。他们说，自己的意志和体魄比任何其他人类所拥有的都重要，比任何庇护都牢靠。我也是那样将自己磨练成足以有资格成为一名战士的。”

    “你很爱他们？”

    “对。无比的爱，他们在的时候，他们是我的天下，独一无二的。”

    “但最终你们分开了？”

    “对。那是一个连绵很久的冬天，整个天地都在风雪之中，而我们终于到了没有任何食物充饥的地步。我告诉他们可以到最近的村落或集市借一点，像他们讲过的远古的故事一样。然而他们很严肃地说，永远不要接近或乞求聚集的人，至少不要与他们同行。我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很饿。在食物断尽的第二天，他们决定出去打猎。我说，我长大了，并要求同行。但他们拒绝了，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然后又安慰我，说大雪封山时的猎物最容易被抓到，他们会比往日回得更早。”

    “然而他们比任何一天都回得更晚？”

    “对。他们看一眼嘴唇已开始干裂的我，微笑一下，然后带着猎具出了我们的木屋。那天他们穿得很厚，在风雪中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我知道，他们已经真的老了。我透过窗户看他们消失在弥漫的风雪中，忽然泪流不止。然后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坐在窗前凝望。

    “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在我的意想之外突然出现，然后我跑过去抱住他们，放声大笑，然后痛哭，然后永不分离。可是，没有，我的假设没有成立，暮色四合时，他们依旧没有回来，我忽然意识到中午时分的巨响，那不是雷鸣，那可是冬天呀！

    “我在各种混乱的梦幻中度过了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夜，在第二日早上，我披上狼皮做的大氅和风雪帽，提着他们自己铸的宝剑，去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他们的确在那里，只是我没有再见到他们，他们唯一留下的是三只挂在树上的野兔。我知道那是他们在躲避雪崩途中奋力掷到他们认为可能不能被雪淹没的树上的。结果他们是对的，雪淹没了他们，但留下了倾斜的上半截树和树上悬挂的三只野兔。站在堆积如山的积雪前，除了痛哭，我不能做什么。”

    “后来你靠那三只野兔存活了下来，并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对。我依靠那三只野兔生存，然后开始生活。”

    星月讲完之后眼睛红红的浸满泪水。我无语，望着宫外的松柏，安静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