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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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蟲落

    眼看那巨大的怪物又要朝自己衝來,閻龍玉決定暫不還手,給自己重新下了一道神行咒。

    “縱有千年修行,也不可能俾倪萬物……”她心想:“這幻霧陣肯定有鬼,只能先瞧清楚情況再說,不可被她迷惑徒費精力。”

    她冷靜下來躲避敵人的攻擊,不管是弓箭還是戰戈的掃擊都傷不到她分毫;而那怪物似乎也沒有其他手段,總之便是埋頭朝閻龍玉猛衝。如此雙方交換了一陣,雖然沒有被殺傷之虞,但閻龍玉也已經把對方從頭到腳都仔細地瞧過一遍、仍瞧不出甚麼端倪。

    “會有可能在頭頂上嗎?”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閻龍玉再次從戰馬車頭上躍了過去、順勢一個翻身查看底下的情況;此舉幾乎讓她被底下鉤上來的戰戈擊中,卻也意外教閻龍玉發現了馬車的秘密──

    只見那三個原本應該乘在車上的士兵,此時雖然只剩下三個頭顱被安在馬頸之上,但仍然是脣紅齒白、相貌俊美的年輕士兵;然而當閻龍玉從他們頭頂上躍過去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這三個俊美士兵的臉孔,在湖面上的倒影竟是三張生滿驅蟲、血肉乾涸的殭屍臉孔。

    “甚麼……”見此情形的閻龍玉看了看自己腳底,這才發現眼前的戰馬車有倒影、遠方的青山也有倒影,唯獨她自己在這個湖面上行走的時候、竟沒有任何倒影。

    “原來如此,”瞬間閻龍玉就明白了應該怎麼做。“這就是此術的罩門,她至多只能用濛濛細雨來掩飾。”

    空中傳來女飛頭的嘻笑聲,但並未多說甚麼。

    “該結束這場消耗戰了。”閻龍玉立起右手的食、中二指,口中唸唸有詞使原本已經收還入鞘的法劍自行飛出,飄浮到了她的二指尖端。

    “去吧!”隨著閻龍玉一聲令下,那法劍就筆直朝戰馬車飛去;戰馬車見狀自也無所畏懼,仍舊筆直朝閻龍玉衝了過來。就在雙方即將碰撞之際,閻龍玉隔空一陣比劃,竟使那法劍拐了個彎飛上天去、在空中化為三柄法劍刺了下來,避開馬車正中湖面上三個殭屍的倒影。

    只見戰馬車好像給人憑空扯住一般、忽然間就止住掙扎著無法動彈;這時閻龍玉再把食、中二指放到了自己脣下,淡淡地說了一個“殲”字、那插在湖面上的三柄法劍就開始起火燃燒。

    “哦哦哦……”

    戰馬車頭一次發出了痛苦的叫聲,也是最後一次。三個生在馬頸上的士兵頭顱,雖沒有起火卻被燒得焦黑,不久便化為冒白煙的髑髏;而整輛戰馬車也隨之緩慢溶解,只掙扎了些許便如沾了鹽巴的蛞蝓,在原地化為一團濃漿。

    閻龍玉解開法術走上前去,將插在湖面上的法劍拔了起來;再舉目環顧四周,那惡臭薰人的邪霧又開始從遠方聚攏過來。

    “今天就先放過妳吧,小狐狸……”女飛頭的聲音最後一次從空中傳來:“反正憑妳的本事,以後還會再見面吧?”

    閻龍玉沒有說話,靜靜等待那邪霧將她徹底覆蓋。

    ◆◆◆

    邪霧散去之後,天上的星星也露了出來;閻龍玉重新回到山城縣的街道之上,腳踏實地、仰起頭在月光底下深呼吸的感覺,恍如隔世。

    “真是厲害的傢伙……”閻龍玉在心中思量:“她只說今天先放過了我,恐怕是還打算繼續纏著縣令;心胸狹隘的貴族個性嗎?”

    由於對山城縣的街道不熟,她胡亂在街上闖了一陣尋找官邸,發現有為數不少的人昏倒在街上各處。看那些人穿著大多是衙門的差役,應是奉曹顯之命外出巡視、結果卻身陷邪霧之中。閻龍玉大致檢視了他們的情況,發現無礙之後也只能任由他們繼續睡在大街之上,因為她自己也相當疲憊法力所剩無幾。

    距離官邸大約兩條街外,閻龍玉認出了早上曹顯帶她們經過的地方,於是加快腳步想盡快返回;怎知剛過一個拐角,眼前冷不防出現了三個枯瘦黝黑的黥面漢子,並排攔在街道之上陰森森地瞧著閻龍玉。

    “唔?”閻龍玉急忙停步打量了一陣,見三人都是留長髮綁著辮子,身穿紅白布袍打赤腳露出半邊胳膊,腰後懸著柄三尺來長的曲刀。

    “你們是甚麼人?”閻龍玉戰戰兢兢地問。

    三人裡居中的黥面漢子上前一步,也不答話只轉過身去、對著閻龍玉撥開腦後的辮子──只見一條殷紅如血的細微傷痕,在月色之下非常清楚地印在黥面漢子的頸後。

    “好傢伙……”閻龍玉見狀忍不住說道:“當真無聲勝有聲。”

    “我們首領想請道長上山一敘,”黥面漢子轉回身來,口音有些生硬:“請道長這就跟我們走吧。”

    “如此突然,”閻龍玉手指前方官邸的圍牆問:“可否先容我通稟一聲?”

    “道長還是不要節外生枝。”黥面漢子冷冷道:“我們首領的意思,是要與道長聯手對付那個南洋巫婆,無須牽扯山城縣的縣令。”

    閻龍玉見他們的態度決絕,自己又勢必不能放過如此發掘真相的大好機會,只得跟著那三個黥面的漢子離開,趁著夜色靜悄悄地出了山城縣。

    ◆◆◆

    所謂首領在“山上”、請閻龍玉“上山一敘”云云,原來是刻意誤導;因為那三個黥面漢子並沒有領閻龍玉入山,而是在離開山城縣不久後,就在通往其他城市的半路上、忽然轉入大道邊一處從山坳間延伸出來的低窪林地。林子裡的溼氣極重,蚊蟲也相當兇猛,頭上的闊葉樹枝和腳底下的濕軟黃泥,隨時都可能潛藏著致命的毒蛇。這是那種在城市間流動的人天天都會看見的邊緣之地,但忙碌的生活卻使得人們從未意識到、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距離文明也不過咫尺之遙。

    當閻龍玉抵達他們的營地時,天不過剛亮而已;和煦的朝陽穿過樹梢曬在營地之內,人們打著呵欠從飽滿寒露的帳篷之中爬出來。閻龍玉數到大約十來座帳篷,每座僅能容二到四個人、散布在林中一爿一爿整理出來的空地。從他們成堆擺在帳篷邊的貨物、隨時可以打包走人的模樣來看,閻龍玉推測他們是城市間的遊牧民族,遊走各地以狩獵採集所得、交易換取日常用品與錢財。

    “我是落頭民的首領尤剛,”

    那首領看來近五十歲,除了身材明顯較為壯碩之外,就是身上戴著一些以獸牙、獸骨製成的首飾;其餘部分則與其他族人沒有差異,都是打赤腳身穿紅白色的布袍、裸露著半邊胳膊。

    “道長聽說過落頭民吧?”

    閻龍玉略點了下頭。

    “你們人數雖少,”她說:“但比我想像的還要多。”

    “在徹底成為傳說之前,我們還想掙扎一下。”尤剛請她到了營火旁坐下,火堆邊用木架吊著一團被割去大半的烤肉。因為特殊的原因,閻龍玉可以嗅出那是山羌的味道。

    “我不知道那個縣令告訴了妳多少,”尤剛在閻龍玉身旁坐定,道:“所以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可以助妳找到那個南洋的女巫,但妳必須把韓祿交給我們。”

    閻龍玉還記得那個名字,就是出現在陳茵夢中的男人;唯獨到剛才為止還不知是否真有其人,於是緩緩問道:“你要我、去找一個叫韓祿的人?”

    “他在縣衙的大牢裡。”尤剛微微一笑:“若是由妳去跟縣令要人的話,多半可以要得到吧?”

    簡短的幾句話,卻有海量的訊息,令閻龍玉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所以……”隔了半晌她才問道:“那個韓祿是你們族人?”

    “不錯。”尤剛點頭道:“他的本名叫吉路,我替他取漢人的名字是為了方便接近陳茵。我選中他擔任陳茵的配偶,讓他去解開陳茵的落頭封並且施展夢迴術;沒想到那小子求色心切,居然大意接近官邸被那個侍衛長曹顯逮住,結果就被關進了大牢裡。之後那個縣令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女兒的頭再也不會飛起來,便派人去南洋捉來一個女巫,意圖讓她代替陳茵給受驚嚇的老百姓一個交代,結果弄巧成拙招來了一個怪物。我想這些事情,那個縣令大約都沒有告訴你吧?”

    閻龍玉早就懷疑景萱不是湊巧出現在此地,卻怎麼樣也想不到與縣令還有這種關係;如今忽然得知真相對陳征難免有些怨懟,但眼下情形也只能冷靜地設法解決問題。

    “我想知道你們與陳茵的關係,”她說:“可以告訴我嗎?”

    尤剛的態度是一點也不打算隱瞞。

    “她是瑪憂坎──我的表妹──與縣令陳征的女兒。”他說:“許多年以前、我還不是族長的時候,族裡的長輩有感於近親通婚的情況實在太過普遍,於是讓年輕一輩的女性到外面去尋求他族的新血,然後再帶著子嗣回來延續落頭民的血脈。我與瑪憂坎因此分離,為了民族的大義不得不犧牲個人感情……”

    他話說到這裡,閻龍玉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因為事關民族能否延續的問題,恐怕中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尤其是擁有特殊能力的血脈,通常很難與其他血統共存超過兩代以上,這一點落頭民自己肯定非常清楚──

    她恐怕陳茵這一輩子若不回到部落,落頭民都不可能會放過她。

    “然而瑪憂坎與漢人一起生活之後,思想產生很大的變化。”尤剛繼續說道:“她不再以延續族人血脈為己任,認為落頭民應該接受自己的命運、與世人同化不再堅持無謂的血統。結果她逃離族人的監視遠遁而去,以馬玲的身分隱藏在漢人的社會裡。”

    “然後她遇到了陳征,”閻龍玉說:“與他生下一個孩子。”

    尤剛點頭道:“直到多年之後我擔任族長時才打聽到此事。當時瑪憂坎已經死了,而陳征還尚未進士,要奪走那孩子原是輕而易舉;然而我們發現那孩子身上有落頭封,大約是瑪憂坎為了隱瞞她的身世、才將她的天性封印起來避免真相洩漏。我們因此斷定陳征多半也被蒙在鼓裡,於是便任由他把陳茵養大,直到適婚的年齡再解開封印、將她迎回部落。”

    “真是卑鄙的作法。”閻龍玉直言不諱道:“不僅省下養育的開銷,到時她的腦袋一飛起來,沒把親爹嚇死也非把她趕出家門不可,然後你們正好現身提供給她庇護。”

    尤剛聞言面不改色,續道:“我得承認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就是低估了陳征對瑪憂坎──或者對他來說應該是馬玲──的感情。我本以為他當上縣令之後,對這種事情會更加難以啟齒、說不定會暗中殺掉陳茵;卻沒想到他護女心切,居然反過來捉住了我的人、還對他嚴刑拷打。現在我只能慶幸吉路那小子還算硬氣,居然沒把部落的事情說出來,使衙門的人到現在還認為,他只是個在茫茫人海中遊蕩的落頭民後裔而已。”

    到此閻龍玉點了點頭,大致知曉了事情的經過,也明白落頭民需要自己的理由──若是不願拋棄韓祿的話,就只有出面與衙門交涉、或者策劃劫獄兩條路可選;然而出面交涉等於是暴露行蹤,有可能會被當成妖怪一類剿滅,而策劃劫獄更是公然與朝廷為敵,於落頭民有害無益。只是截至目前為止,閻龍玉仍有一事不明。

    “假設我同意了你的條件……”閻龍玉問:“你要怎麼助我捉到那個巫婆?”

    “我們可以找到她藏身的地點。”尤剛說:“然後妳就可以帶上衙門的人,去把她捉拿起來或者殺了。”

    “但我自己也可以找得到她,”閻龍玉說:“有何必要與你們交易?”

    尤剛再度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妳雖可以找得到她……”他說:“但恐怕無法在兩天之內找到她吧?”

    閻龍玉靜待他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兩天是妳最好的機會──如果妳還沒有察覺的話。”尤剛道:“她在施展落頭降的同時又召喚那麼強大的煙霧,就算法力再高也需要時間恢復。要是錯過了這兩天的機會,再想與她的千年修行對抗就困難了。”

    他見閻龍玉聽完這話沉吟不語,又道:“我也是有一點修為的人,看得出妳身上有強大的獸靈附體,其功力或可與那怪物匹敵;但終究那不是妳自己的力量,論術之多寡、強弱而言,十個妳再加上一個我,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

    閻龍玉心知他說的是實話,自己的確沒有勝過景萱的把握;而曹顯等衙門差役都找不到的人,自己恐怕也很難在一、兩天之內找到。

    “事成之後,”閻龍玉問:“你們會放過陳茵?”

    “那就不勞妳操心了。”尤剛回答:“我們自有對待族人的方式,道長只需拿了縣令的酬勞走人便是,我們會在江湖上傳頌妳法力高強的事蹟。”

    “但是,你也應該知道……”閻龍玉說:“以我的能力,就算不知道落頭封的咒語,要剝奪陳茵與生俱來的能力、讓她在漢人的社會永久幸福地生活下去,其實易如反掌。”

    尤剛聞言,臉色立即沉了下去。

    “不要插手我們的事,道長……”他冷冷地說:“讓我族在歷史的洪流中自由掙扎吧!”

    對此閻龍玉沒有正面回應。

    ◆◆◆

    當天閻龍玉便在落頭民的營地度過,吃些他們提供的烤鹿肉、羊奶酪等食物,倒還覺得頗新鮮;但同時也看見他們在收拾貨物行李,知道他們提防著自己,很快要在她離開之後轉往他處紮營。

    到了晚上,閻龍玉特地去見了尤剛一面,希望能讓她在一旁見識一下。尤剛同意了,但要求她保持距離,因為在那種亢奮的狀態下無法保證沒有人會攻擊她。

    “你信得過我,我很是感激……”閻龍玉問:“但你就不怕我事後反悔嗎?”

    “總有一方要先展示出誠意。”尤剛回答:“妳我都是這世上的異類,我想妳可以了解那種想要相信人們的渴望。”

    當下閻龍玉不再多言,自己找了一棵樹待在底下打坐、直等到接近午夜的時候。那時有許多落頭民的年輕人都集中到了營火邊,按照尤剛的指示圍繞坐下。

    “都知道今晚要幹甚麼了吧?”尤剛對那些年輕人說,用的是他們自己的部落語言:“大體而言和平常一樣,不許偷盜百姓的東西、不許偷窺姑娘洗澡……”

    閻龍玉雖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但可以感覺尤剛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與底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士兵互相調侃、說笑。

    “你們都看見了,那個漂亮的道長在一旁看著……”尤剛又說:“想討好她的,就趁現在趕緊塗好胭脂,畫眉撲粉,展現你的男子氣概,總之不要讓我丟臉!”

    待那些年輕人嘻笑過之後,尤剛便在他們中間坐下,引導他們閉上眼睛恢復沉靜;隨後他們的嘴唇悄悄啟動,用細如飛蠅的的聲音唸起那古老而神秘的咒語。

    閻龍玉瞪大眼睛在一旁看著,連搧趕那些會吸血的蚊子都忘了。

    只見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頭只是微微顫抖著,好像禁不住晚間的寒風略為發顫;但隨後他們的擺幅愈來愈大,以超越頸部肌肉所能負荷的超速度不斷左右來回;誦經的聲音也愈來愈響,彷彿成群胡蜂由遠而近、發出震耳欲聾的共鳴。忽然間“咿呀”一聲,居中的首領尤剛的頭顱率先超越人體的極限、尖嘯著猛轉數圈將脖子如麵團一般揉擰,竟達三、四尺之長最後終於承受不住斷開;他的耳朵也倏地變大延展,像狐蝠的翅膀佈滿網狀的血絲,揮舞時發出波浪般的彭湃聲響。

    “呵哈、呵哈哈……”

    雖然那仍是尤剛的臉,但臉上神情與早上說話時的理智模樣大不相同,充滿癲狂的喜悅。

    “嘿哈哈哈哈哈!”

    伴隨著那癲狂的笑聲,年輕族人的頭顱也紛紛離身飛起,在半空中與他們的首領前後簇擁著、如擁戴蛾王的蛾民。閻龍玉在一旁靜悄悄地看著,直到那刺耳的拍翅之聲捲上高空、然後隨風遠去,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嗯……”她喃喃地說:“原來是這個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