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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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追凶

    天亮之前,落頭民帶回了景萱的消息。閻龍玉得知她的行蹤之後便與尤剛道別,離開營地抓緊時間返回山城縣的官邸。

    回到官邸,閻龍玉絕口不提過去一整天的行蹤,只很快找到曹顯讓他召集人手,自己則與陳征在後堂說話。

    “關於那巫婆的事,我已經有幾分把握可以處理……”閻龍玉說:“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大人您釋放韓祿。”

    陳征聞言,臉上露出了明顯不悅的神情,隔了半晌才道:“道長是怎麼知道此人的?又如何得知此人在我手中?”

    閻龍玉大可推說是陳茵告訴她的,但她已經答應陳茵不會把她的夢中情事告知父親,於是敷衍了一句:“我自有我的方法。”

    “那妳可知他想勾引我的女兒?”又聽陳征說道:“使用惡劣的法術,意圖使我誤認自己的女兒是妖怪,然後再趁機拐走她。這些事情道長可都知曉?”

    閻龍玉點了點頭──不難想像這些事情都是從韓祿口中拷問出來的。

    “那妳就該知道我不可能放過他!”只見陳征恨恨地說:“事實上我已經決定,待這個大澤之女的事情一了,就把他殺了永絕後患。因為只要這個人還在,我女兒的頭就不可能乖乖待在脖子上。”

    “那並不是甚麼妖異的事。”閻龍試圖說服對方:“韓祿只是喚醒她原本的天性,固然其做法可能有錯甚至是令人不齒,但也不過是一個即將滅亡的民族最後使出的求生本能而已,罪不至死吧?”

    “我不管。”陳征說:“他是落頭民,而落頭民就是妖怪。我不可能讓妖怪有傷害我女兒的機會。”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閻龍玉道:“你的女兒、還有她的母親馬玲,她們就是落頭民啊、就是你口中的妖怪!如果你愛你的妻子和女兒的話,為什麼不能公平地看待她們的同胞?”

    陳征還想抵賴,堅稱自己的妻女並不是落投民;但已經在官場打滾超過兩年的他,一聽見自己視為亡妻的馬玲的名字,立即就察覺了事有蹊蹺。

    “韓祿不是唯一一個……”他恍然大悟,一根食指在半空中點呀點地:“他還有其他同夥,是那些混蛋告訴妳韓祿在我手中的,是不是?”

    閻龍玉沒想到他的觀察力如此敏銳,當下也不否認只冷靜地說:“就算殺了韓祿,事情也不會就這樣結束的。”

    現在陳征也明白了──如果韓祿還有其他同夥、而且都是落頭民的話,光殺他一個人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他的臉色又變得比方才更加陰沉,冷冷地盯著閻龍玉問道:“他的同夥在哪裡?”然後又補了一句:“不許欺瞞本尹。”

    “我不知道。”閻龍玉實話實說:“就算帶你去我見到他們的地方,此刻他們也已經走了。”

    陳征開始考慮是否要把閻龍玉抓起來。

    “如果我把韓祿放了……”他又問:“他們答應不再糾纏我女兒?”

    這時只需一個小小的謊言──閻龍玉心裡明白──事情就可以非常順利的進展。

    “沒有。”她回答:“但是大人只要釋放韓祿,我再帶著曹護衛去把那巫婆抓起來,這件事便可暫告一段落。”

    “暫告一段落,然後如何?”陳征冷笑道:“我做這麼多事情──甚至不惜把一個老巫婆從南洋千里迢迢運送過來;難道是為了要暫告一段落?”

    可能的話,閻龍玉覺得應將此事交給一個更大的官──譬如說巡撫之類的;讓他去處理這個奇葩縣令所惹出來的禍事。無奈她並不認識哪一位巡撫,而要阻止景萱繼續糾纏陳茵,還有時間上的急迫性。

    現在她的手上,只剩下最後一個籌碼。

    “如果您答應放過韓祿的話,”她嘆了口氣說:“我有辦法可以讓落頭民不再找令嬡的麻煩。”

    “那妳就說吧!”陳征已經不耐煩起來:“到底是怎樣個辦法?”

    “我可以剝奪她的天性,讓她的頭永遠不會再飛起來。”閻龍玉說:“如此一來,落頭民就算得到她也沒有用了,自然不會再浪費力氣與縣尹作對。”

    這確實是陳征想聽到的,但半信半疑地望了閻龍玉半晌。

    “妳若是能做得到──”他問:“為什麼一開始不這麼做?”

    閻龍玉苦笑了一下。

    “剝奪天性,就意味著逆天而行,是會遭天譴的。”她答道:“而且這麼做,也會使落頭民的怨恨轉移到我身上。因此若是您決定這樣做的話,必須支付我三倍的酬勞。”

    “成交。”陳征毫不猶豫地答道:“就這麼辦!”

    “還有,”閻龍玉早知他會有如此反應,又道:“你必須先釋放韓祿。”

    “可以。”這次陳征仍然回答得很快:“待那巫婆的事情一了,我就立刻釋放他。”

    閻龍玉有點後悔,自己剛才應該開出十倍的酬勞。

    ◆◆◆

    待人手集齊之後,閻龍玉便當眾宣布景萱的下落:據說她躲在南邊山坡地裡的一處破窯內,讓眾人有在野外進行大規模搜索的心理準備。這情報對那些在衙門當差的正經衙役也還罷了,曹顯聽了卻是心中一凜、想起那個令他失去許多江湖弟兄的不祥之地。

    “諸位大概也有所察覺,城中百姓都快給這件事情搞瘋了……”陳征也宣布道:“因此本次行動由本尹親自指揮,發現那巫婆之後格殺勿論!”

    閻龍玉的徒弟蓋瑤莎自也隨師父同行,還揹了一張簡易的木製連弩。

    “昨日一整天都不見師父蹤影,於是我到坊間弄來這個……”她拍了拍那連弩說:“雖是民間使用的防賊器具、射程只有二十多步,但只要在箭上塗抹毒藥,可輕易殺死被附身的動物、或是飛來飛去的人頭。”

    其實閻龍玉並沒有非殺死景萱不可的理由,只是當此情形也須考慮到他人安危;況且這原是她收蓋瑤莎為徒的原因,擅使毒物的她可以提供法術以外的解決之道。於是最後閻龍玉在每人的衣上畫了一道護身符,避免景萱在危急時附到他們身上;然後一支三、四十人的衙門武裝隊,就朝城南的山坡地進發。

    “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她的地方。”途中曹顯忍不住尋了個機會,與閻龍玉悄悄說道:“沒想到她竟躲在這裡,可謂是藝高人膽大。”

    閻龍玉聞言稍頓了頓,說道:“你的意思,這裡是當初你們藏匿她的地方?”

    曹顯這才發覺他們的事跡已經敗露。

    “原來道長已經知道了。”他尷尬地說。

    “其實這是她嘲諷你們的方式。”閻龍玉說:“你們想捉她,她就躲在你們當初藏匿她的地方;你們逼她使飛頭降,她就反過來用飛頭降整死你們。不難想像一個栩栩如生的任性貴族的模樣吧?”

    曹顯試著去想像,那個被他和眾兄弟砍成肉泥、吸食貓血的陰森老嫗,穿著古老王族華貴服飾的模樣──

    恐怕還是個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蠻族王后的模樣。

    “知道我等做了這些事情,還願意幫助我們……”曹顯抱拳道:“道長高義,令在下慚愧。”

    蓋瑤莎代替師父回答了他的話。

    “要記得付我們三倍的錢就是了。”她笑嘻嘻地比出三根手指:“陳大人答應我們的,你不要忘了。”

    曹顯聽了這話,又見蓋瑤莎笑得像一朵綻放的花,心裡頭舒坦不少;直到隊伍逐漸接近那破窯時,情緒才又緊繃起來。

    “好臭……”事發多日,曹顯並沒預期還會聞到這麼濃的屍臭味──他想那老嫗的屍身不是已經自然分解、就是被野獸吃掉了。

    “這氣味不大對勁。”只有閻龍玉瞧出其中有詐,呼喊道:“大家戒備,小心埋伏!”

    當下眾官兵立即圍繞著陳征聚攏起來,拔刀的拔刀、舉盾的舉盾,還有弓箭手從筒中取出了羽箭搭在弓上。

    “聽我號令──”陳征見眾官兵不自覺奉閻龍玉的號令行事,心裡頭老大不快,趕緊舉起了右手拉長聲音道:“不要慌張──謹慎前進!”

    一下子隊伍行進的聲音幾乎消失,林子裡只剩下陰風掃過樹枝、落葉的颯颯聲響,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

    “奇怪……”曹顯伸下頷往肩上抹抹汗:“剛過正午而已,我怎麼忽然開始冒冷汗?”

    納罕之間,官兵隊抵達了山中那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小徑;徑道上覆滿褐色的枯萎落葉,而在那目光可及的拐角彎處,一條瘦巴巴的黑嘴黃狗,搖搖晃晃地朝官兵隊走了過來。

    “停!”見曹顯舉起右手示意,陳征不得不喝令隊伍停下;一開始還覺得大隊人馬為一條爛狗停下非常愚蠢,但隨即就發現那爛狗確有怪異之處──

    按理說尋常犬貓非虎獅猛獸,見大隊人馬手持兵刃、殺氣騰騰而來,就算沒有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必是躲到一旁隨時準備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這條黑嘴狗既不避也不讓,不但朝大隊人馬迎面走來,身子還不停蠕動痙攣,竟似是得了甚麼病或吃了甚麼不乾淨的東西、吐舌張嘴彷彿隨時都會嘔吐出來的模樣。

    “搞甚麼……”曹顯正遲疑間,忽見蓋瑤莎大跨步走上前去,端起連弩就朝黑嘴狗射出一箭──

    只聽那黑嘴狗“嗷嗚”一聲、給弩箭射中側腹橫跌了出去,隨後便癱軟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蓋瑤莎連同身後的人馬屏息瞧著,見好一陣子牠都沒再站起來,心裡面皆覺得大隊人馬為此戒備實是有些可笑。

    “好啦!”蓋瑤莎放低手上的連弩道:“現在可以繼續……”

    怎知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間黑嘴狗的屍體就炸出大量鮮血;一團巨大的肉球從血花裡跳了出來,在地上彈了幾下越過蓋瑤莎的頭頂、彈到空中驀地延展開來。

    “啊啊──”

    那彷彿發情公羊的叫聲,乍聽之下非常滑稽可笑;但發出聲音的並不是公羊,而是有瘦長四肢、狗面人爪,背上還生著一對肉翅的怪物,通體蠟黃沒有任何毛髮羽鱗,在半空中飛舞的模樣渾身油光。

    “妖、妖怪……”

    陳征身邊的官兵中立即有人叫了起來。

    “有妖怪啊!”

    慌亂逃跑的動靜引來了那怪物的注意,仰天深吸了口氣猛地“啊啊”兩聲、從口中吐出兩支帶紅纓的長矛射向人群。其中一人轉身逃跑,根本沒看見甚麼情況就遭長矛穿胸釘死在地上;另一個人則是舉盾抵擋,卻擋不住那兇猛的來勢當場盾碎人亡。

    “可惡……”蓋瑤莎趕上前去,端起連弩還想再射,卻被閻龍玉喝住。

    “慢點,莎莎!”閻龍玉喝道:“這只是一條看門狗而已,讓我來對付;妳和曹護衛趕緊往前去,不可讓景萱藉這個機會逃走!”

    “可是、我對付得了那妖婆嗎?”蓋瑤莎遲疑道。

    “沒事的,她的元氣尚未恢復……”閻龍玉表面上雖這麼說,心裡其實也不太肯定:“不行的話就趕緊回來找我,只是逃走保住一條小命總做得到吧?”

    “走啦、曹大人!”蓋瑤莎於是給曹顯招了招手:“這邊吶!”

    若在兩天之前,曹顯大約會給眼前這怪物嚇到腿軟;但兩天前他已給女飛頭嚇過一次,之後確實深自檢討痛定思痛,今回總算是支持住了沒再給自己丟臉,很快趕上蓋瑤莎的腳步。

    “啊、啊!”

    一看到有人想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那怪物在空中又怪叫兩聲、朝蓋瑤莎與曹顯吐出兩柄長矛;閻龍玉見狀攔上前來,覷準飛矛的勢頭雙掌推出,竟用雙手的食、中二指夾住了銀色的刃部,將兩柄足以貫穿盾牌的飛矛徒手接住。

    “甚麼……”陳征在後方見狀,驚訝程度簡直不下初見那怪物。當然事後他一回想就大約明白,那些飛矛本是怪物用自己的妖氣做的,並非真實存在的器物,因此只要擁有足以與其對抗的法力,那飛矛的重量就與妖氣的重量相當──換言之,比羽毛還輕。

    “下來。”閻龍玉仰頭看向那怪物,同時雙手四指輕輕一彈、將兩柄長矛化為煙霧。“讓我宰了你。”

    那怪物欣然接受她的挑戰,身子直挺挺地從空中墮下、雙腳插地揚起無數落葉。閻龍玉眼瞅著這狗頭怪物,心中暗忖:“看樣子似乎是驩頭的後裔與環狗的混種,不可能是這一、兩天之內煉出來的,多半是她的寵物,平時寄生在其他動物身上,遇到危機才現身護主。換句話說,現在的景萱確實沒辦法對付我們。”

    在空中時還那怪物的體型還不大明顯,現落到閻龍玉的面前仔細一看,真如廟裡摸不著頭腦的丈二金剛、又高又魁。至於這麼大的東西是如何從一條狗的體內蹦出來的,自非常人可以理解。

    “吼噁噁噁──”

    怪物低頭張開牠鱷魚嘴般的犬嘴,伸右手進去稀哩呼嚕地摸索了一陣,扯出一柄亮晃晃帶紅纓的九環大刀,在閻龍玉面前耍了幾下彷彿表演台上的武師。

    “想不到你這傢伙居然還有幽默感……”閻龍玉微微一笑:“那麼,就給你取個名字叫『憨憨』吧!”

    “憨憨”才不理會她的熱烈嘲諷,雙手舉起與她身長相當的九環大刀、雷霆萬鈞地劈了下來。閻龍玉向後一躍避開,迅速從背上拔出法劍下好彈還咒,與憨憨激鬥起來。

    “大家別慌!”見閻龍玉勇於和那怪物相搏,陳征也很快穩住尚未逃走的手下重整態勢,讓盾牌兵在前方列隊掩護、弓箭手在後方搭著箭隨時準備射擊。

    “聽我號令,瞄準那怪物……”陳征道:“切記不要誤傷道長!”

    憨憨的九環刀甚是厲害,使得林子裡到處銀光流竄;再搭配背上的一雙肉翅,順著銀光不停由側邊揮前拍擊、勢如狂風橫掃千軍。閻龍玉雖然倚賴彈還咒尚可從容抵擋,但面對怒濤般的攻勢一時間還找不到還手的機會。一瞥眼見陳征佈好了陣在後方伺機而動,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可以確定景萱的法力尚未恢復,我也沒必要保留了……”她暗暗凝聚真力在左手,只以右手使劍抵擋對方攻擊。“盡快收拾這傢伙,去跟莎莎會合吧!”

    忽然間她就展開上乘輕功,背貼著地使出連環殺手劍掃向對方的下盤、要逼迫牠跳起來;憨憨見狀求之不得,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呼”的一聲展翅登上了空中,揚起滿地的枯枝落葉幾乎把貼地滑行的閻龍玉淹沒。

    “就是現在,”陳征見機不可失,一揮手向前喝道:“放!”

    七、八個弓箭手立刻上前一步踩到盾牌兵的身邊,單膝微蹲對空中射出弓箭;其中至少有三、四支箭命中了目標,卻像是射中一堵石牆般從憨憨的身上彈開。

    “馬的……”陳征見狀一不小心就爆了粗口,又見憨憨在空中緩緩回過頭來盯向他們,急忙下令道:“盾牌手上前,集中防禦!”

    盾牌手立即上前肩並著肩靠攏,將手中盾牌盡可能交疊在一起形成更強的壁壘;而儘管這樣的辦法實際上擋不住用妖力吐出的飛矛,仗著可以飛行便有恃無恐的憨憨、這一回卻不打算故技重施,雙手拖著大刀朝官兵隊俯衝下來。

    “可惡,給我穩住……”

    一看對方的俯衝之勢如山崩雷落,陳征的背上也是冷汗直流。

    “給我穩住了!”

    這時卻猛聽閻龍玉大喝一聲:“喂!”聲若洪鐘,竟震得在場眾人心中一跳;憨憨也陡然停了下來,在半空中回頭看著閻龍玉。

    “接住!”只見閻龍玉拉長了左臂,對著憨憨隔空劈出一記手刀;陳征等官兵只覺一陣勁風撲面,閻龍玉身前忽然湧起一道巨大的枯葉海浪。

    待巨浪滔盡、落葉紛墜之後,憨憨的頭顱、連同左半邊的胸膛與胳膊,都被掩埋到了枯葉之海下;半空中只剩下一具沒有頭顱的殘缺身體,愣愣地拍著半邊翅膀飄晃晃地、最後腳踝勾著了樹枝跌落下來。

    ◆◆◆

    卻說蓋瑤莎與曹顯二人,匆匆脫離戰場之後很快趕到了那破窯前;曹顯原想小心翼翼地前去一探究竟,卻見蓋瑤莎二話不說奔了上去、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板。

    “啊──可恨!”

    雖然從裂孔的牆垣外已大致可以看見,但確認了破窯內空空如也只有滿地的碎陶片後,蓋窯莎還是忍不住罵了一聲、把原本就僅剩小半的門板徹底踹爛。曹顯自蓋瑤莎的身後探頭,本以為至少會看見那老嫗的屍骨,卻見當初她陳屍的角落,只有一大灘深黑厚實的爛泥留在那裡。

    “甚麼都沒有嗎……”他喃喃地說,在蓋瑤莎轉出窯外時讓到一邊。

    “在哪裡呢……”蓋瑤莎也是自顧自地呢喃著,眼望四周的樹林:“總該留下點甚麼痕跡吧?”

    終究她是閻龍玉的弟子,雖然主要提供毒蟲草藥的知識,也懂一些玄門方術的道理;凝神觀察四周圍的動靜之後,隱約聽見林間吹來的陰風之中、竟挾帶著竊笑之聲。

    “這邊走!”她吆喝一聲,追著那若有似無的笑聲闖入林子。曹顯見她如此肯定,也沒多想便跟了上去;過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個披髮青衣的身影,竟似騎在一頭黑色的狗熊背上、於樹林間獸行穿梭。

    “還跑?”蓋瑤莎見狀大喊:“妳不是很厲害的嘛?”

    這是激將法,曹顯知她是想激對方生氣回頭;但曹顯不知道蓋瑤莎毒藥的厲害,心想那條狗熊要是回過頭來殺向自己,情況可有些棘手,因此不知不覺腳步就放得慢了。

    “別跑啊!”蓋瑤莎則絲毫不懼,充分發揮她小時在叢林裡奔走的速度,竟逐漸追上那狗熊;但要迎頭趕上仍是相當困難,於是她手上端著連弩,一邊跑一邊不時放出弩箭,希望運氣能站在她這一邊。

    很快曹顯就失去了蓋瑤莎的蹤影,跟在後頭追趕的方式反而是尋找落在各處的弩箭──有些插在地上混於落葉間不易發現,有些則是留在樹幹上一眼就能看見;但不論如何這樣追趕的速度就緩慢許多,迫使曹顯不得不四下仔細地尋找弩箭的蹤跡。最終無可避免地,他陷入找不到下一支關鍵弩箭的窘境。

    “莎莎姑娘?”曹顯提高了聲音喊道,卻只聽見風過密林的窸窣聲響;再抬頭看看頂上的陽光,被茂密的樹冠層遮去了大半,使四周圍瀰漫著潮濕的腐敗之氣。不知怎地,這些亙古就已經存在的野林特徵,此時忽然間就顯得陰森恐怖起來。

    “莎莎姑娘?”曹顯又喊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心中隱隱覺得不妙;正準備要掉頭回去,一轉過身卻猛地嚇了一大跳。

    只見一個身著青衣、披頭散髮遮蓋住半邊臉龐的女人,渾身濕漉漉地站在距離曹顯約七、八步外的地方,睜著一隻幽怨的單眼死死地瞅著他。

    “唔!”曹顯急忙拔出腰裡的佩刀,然後伸左手到右手的袖子裡摸出隨身攜帶的銀製短鉤。這本是他的師門絕技──青城山劍術搭配虎爪;但自追隨了陳怔以後,他就把這兩項絕技稍做修改、換成了刀法與銀鉤,以示與青城派再無瓜葛。

    “是你呀……”

    青衣女人的口齒未動,曹顯卻可以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就好像上次聽見老嫗的笑聲一樣。

    “上次讓你逃走,就想知道背後主使是誰;這一次就奪走你的肉身吧!”

    言下之意竟是要附在曹顯身上,從眾人眼前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曹顯聞言額頭上冷汗直流,不曉得是該主動上前攻擊、還是被動等待防禦。

    “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在一陣狂笑聲中,青衣女子忽然間張開嘴巴、射出軟鞭一樣的紅舌。曹顯見狀嚇了一大跳,急忙揮刀往襲來的舌頭砍下;怎知那舌頭在空中拐了一彎,避開刀鋒之後從曹顯的腋下竄了上來、直接鑽進他的嘴裡。

    那一道閻龍玉在出發之前、畫在曹顯衣上的護身符,瞬間就燃燒化為灰燼。

    “噁噁!”曹顯連使刀與銀鉤急斬,意圖要將那舌頭斬斷;但那舌頭既像活生生的蟒蛇,又像釣魚用的撓鉤,一進入他的體內就不停蠕動剜割、將他的五臟六腑刨得疼痛欲裂。曹顯連斬數次,眼看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斬斷,索性拋了兵器用雙手去扯,卻仍然只是徒勞。

    “哈哈哈……”

    很快曹顯的身體就因劇烈的疼痛開始痙攣,竟隨景萱的狂笑聲不停抖動、模樣詭異至極。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靈魂被景萱吞噬之際,忽然之間,他眼前的一切都消弭於無形──景萱的狂笑聲倏地停止,渾身的疼痛與痙攣都瞬間消失,手上緊捉著的舌頭也不知怎地突然蒸發不見。曹顯整個人彷彿大夢初醒,揉了揉雙眼定神定睛仔細一看,那青衣女子仍站在他面前七、八步外,靜悄悄地一動也不動。

    “怎、怎麼回事?”曹顯驚魂未定,直到看見那青衣女子直挺挺的趴了下去、以顏面鑿地,才瞧見在她身後端著連弩的蓋瑤莎。

    “好險、好險……”只見蓋瑤莎邊走邊拉動弩上的機關,上前去踩住那青衣女子的屍體、又朝她後腦杓補上一箭。“差一點就著了她的道了!”

    曹顯低頭瞧去──除了後腦杓那一箭外,青衣女子的背上還插了另外三支箭。

    “我、我……”

    “你剛才差點被她吃掉魂魄。”蓋瑤莎截了他的話說:“是我不好、上了她的當;原來那騎在熊背上的是具草人,如果不是撞著樹枝掉了下來,我現在還在追呢!”

    曹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肚子,想確定那裡頭確實沒有東西在搗亂。蓋瑤莎不曉得他中了“噬魂術”之後看見甚麼幻象,對他這古怪的舉動也不大在意,逕自將那青衣女子的屍體翻了過來。

    這一看見那女子死亡的表情,蓋瑤莎忍不住吃了一驚──只見女子的雙目圓睜,一張血盆大口笑得幾乎要裂到耳邊、居然呈現狂喜的模樣。在蓋瑤莎那一聲“不好”脫口之前,青衣女子的屍體包含身上的衣物、忽然就地溶解化為深色的爛泥,留下如沾了鹽的蛞蝓一般的狼藉景象。

    而在同一時間,一大群鳥忽然從附近的樹梢飛了起來、發出聒噪的聲音四散逃往周圍的天空。曹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啊”了一聲,而蓋瑤莎雖然端起了連弩想要射擊、也不曉得該射哪一隻才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鳥群消失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