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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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晓鹏医生

    宋明的九三班。有很多学生。都比较特殊。有单亲,有孤儿,有斗鸡眼,还有一位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的瘸子,崔晓鹏。

    十几年后,晓鹏结婚时特别邀请了宋明到场。

    果真如他所愿,娶了一位漂亮的哑巴新娘。

    晓鹏还是那么幽默,能吹能侃,见了宋明老师和晓鹏的一些老同学,他要满嘴放炮:

    我腿瘸,但才华横溢。她哑巴,但温柔漂亮。就如你说的那样,我是跑也跑不了,她是别人勾不走。这辈子,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都是私人定制,贵宾专属。穷也好富也好,从生到死都不用操那份闲心,活得多么舒坦干净。

    现在这世道,我敢说这话,白富美和高富帅敢说吗?大明星和大土豪敢说吗?除了我,世上还有几个人敢这样说?你说我是不是很霸气?

    他说话还是带着乡村特有的喜感。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长进,还是这幅德性?”宋明打趣。

    在亲友们的起哄声中,晓鹏抱起他心爱的吉他弹起来,他的新娘也随歌起舞……而宋明的思绪从这美妙的歌舞中穿越,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晓鹏原本在外校上中学。但因为屡屡遭人欺负。他妈妈与宋明沾亲带故,便找到宋明,想转到宋明的班中上课。

    他妈妈说,他上小学就换了好几所学校,到哪儿都受欺负,请求把他调到九三班,宋明答应了。

    那时候,因为宋明的九三班有篮球队羽毛球队等组织,有比较丰富的活动,上课形式也比较活泼。与与九年级的其他班级相比,九三班对一些学生来说,也有一定的吸引力,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少混世魔王愣青刺头之类学生,到宋明的班级,大多走上了正道。这使得些在别的学校被开除或者家长无法调教的学生,开始托人找关系转入九三班,交给宋明管教。

    崔晓鹏也是这个时候转进来的。宋明只听了她妈妈的话,也比较同情他的遭遇就收了他。

    但没过一个星期,宋明就后悔了。

    他腿脚不便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心理乖戾,浑身是刺,别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足以引发一场“战争”。每天不是他告别人就是别人告他,单单他的事就多得让宋明焦头烂额。尤其是他与人争斗起来那很不协调却很玩命的动作更让宋明天天如履薄冰。

    这时宋明才从其他学校了解到,原来并不是都是因为别的同学欺负崔鹏,更多的是因为崔晓鹏本身对一些问题特别敏感反应过度,经常与别的同学发生冲突。有的冲突特别严重,打起来都是把别人往死里打。

    而晓鹏妈妈的反应也宋明很是无奈,只要发生了纠纷,不管是不是人家的错,在她看来,都是别人有意欺负他。

    这真是让宋明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甩又甩不脱。没到一个月,宋明的心情就糟糕透顶,星期天在家都会莫名的发火。

    有一天,宋明在唉声叹气的。整理了他的笔记。与方晴聊起了崔晓鹏的事。他说,当初他真不该只听崔晓鹏妈妈的一面之词收了他,没想到闹出这么多事儿来,现在想让他走他也不走,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宋明说,这狗皮膏药算粘上了。现在可怎么办呢?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出个大事。

    方晴说,我觉得你应该换一下思路,咱们有时候教育学生常常犯一个错误--用适合一般学生的办法应对着特殊学生。我觉得咱们首先搞清一个问题,不要只想着咱们想让他变成什么样,而要多想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就比如这个崔晓鹏,他感觉这个世界对他充满了恶意,他没有安全感,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未来的生活没有期待。他非常的自卑,内心阴暗,极度敏感。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给他安全感,给他充足的善意,建立他对自己的信心对生活的信心。我们要让他先找到他自己的价值,他要有自己的存在感价值感,要在被人认可接纳认尊重的感觉。

    你现在别天天想着怎么管他,而要看他能做些什么?他都会干什么?有没有闪光点?如果没有闪光点,能不能给他打造一个闪光点?在他心里种一粒种子。给它阳光,让它发芽。

    不要只想着怎么除草要除草,要先下苗先植树,要奇生以正合,这不是你给我讲的吗?方晴说。

    另外,你别想着被动的去处理这些事。他出一个事,你去处理一个事,那你永远处理不完,你要主动去做事。

    你也别只想的简单省事。这明摆着是一个复杂缠手的问题,你必须下大功夫调动所有人员所有力量去做。

    被动的做,简单的做,应付的做,这样做本身就是错误的,自然不会有好效果。

    听了方晴的话,宋明豁然开朗,他迅速调整了思路,采取了措施。

    宋明和晓鹏的同桌、邻桌、组长和班长等人一拔一拔的会谈,达成共识,共同为他营造一个宽容友好的氛围。

    宋明见晓鹏爱唱歌,就在班会上通过中国式选举让他当了文艺班长。

    崔晓鹏显然对同学们的信任和热情感到很不适应,坐在座位上满脸赧红扭捏不安。后来他对宋明说,那天他就像做梦一样,他觉得他这个丑小鸭忽然转身就变成了白天鹅。

    宋明又让晓鹏当了数学课代表,每天都得往宋明的办公室跑几趟,每次崔小鹏来到他办公室他都要和崔小鹏聊上几句。崔小鹏有什么事也会和他及时沟通。宋明都会及时给予他建议和指,不断对他进行鼓励。

    宋明上课前,崔小鹏常常和他一块儿肩并肩去上课,每次他俩都边走边亲热的聊天,这这个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对崔小鹏来说,却是无上的荣耀。因为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这个一瘸一拐的人并肩行走,还对的这么亲热,还聊的这么愉快。

    以前他在校园里面走的时候,只怕别人看着他指指点点。现在,每当他和宋明肩并肩走在校园中时,他只盼着全校的学师生都能看一看,看看他崔小鹏多么的有面子,有身份。有人喜欢,有人欣赏,有人愿意和他肩并肩行走。他们的宋老师,他们的班主任,他们的九年级副主任,他们这位人们口中抡菜刀的老师,他们这位全校最调皮捣蛋的学生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老师,这位特别牛的老师,对他崔晓鹏另眼相看,欣赏有加,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荣?

    我一瘸一拐怎么了?我一扭一挒怎么啦?我可以和人愉快的聊天,宋老师乐意和我亲热的并肩行走。我会唱歌,我会弹吉他,我是九三班选出来文艺班长,我当之无愧。我还会很多别人不会的事儿,我做事儿认真负责。我乐于助人,我很有同情心。我很自强。我虽然身有残疾,但我能坚持到九年级,我相当了不起,我这一瘸一拐又怎么了?这不是我的错。

    而且为了治好这个我接受按摩针灸推拿,吃药打针分筋错骨,我忍受着别人的歧视,忍受的冷嘲热讽,我忍受的别人。不曾忍受的痛苦,我坚强的活着,我从来没有放弃自己。从来没有破罐破摔。我坚持走到了今天,我多么坚强,多么伟大。我和宋老师一样,都是牛人。

    虽然还得处理他的一些杂碎事,但这些事越来越少了,空闲时我们就聊聊天。我发现,聊天的效果有时比正面教育还要好,不管批评也好,建议也好,他都更容易接受。

    有次说起他的腿,他很沮丧地说,为此,他从小到大,能少上一趟厕所就少上一趟厕所,总觉得大家都在背后耻笑他。

    我说,你只是与众不同,人活着最重要不是跟别人比,而是做好你自己。比如你这腿,有它的不足,也一定有它的优势。有别人能做而你做不了的,也一定有你能做好而别人做不好的。你不妨列举一下,看看会怎样。这个话题我们断断续续进行了一周,结果楞是找不到一样别人能做而他做不了的动作。

    周五放学时,我对他说,这算他的一项家庭作业,回家继续做。

    周一刚到校他就兴冲冲的找到我说:“我想了两天,还没有想起一件别人能做而我做不了的事。相反,我倒想到了许多我能做得好别人却做不好的事。”“比如……”我追问。他拍了一下腿说:“比如练武。你看我这腿,一条长一条短,一条直一条弯,你说我要是练起少林腿,踢起来一脚长一脚短、一下直一下弯的,这谁能招架得了?昨夜我就梦见我一不小心成了拐子腿的开山鼻祖,兴奋得把被子都蹬床下去了。”

    他很看重文艺班长这个角色,练歌很用功,还报了一个吉他班,每周跑到城里去上课。

    不久他就有了不少粉丝,一下课就有一大帮学生围着他,跟他学什么太空漫步抽筋舞。他自弹自唱的《水手》等歌曲,也让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还给我说美国有位“白皮黑仁”的迈克尔·杰克逊,唬得我一楞一楞的。

    有天我刚到校门口他就迎着我迫不及待的说:“我又发现我有一样特异功能。别人站着弹吉他时要么一条腿微微抬起,要么两条腿都得曲着,容易累。而我只要把这条好腿一曲,正好两条腿齐整了,搭架起吉他,好使着呢。你说这不是老天特意安排的是什么?”

    他渐渐地变了,变得阳光自信,还有几份幽默。他也不再嫌弃那条腿了,还经常拿同学开涮逗乐,做一些花样动作让别人跟他“走两步。”他妈妈一边抹泪一边说,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初三毕业时,我问他将来准备干什么,他特喜感地说:“美国总统咱也不想当了,天天忙得跟孙子似的。还是当医生好,拔别人的牙开别人的刀,别人还乐得屁颠屁颠的给钱谢恩。想想比当黑老大都爽。”

    偶尔聊到成家,他有点黯然,说:“我这个样子,哪个女孩儿能看上咱。”我故作嗔怪:“嗯?重复为师名言。”他赶忙夸张地立正敬礼,大声回答:“你只是与众不同……”我说:“这就对了。你想想,老天爷造了狼就造了兔子,造了兔子就造了草,连兔子都有三根草的命。他造了你这个与众不同的螺钉,也一定专为你造了个与众不同的螺母,总有一份儿是属于你的。”

    “就是不知属于我的那一份儿在哪儿,什么个模样?”

    “我想,你的那位应该是位漂亮的哑巴女孩儿吧。”

    “为什么?”

    “她漂亮却哑巴,别人勾不走,她只有等着你。你虽活泼风趣,但毕竟不便利,你也跑不了。你会想,她要不是哑巴,怎么会嫁给我?她会想,你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娶她?所以都会彼此珍惜白头偕老。她和你如果都很完美,就都会自恋,谁都不会太珍惜谁,就像有些大明星,永远不知道今夜的枕边人明天属于谁。完美的人很难有完美的婚姻,不完美的人才更容易有完美的婚姻。”

    “就冲这一点,我不瘸也要把自己弄瘸了!”他说。

    没想到当年的一句戏言,如今竟成真。

    现在,他在一家县级医院当医生。他对我说,我那时上课讲的东西他基本上都还给我了,但有句话他一直记着,因为这句话改变了他的生活。

    “你只是与众不同,最重要的不是跟别人比,而是做好你自己。”

    他说,“我还记得你给我布置的作业。我又发现一样别人没有而我有的优势,当我和别人做得一样好时,受夸点赞的却总是我。还有,同样在医院看病,病人很容易记住我,来了就都爱和我打招呼。你说,将来我不想成为名医都不行。你就等着看好吧!”

    临别时,他的好友说:“跟他在一起,你有时会觉得,不正常的不是他,反倒是我们。”

    在回来的路上,我回想起这些事,深深体会到当个孩子王也有非同小可之处,说拥有生杀大权似乎也不算过分,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确实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更让人惊警的是,在这成毁之间,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即便是“杀”人如麻,也真真是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每思及此,不禁肃然而生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