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机井中的母子
“你觉得这里一切都是假的对吗儿子?”平秋染用双手托着刘易的脸,仰起头强迫刘易看着自己“也包括我,只有你梦里的才是真的。”
血月之下,平秋染三个倒影渐渐重叠在一起,刘易的脸上传来粗粝的感觉,那是平秋染长茧子的双手。
之前的平秋染从没下过地干活,连厨房都没进过,她出身优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给高问水坐拥一整座矿山的父亲高见山后更是久居深闺,吃穿都有佣人来做,只不过突然出了矿难,高见山死在了矿下,她散尽家财才得以保住自己疯癫的儿子。
而她也从那之后不得已才学会了下厨,本来的葱葱玉指竟也起了茧子。
刘易看着平秋染疲惫的眼睛,他看着周围的一切,铺满煤渣的土路,路边生长的白杨树,耳边偶尔传来的犬吠,第一次对这里产生了怀疑,他摇摇头,眼神中透露着迷茫,“我不知道。”
眼前彩色虫子越来越多,它们像柳絮般漂浮在空中,快要淹没刘易的视线。
刘易粗暴的推开平秋染的手,双手抱头,此刻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一张大红毯的尽头,红毯的正前方摆放着算盘,书籍,金子,官印,荷包,五帝钱,剪刀,笛子和玉葫芦,一袭白色旗袍的精致的女人就在那些物品前微笑看着那个孩子,刘易一眼就认出那女人是年轻的平秋染。
眉眼太像了,只不过现在的平秋染眼中尽是疲惫,而脑海中的平秋染宛如少女一般无忧无虑,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男人将刘易放在红毯上,满脸希冀的看着刘易,让他爬到红毯前面抓周,但那个男人并不是刘容。
刘易看着那个孩子爬到红毯最前面直奔那本书,抓起那本书后,平秋染便抱住那个孩子,高兴的手舞足蹈,“我们的小水儿喜欢书!以后肯定是个好学生!见山,你儿子将来能当大学生嘞!”
那个陌生的男人笑得更是灿烂,拍手连声叫了三个“好!”,“不跟他爹一样没文化就行,我儿子以后肯定有文化!来人,今晚高家所有下人,赏钱十块!”
过年鞭炮齐鸣,自己骑在高见山的脖子上看花灯;
在平秋染的怀里与高见山打闹;
失手把瓷瓶打碎后被高见山罚不准吃饭,平秋染则在身后悄悄抹泪;
平秋染第一次送自己上学......
无数的记忆片段瞬间涌入刘易的脑海中,他的头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就像有人把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强加在他身上,他疼的捂住头满地打滚,脸上狰狞无比。
脑海中一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告诉他,“你叫高问水,今年21岁,郑南大学考古系毕业,在矿下被打破了头丧失了记忆。你现在想起了,你不叫刘易,你叫高问水,妈妈是平秋染,爸爸是高见山。”
爷爷奶奶的身影逐渐消散,而本就若隐若现爸爸刘容的身影则彻底消失。
“不要啊!奶奶,爷爷,你们去哪?不要走啊!”刘易痛苦的哀嚎,附近几处人家的烛光亮起,平秋染看着突然躺在地上打滚的刘易不知所措,她想要上前扶起刘易,却被癫狂的刘易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块丢在额头上。
顿时鲜血如注,平秋染苍白的脸上平添几丝血迹。
她捂住额头上的伤口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中却尽是自责,她内疚不该说那些话刺激本就精神不正常的儿子,“水儿,你怎么了?”
刘易趴在地上,用头撞地,口水鼻涕眼泪与地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他双眼血红,呜咽道,“我不叫高问水”
“我叫刘易!”
“我是刘易,我是刘易。”
“我今年十一岁了,我奶奶是高素兰,爷爷是刘君照,爸爸是刘容!”
“我...是刘易啊!”
他摇晃着起身,看向血月下不远处的机井,拼命挥手想要驱赶眼前的彩色虫子,跌跌撞撞的跑向机井,看着反射着血色的机井毅然决然的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刘易像一尊木偶般直挺挺的坠落。
“水儿!”
听着头上的哭喊声他缓慢抬起头,在急速下坠中他看到一脸惊慌失措的平秋染就在他正上方的半空中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然而已经晚了。
“噗通”井水冰凉刺骨,刘易脑海中的撕裂感缓缓消散,水下的压力充斥着他的周身,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让他不由自主的挥舞四肢,他会游泳但他不再动,张开嘴任由井水灌进自己胸腔不再挣扎,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心中默念,“结束了。”
刘易想要溺死在井水之中,他以为这样就能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然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起了水下的他,刘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一团黑色如水草般在水中披散,那是平秋染!
他想死,但是平秋染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不会游泳的她也义无反顾跳了进来,她在水面上拼命挣扎,如掉进水中的飞蛾般胡乱拍打着水面,双脚也在不停的乱蹬,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抓住了刘易的身体,想要把刘易从水里救起。
只见水中一个柔弱娇小的身影正努力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水中扑腾,但那个娇小的身影明显水性不好,头时而被水淹没,不知喝了多少口井水。
突然,刘易的脑海里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吐掉口中的井水,看着眼前即将溺死的女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水下将平秋染驮上了露台。
“妈,我回来了。”
此刻的刘易眼神中再无半分刚才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坚定。
他把昏迷的平秋染紧紧抱在怀里,彷佛要把平秋染这副柔弱的身体揉碎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妈,我好想你。”
平秋染被箍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猛地咳嗽,彷佛要把肺咳出来,井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睁开双眼,与此时的刘易对视,她看到刘易此刻的眼睛异常的清明,而不是往日的呆滞,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回来了。
她咧开嘴无声的哭起来,彷佛要把这些日子她所受的煎熬全部发泄出来,她挥动着双拳捶打在刘易的胸口,“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你爸走了,你还说你不是我儿子,你也欺负我,别人都说你成了疯子,你不认我这个妈了,你...你...每个人能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平秋染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失声痛哭,哭声婉转悠长如泣如诉,在幽暗的机井下不停回荡。
刘易任由平秋染打在自己身上不做反击,他听着平秋染此刻的哭诉,顿时红了眼眶,他盯着这个头发白了大半的女人,心中不敢想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平秋染到底经历了什么,一时之间心疼之色溢于言表,他语气坚定,“再给我一点时间,妈,我马上就能回来了,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平秋染看着眼前的刘易,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到刘易眼神之中的清明逐渐消散,呆滞和陌生感又充满了他的双眼,她搂住刘易,放声大哭,“不!”
刘易如遭雷击,他迅速推开眼前的平秋染,逃离了露台,像无助的孩子一样躲到石梯中不敢出来,他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做的。刚才的他好像对身体失去了控制,那些话完全就不是他想说的。
高问水,他回来了!
刘易在石梯中偷偷看着呆坐在露台上的平秋染,一股莫名的情绪浮上心头,之前的他对平秋染不说排斥,但他们之间总是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而现在那层隔膜好像消失了,他心中此刻慢慢接受了平秋染是他母亲的现状。
或许是脑海中那道身影的原因,他开始心疼起眼前的女人。刘易知道那道身影就是高问水,刚才也是高问水短暂的控制了身体,他就在自己的脑海最深处时刻准备出来。
他探出头向着露台怯生生的问道,“你没事吧?”
良久声音从露台那边传来,“没事。”
刘易从石梯出口抬头看着机井上的血月轻声问,“那我们要怎么出去?门被锁上了。”
露台那边一片寂静。
“刚才是你儿子回来了吗?”
“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
“我真不是高问水,我真的是刘易,你别伤心,阿姨?”
“阿姨,你怎么不说话?”刘易看着露台上的女人一直盯着井水发呆不说话,心中不免担心起她,他想要过去安慰一下,咽了一口口水后却停下了脚步。
似是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坐在露台上的平秋染忽然转头看向刘易,目光灼灼,“是不是只有我遇到危险你才会回来?”
刘易沉默不语,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平秋染此刻的问题,但他同样无法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平秋染刚才在水下快要死掉的时候,高问水就回来接管了这具身体。
“没关系,既然你说要我给你一点时间,那我就给你时间,我等你回来,儿子。”平秋染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缓缓开口,她整了整衣服站起来,眼神平静至极,她望向刘易,更像是望向刘易脑海深处的高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