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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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寻死

    刘易更想听听他爸爸是怎么说,他生怕错过了刘容的每一句话,把耳朵支棱起来紧紧贴着墙,刘易相信爸爸。

    因为刘易总是考一百分,有一次刘容喝醉了,刘易拿着自己刚考了一百分的卷子在刘容面前晃悠,刘容嘴角叼着烟,斜着眼睛看着刘易跟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他们马上就要搬到城里了。会带着你一起。”

    尽管在刘容第二天醒酒后,刘容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但是在往后的一天天里,东屋的家具变得越来越少,刘易就知道,去城里这件事应该是板上钉钉了。

    于是刘易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终于在今天看着爸爸把拉货的大卡车开回来,并且一趟一趟的往卡车上搬着东西,刘易也换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衣服,那套白色运动衣。

    那是学校里举办演讲比赛规定要买的衣服,刘易求了奶奶好久,硬拉着奶奶的手才去镇上买的,他也只穿了那一次,白衣服在村里太容易脏了,他平常才不舍得穿,今天是要搬到城里的第一天,是个值得纪念的大日子,所以他才从衣柜里把叠的整整齐齐装在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

    爸爸给了刘易承诺,刘易不知道喝过酒说的话是不作数的,难道自己的爸爸还能骗他不成?

    东屋逐渐安静,天赐好像又被哄睡着了,呛人的白色烟雾从窗户飘出。

    一根烟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了。

    “那我跟小易商量商量?毕竟我答应过小易了,彩凤你别生气了啊!那就咱一家三口呗!你先上车吧。我跟小易说说。”刘容的声音从东屋传来。

    沉默。

    墙里墙外皆是沉默。

    许久屋里终于传来动静。

    彩凤抱着用太空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刘天赐,踩着小高跟鞋哒哒哒的猛的拉开木制房门,瞥了一眼蹲在窗户下颓然倚着墙满脸失落的刘易,门也不关,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易的学习成绩很好,其中语文最好,老师每次都夸他阅读理解做的好,他总是得满分。

    所以他知道爸爸要跟他商量什么。

    刘易失魂落魄的倚在窗下,眼睛通红,噙满了泪水,却倔强的不肯流出一滴,他才不想让彩凤看到他哭呢!他不能输,他不能在彩凤面前哭。

    要是彩凤看见了,肯定会笑话他的吧!

    肯定会一脸兴奋的跟刘容说,你那儿子一点都不坚强,咱们不要爱哭的孩子,咱们不要坚强的孩子。

    所以刘易他要做坚强的孩子,所以他即使很想和爸爸一起睡,也会每晚按时乖乖的跟奶奶躺在一起,即使不小心磕到地上受伤了也不会哭,而是找奶奶抹上红药水止疼。

    可是这次,怎么身上没有磕伤,反而心里那么疼呢,刘易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还不知道心疼的滋味,他只觉得胸口上面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压得他不能呼吸,鼻头瞬间酸涨,眼泪也不受控制的在眼睛里打转。

    怎样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呢,他努力的仰起头张开嘴巴,无声的喘息。

    刘易特意穿上了他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为了今天这个日子,不知道准备了多久,甚至在黑子和结实的面前专门做了告别,“以后,我就跟我爸去城里了!以后我每天都能吃汉堡,吃鸡腿还有薯片呢!城里有大超市,可不像咱村里那零食铺一样!薯片,辣条,雪糕成多了!你们俩要是来城里了,没准儿还能看见我呢!”

    黑子和结实向刘易投来羡慕的目光,顿顿吃汉堡,还能吃上鸡腿,还有从来没见过的大超市!这对于从小在阁老坟长大的小孩儿们来说,连想都不敢想,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为此,刘易甚至还私下偷偷练习普通话,黑子和结实听到了都骂他,“刘易你装什么洋蛋呢?在村里还说普通话!去了城里你就不是阁老坟的人了?”

    他和黑子和结实大吵了一架,甚至还动了手,不过第二天就和好了,小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昨天打架,今天就能和好。

    他不想被城里的新同学瞧不起,听说城里人都说普通话。

    可是现在,这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屋里传来动静,刘容踩灭烟头,清清嗓子踢拉着拖鞋准备出来。

    刘易不想亲耳听到刘容将要说的话,无非就是,“过一段再带你走。”“等你再考一百分了我就接你。”“你弟弟还小,晚上容易打扰你睡觉。”之类的话,他们一家三口要去当城里人了,自己就要留在阁老坟,默不作声的做好自己多余人的角色。

    狗屁的承诺!

    刘易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扶着墙站了起来,墙上斑驳的绿漆脱落蹭在了他纯白的运动服上,胡乱抹了抹眼睛,小小的身体因为失望而轻微颤抖,扔下手里紧攥的塑料袋就往门外跑,卷起窗下一阵呛人的灰尘。

    门外,雨在下。

    刘易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外,一辆崭新的蓝色的江淮大卡车就停在门外,那是刘容今年发了横财刚买的大卡车,拍着胸脯说是要带全家人走向小康。

    爷爷奶奶追问他哪来的钱,刘容却闭口不谈。

    彩凤端坐在副驾驶的皮椅上,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就像是打了胜仗一般的女王。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和刘天赐的哭声掺杂在一起,格外难听。

    刘易看起来则狼狈极了,白色运动衣被雨淋湿了,黏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头发也软趴趴的垂下滴着雨水,白色运动鞋的鞋面已经脏了,鞋里也灌进了土黄色的雨水。

    但他还在巨大的车头前停下,紧握着拳头,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彩凤,彩凤则抱着刘天赐居高临下的看着车前的刘易,眼睛里流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嘴唇翕动,虽然嘈杂,但是刘易根据口型还是看出了彩凤说的是什么。

    “拖油瓶!”

    彩凤很漂亮,刘易当然知道,否则刘容也不会在刘易才一岁多的时候就干脆利落的甩掉刘易的亲妈转而娶了彩凤。

    彩凤自己也知道自己漂亮,她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努力的展示着自己的妖艳和美丽。

    总是在傍晚时分,日落未落还留有余辉时,村民们都捧着碗在街上晃悠着吃饭,她则抱着刘天赐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尽情的让路过的人驻足夸奖她的儿子刘天赐生的多么俊俏,而她好像全然看不到那些人的目光全在她若隐若现的胸脯和白花花的大腿上流转。

    刘易此刻突然觉得彩凤是那么的面目可憎,她不再漂亮了,她像是《西游记》里白虎岭白骨洞里住着的白骨精一般,披着一层美丽动人摄人心魄的外皮,皮囊之下却是渗人的白骨,一不留神就要被她吃掉,爸爸看不到她的原形,已经被白骨精吃掉了,只有刘易他自己才能看到。

    他才不要被白骨精吃掉!

    他低下头不再看彩凤,他拼命的踩着那双进水的鞋向前跑着,耳边传来刺耳的破风声,雨滴像针一般扎在自己脸上,咚咚咚急促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好像心脏不在自己胸口,而是在自己耳边。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再当那个多余的孩子了。

    他只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罢了。

    他想到了死,或许死了,胸口就不会再压着石头了吧,就算自己死了,还有刘天赐不是吗?爸爸还有儿子,爷爷奶奶也还有孙子,太阳也还是会照常升起,月亮也会照常落下,世界也不会因为没有他而停止运转,他就是那个多余的东西,去掉他,没有什么会不一样。

    刘天赐才一岁就可以有那么多的玩具,刘易已经十一岁了,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他唯一的玩具就是一根笔直的木棍,那是他从树下捡到的,他经常拿着那节木棍来打掉路边的花和草,就像是电视剧里武功高强的盖世大侠手中的剑一般,每把剑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的木棍也不例外,刘易给他的木棍起了一个自认为很酷的名字叫做,“打狗棍”!

    只不过刘易从来没用那根打狗棍来打过狗,他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更别说小狗了。

    爸爸出去串门,也总是抱着刘天赐,那辆蓝色江淮大卡车,刘易也从来没有上去过,他做梦都想摸一下驾驶室里的皮椅和方向盘,但是彩凤不允许,可是彩凤自己却经常抱着弟弟坐在车里。

    开家长会的时候,其他同学来的都是爸爸妈妈,只有自己是爷爷奶奶,他们尴尬的坐在教室里,与其他年轻的家长们格格不入。

    同班同学都是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可是刘易自打记事起就跟奶奶睡,自己上了小学之后就一个人睡了,别人爸爸妈妈都会带着他们去逛超市,出去玩,自己从来没有去过。

    刘易本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一家三口。

    他早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了,一点也不喜欢,爷爷奶奶终究不是爸爸妈妈。

    他要离开了,他要去死,他死掉了,就不会难过了,就不会是那个多余的人了。

    他在路边的地里捡起一段草绳后,鬼使神差般走到了高问水的家门口,他背着那卷草绳跳进了高问水的家。

    这里他之前来过,除了李老头偶尔在这里放羊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乐意来这里,大家都说这里闹鬼。

    刘易不想让爷爷奶奶伤心,他要死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这里就是寻死的最佳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