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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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石妙欣

    清晨,阳光照到石妙欣的脸上,她勉强睁开眼皮觑了一眼手机。艾檀的微信消息也跟着跳出来:【妙欣,中午别报餐了,准备你的钱包好好酬谢我!loveyou~】

    字里字外,透露出准备豪赌一场的气势。

    艾檀发来一个“比心”的表情包。石妙欣只觉困惑,这不正是昨天比钱的手势吗?

    石妙欣睏得眼睛睁不开,但也照常起床、洗漱、吃饭、上班。她住的地方远,故而上车更早。等厂车停下来,接第二批人时,她迟迟没有看见艾檀的身影。周围的同事故意避开她,身旁空出一大圈座位,背后时不时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声。

    她想,昨天艾檀在厂车上说的话,恐怕已被有心人听见了。流言像一层被捅破了的窗户纸,能把最寻常的气流,吹嘘成最唬人的风声。石妙欣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跟明镜似的,犯不着与他们计较。

    其实她的性格有点不善表达,内心也不算太自信。在这间300多人的诺大的化妆品公司,她不过是个极普通的设计师。她的本科学的是中医,她对自己本来的专业是羞于启齿——学医而不行医,浪费了足足五年,她心里未尝不懊恼。

    有钱,才有资格谈梦想。没钱,就连最起码的生活都坚持不了。医学生规培一个月赚不够一千,如何撑得起家里的开支?她只能为了钱沦为廉价劳动力,在美容店干了三个月经络理疗师,给表弟挣来了第一年的学费。大姑父实在不忍心,总是偷偷看望她,常常送来一盒她爱吃的可乐鸡翅。

    石妙欣永远忘不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大姑父一边用美容院花里胡哨的广告册扇风,一边用手掌拍打大腿内侧的蚊子,他把蚊子溅出的淤血,抹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她夹的鸡翅太咸了,禽类冷却后的肉,混合黑色酱汁,给唇舌留下一股腥甜油腻的怪味。她移动着红色筷子,静静地舔食鸡骨头,蚊子围着她裸露的脖颈嗡嗡乱飞。

    身后,是一群等待排队洗澡,围坐成一圈看电视的年轻女孩,她们穿着美容院分发的艳粉色工作制服,看向电视机里光芒四射的女明星,痴痴憨憨地笑着,一天天过着单调的生活,她们似乎也过得很开心。

    石妙欣融入不了她们,也无法理解她们的欢愉。在招揽生意方面,她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呆。她是笨拙的,迟钝的,慢人一步的呆。同事会毫不客气拉走她的顾客,眼睛里闪出胜利的精光。嗡嗡嗡,嗡嗡嗡……蚊子趴在她的后背上,而她总选择去忍受这小小的、啮齿的、吸血的咬噬。人生是一个闷热的长夜,飞满了烦人的蚊子。

    “做揼骨妹(粤语:按摩女)一世人是没指望的!”大姑父说,“妙欣啊,你一直很会读书,不如再去多学一门技术?”

    大姑父是个粗人,骑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东奔西走,一个月只休息三四天。他对文凭与证书有种天生的尊敬。表弟何玉树毕业两年一事无成,痛定思痛,决意在外租房备战考研,大姑父竟是全家最支持的一个。除了石妙欣,他就是表弟读书最得力的经济倚靠。大姑父甚至写过酸溜溜的打油诗:

    “栉风沐雨送餐饮,披星戴月养至亲。起早贪黑卖光阴,争分夺秒换赏金。”

    人人有倚靠,唯独石妙欣没有。她报班学了PS,给美容店做宣传海报,然后是广告册、邀请卡、公众号、CDR、FH、C4D、AI……她像蜗牛爬荆棘丛一样,一步一步,咬牙切齿,终于熬成了平面设计。她再没有提过大学生涯,也不再参加同学聚会,只有新闻报纸歌颂医生时,她偶尔会快速浏览大白们辛劳工作的照片,但也不过是轻轻一瞥。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医生,在生死关头守护大众,然而再不会是她了,她不会是其中的一个了。她并不觉得可惜,或者遗憾,她能靠工作养活自己,补贴家人,她已经很知足。可偏偏这个饭碗,今天也即将失去了。她心中蓦然暗想,只觉得一阵凄惶。

    走进办公室,就瞧见年玉玲扬起了瘦瘦的长脖子,朝她“嘶——嘶——”了两声,像一条机警的响尾蛇。年玉玲说:“妙欣,听说你和艾檀想要赔偿金?”

    “谁说的?”

    “大家都在传呢!”年玉玲指着手机里的微信对话框,“April刚刚有跟我讲,姚经理已经知道了呀!我看你们俩今天的维权——“凶多吉少”哦!”

    石妙欣警觉:“难道是April把消息传给了姚姐?”

    “不会吧!”年玉玲愕然睁大眼睛。

    “昨天去谈话的时候,也不知April怎么想的,她递我一杯茶,祝我“岁月静好”。”

    年玉玲怔了一怔,才反驳道:“妙欣呀,你想错了——那些祝你“岁月静好”的人,至少对你表达了善意。那些一声不吭的人,才不知道他们背后说你什么呢!”

    这句话太有内涵,石妙欣一时间消化不了,只僵僵地点了点头。她从柜子里拿了一只大纸箱,一丝不苟地清理艾檀的桌面。艾檀的东西少到让人咋舌,一个充电器,一本笔记,一支笔,一把伞,一卷纸,这便是全部家当。最花费工夫的是那一大抽屉的美博会广告彩页,品牌货品,琳琅满目,连英文宣传册都有,收集得满满当当。

    她弯腰把广告彩页全部打包放入纸箱,年玉玲自动帮起她的忙,看见那本英文册子,就随手翻了看,笑道:“这是很好的参考资料呀!”石妙欣指着电脑桌上的“工作交接报告表”说:“你看看这个。”年玉玲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把打印纸的内容逐个念出声:“文案工作备注:一,中英文文案参考美博会宣传册,资料可找玉玲要。二,包材变更通知,替换3D图,3D图找豪哥要,Word模板可找主管要。三、械字号是否更改文案,自查附件表格,表格可找玉玲要。四、企划部图片查询途径。五、海外产品英文文案审核。六、广告法禁忌词查询。七、不同品牌产品渠道对接人……”

    石妙欣感叹道:“平时看她大大咧咧,没想到做事粗中有细。”年玉玲瞪大眼睛,迟疑道:“啊?艾檀一直很认真呀!其实她做过很多份工作,报表、PPT、设计这些也会做,主管都说她是“万金油”。”

    “哦,我真没看出来。”石妙欣恍如梦醒。

    年玉玲微笑道:“艾檀做过这么多份不一样的工作,又样样做得有声有色,我早看出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好玩的是,April跟我说,昨天姚姐怼她就怼的这一点:——你做过的事情那么杂,我如何相信你的专业性?你去过的公司那么多,我如何相信你的忠诚度?幸亏艾檀一直否认这种“扣帽子”的质疑,不然就掉陷阱里去了。唉,你说说,这算什么世道?一个打工人挖空心思去坑另一个打工人。”

    她们挨着隔板交谈,嗓音压得极低,却仍被坐在最里间的男主管给发觉了。

    “做嘢(粤语:做事)啦!”男主管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眼神如刀子一般,唰唰飞向了下属,“老板请你们做事,你们倒一个比一个爱聊!“口水多过茶”!怎么不出道去做场脱口秀?”

    办公室登时雅雀无声。年玉玲吓得把脑袋缩回了工位,装出一本正经的努力模样,“噼里啪啦”打了好一会儿键盘。电脑的幽亮荧光,映在了玻璃窗上。一扇扇窗,一间间工位,一个个工作的人。各色各样的人,像买来观赏的鱼、虾、蟹、蚌,被专门养在安装着蓝色玻璃的办公室里。而公司,是一只巨大的生态水缸。每个人都表情严肃,每个人都沉入海底,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石妙欣想,三百个工位的办公室,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临近上班点,一辆小型SUV停在楼下,电梯门“叮”一声开了,艾檀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跑了出来,不好意思地赔笑说:“好险,光顾着找资料,差点就迟到了!”

    “Jesus(英语:我的天)!艾檀,你这是要搞大动作!”年玉玲瞟了一眼艾檀手里那叠厚厚的资料,故意念了一句美式英语,阴阳怪气地揶揄她。

    石妙欣仔细瞅了瞅,有点看明白了,全是《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涉及的法律条文内容。

    艾檀说:“丑话说前面——等会儿就算是搞砸了,妙欣,你也得请我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不对?”她孩子气的脸,因为期待的神情显得更加稚气。

    石妙欣的心情忽然松快了许多,微笑着回应:“行,无论是输是赢,我都请你吃“炒鱿鱼”。”

    艾檀也笑:“有福同享,有肉你长。”

    两人齐齐去了人事部。由于距离太远了,年玉玲支着耳朵也听不真切,倒是自己的手机一震一震,全是April发来的消息:“我靠!牛逼了玲玲大宝贝!今天你们部门的两个同事,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尤其是写文案的小姐姐,姚姐都摆不平她,喊了法务来谈,结果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全给怼回去!瑞思拜~~”

    年玉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是艾檀,她特意跑回来喊同部门的小美女珠珠。“宝子,来签字呀!”她小声通传,“我把你的赔偿也谈下来了,我们三个人都有。”小美女霁然一笑,姣好的脸蛋雨过天晴。年玉玲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双手合十,痴痴凝望,发自肺腑地提出一个“灵魂质问:”“你究竟是怎么跟姚姐谈的呀?我真的好好奇吖!”艾檀摆了摆手,笑道:“秘密。”说罢,便热心肠地拉着小美女找人事去了。

    年玉玲见艾檀溜了,便把椅子往石妙欣这头一挪,抻长了细细的脖子,纠缠不休地追问细节。

    “唉,我也说不清楚,你不如问艾檀吧……”

    “不行,少卖关子,我要你现在就说!”

    石妙欣转过头,含着笑看向年玉玲求知欲满满又隐藏兴奋的眼神。年玉玲虽然大了她四岁,但开朗的性格使之乍看比她还要年轻一些,性格随和,光明磊落,一张不化妆的脸有种人畜无害的纯粹。她不忍心拒绝年玉玲,但心里却为了自己的笨嘴拙舌暗暗着急。她知道,早有别的同事竖着耳朵在听了。

    她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声音紧张得有点不自然。她从小就习惯给人做伴,比如陪表弟作伴学习、陪朋友作伴游玩、陪熟人作伴聆听,她只有一心一意成全别人的份儿。哪怕是这次维权,维护她的钱,维护她的尊严,石妙欣觉得自己仍是一个陪衬。哪怕被逼登了台,她依旧唱不成主角。

    石妙欣磕磕巴巴地讲——谈判时,艾檀对姚姐说:“第一,工资条、打卡记录、个人作品、对接工作这些重要证据都提前存好了,这两次跟你的谈话也一直有录音。第二,我男朋友的车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如果你们不依法给到我们该有的赔偿,我们下午就去申请仲裁。第三,我们两个都是独生女,家里人也非常支持我们,我们有的是时间等,开庭可以随叫随到。”

    听罢,年玉玲感叹:“此三板斧,维权足矣。”

    但石妙欣没讲——艾檀有省奖的文章证明自身能力,而她却建树乏乏,设计出来的包装也千篇一律,如同流水线作业。当自己被质疑专业性时,石妙欣张口结舌,是艾檀给出了有力的反击:“整间公司,整个部门,拥有医学背景的人,除了她,还有谁?”怼得姚姐哑口无言。

    当时,她愣愣地望向艾檀,带着自己平时并没察觉到的隐匿的嫉妒心。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自己和世界分割开来——就连朝夕相处的同事,她似乎也瞧不太清楚。她当然喜欢艾檀,也把艾檀当成好友。艾檀会和她一起去喂保安养的小土狗,艾檀会在泰国旅游后给她带回一块樱花形状的透明皂,艾檀会向她提出又傻气又好笑的问题:“啊啊啊!妙欣啊!我好害怕呀!我家猫老找我要吃的,我看它长得太胖想帮它减肥,故意把小零食扔的超级远,它好像很生气,冲我叫了两声,冻干都不吃了,它是不是觉得我不尊重猫权?”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艾檀是如此的有活力、有魄力和有魅力。偏偏自己,是如此的贫瘠、软弱和乏味?总是身不由己,总是慢人一步,心里压着一堆事,每件事非要逼到眼前才能面对。

    艾檀领了小美女珠珠胜利而返,像凯旋而归的英雄一般,含笑朝石妙欣的方向喊一声:“走吧,说好了你请客,我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

    “呜呜,艾檀,我的女神,带我一起走吧!”年玉玲捧着心脏,故作倾倒。

    “你还有东西吗?我只找到这些。”石妙欣问。

    艾檀道:“嗳,就这些了,又不是搬家。”她转身拉开抽屉,指着宣传册说:“这些是我留给顶岗小伙伴的资料,玉玲你记一下,我全放这里了。”

    “Goodluck!”年玉玲轻声说。

    同事们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欢送二人离开。即便男主管在里屋不停地咳嗽,众人的热情也依旧汹涌。人呐,就是这点现实,一定要做出点成绩看!明哲保身,作壁上观,看别人被唾沫淹死当然好过自己死。唯有做出了成绩,方可不叫人小瞧。实力是战胜一切流言蜚语的武器。

    石妙欣觉得她自己“病”了。否则为何她活了三十年,她始终像一潭死水,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她喜欢与年玉玲、艾檀、April这些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人交流,恐怕是为了给自己多开一扇窗吧?

    她突然意识到她既不愿意关上窗,可一旦见了窗外的美景,她又会嫉妒。

    “是谁告诉你,我本科学医?”两人走出公司大门时,石妙欣忍不住开口问。

    “自然有好事之徒。”艾檀咯咯地笑,但也不点名。

    “是不是玉玲?”她单刀直入。

    艾檀讶然:“你怎么会觉得是她?”

    石妙欣黯然不答。

    “你为什么不当医生?是太辛苦了吗?奇怪,你不像吃不得苦的人。”艾檀问。

    “责任太大。”石妙欣苦笑。

    “也是,医闹纠纷那么多。”

    空气仍是闷热,门外却飘起了小雨。她俩最后一次投喂了小土狗,保安指着电动门外一辆国产SUV,孤苦伶仃,四门大敞,问道:“这是等你们的车吗?可怜哦,在这儿起码熬了三个小时。”

    “是。”艾檀回答:“是我男朋友的车。”

    保安错愕,“这么热的天!你干嘛不叫他开进车棚等?”

    两人急急地跑了过去,一个穿牛仔裤的男人正在车里打农药,开着麦骂那群坑比队友,浓眉毛,丹凤眼,厚嘴唇,和一张熟悉的脸——石妙欣愣住了。

    艾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事,石妙欣,这是我的对象,尧与时。”

    石妙欣记得这张脸,那天她与同事们去二楼仓库,一齐下楼,搭电梯时,年玉玲笑吟吟地发微信,连她这般迟钝的人也觉出异样了。好像是珠珠先跟一个女同事叽咕了两句,接着是好些个同事起哄,年玉玲才把手机的照片秀出来,正是他这张脸。皮肤黝黑,目光平稳,像个踏实可靠的丈夫人选。毕竟,对于年过三十的女性,最迫切的不是找个帅哥谈恋爱,而是找个共度余生的另一半。

    “来晚了,来晚了,我不知道要花这么久。”艾檀边上车边解释,“一份合同,人事看完,法务要看,还要等六楼领导的批准!嗳,为了赚这2000块钱,我的心脏都要停了。”

    尧与时震惊:“才赔这么点?”

    “半个月工资,可不就两千多,我工资本来就不高。”艾檀的声音懒懒的,她望向石妙欣一眼,“想吃什么?你来选店子,叫我对象请。”

    “啊?”石妙欣一怔:“不说好了归我请吗?”

    “是啊,由你请课,他来买单。”艾檀活泼地眨了眨眼。

    购物广场的地面,被时雨淋得湿漉漉。积水的黑色石砖像块巨大的镜子,映射出阴森森的天空。

    石妙欣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如幽灵一般从建筑物身后飞快地掠过。远处,一群穿汉服的年轻男女穿着盛装路过。他们仿古的布鞋,踩在积水的大石砖上,四周是光鲜的现代文明城市,以及沉郁的阴雨天,太阳光被店铺的灯光盖过了,他们举着工艺品一般的油纸伞,越发显得不伦不类,非驴非马。

    石妙欣羡慕这群年轻人,快乐是真的快乐。她想这就足够了。

    他们去了一家平价的泰国餐厅,主推火山排骨。这家店离石妙欣家很近,故而她开口推荐道:“你们爱吃辣,这家的冬荫功汤、咖喱鸡、炭烤鱿鱼、青木瓜沙拉味道都不错,都可以点最辣。”艾檀道:“都点,都点,招牌菜的排骨也点了,吃不完打包带走!”她的男朋友笑着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脸颊:“怎么,今天不怕长肉肉了?”艾檀没好气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接着,又转头向同事抱怨道:“妙欣,你不知道,我谈个恋爱胖了11斤!”

    尧与时看着她笑了,带着一种大孩子对小孩子的宠溺。“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同事,我胖了几斤?每次你都吃不完,还不是我当“垃圾桶”。”

    “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哪能跟我比——”

    “这叫“幸福肥”。”

    “噫!我就不想变肥……”

    他煞有趣味地看着艾檀,仿佛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十分可爱。

    “那就别喝酒。”尧与时温柔地说,“或者,少喝一些。酒水最长肉。”

    “免谈!”

    石妙欣与艾檀的男朋友初次见面,觉得他谈吐自如,进退得当,也具有一定的绅士风度,她看得出来,小尧的交际能力是不错的。艾檀向来喜欢小酌,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支红酒,神色兴奋,像足了谢幕礼的魔术师。石妙欣用可乐代酒,两个女孩碰杯,喝得不亦乐乎,尧与时作为司机,乖乖地喝白水。他垂眸望着艾檀,倒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他的眼睛不大,但瞳仁很黑很亮。

    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看向他心爱的人时,那个瞬间也是美好的。美好到足以让看到这一幕的观众,深深感叹世界的美好。

    如果爱情是水,那一定是洪水,是涝灾,因它总流向不缺爱的地方。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爱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愈是缺钱缺爱的人,愈是不敢朝人张嘴。倒是有钱有爱的人,狮子大开口时,却理所当然得像是别人上辈子欠他了似的……

    石妙欣突然觉得自己思想太突兀了,怎么忽然想到人生哲学?明明她只是自己乱想,没打扰到任何人,却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心里有些怔忡不安。

    石妙欣想:一个受宠的女孩子,自然没有戒心,她只需做自己。艾檀对外争强,对内撒娇,她这种不拘束的性子,跟透明的白酒一样,看着温柔似水,实则刚烈如火——如果被她发现了真相,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艾檀吃得一嘴辣油,一个人豪饮了一支红酒,依旧面不改色。尧与时怕她喝醉,硬是分了石妙欣半杯,艾檀急得跳脚,夺过酒瓶子:“她又不能喝,你不要逼她!”尧与时道:“鬼咧,她自己要喝的,我哪里有灌她?”艾檀道:“不行,不行,给我喝。”她的男朋友却突然变了脸,转过头严厉地瞪她一眼:“还喝?过两天就是生理期,痛经了我可不管你!”

    艾檀气得翘唇角,不情不愿地把手松开了,对石妙欣歉疚地笑了笑,扭过头去,又炸呼呼道:“你把妙欣灌醉了,那你要送妙欣回家噢!”

    “要你说?”尧与时回了一句南方话,口音像是黔南又像是川渝。

    “看他对你挺上心的。”石妙欣把头凑过去,压低嗓子说。

    “嗳,凶得很。”艾檀吐槽。

    临别前,石妙欣不住向两人道谢。关车门的时候,她不经意瞥了一眼,看到驾驶座的两人十指紧扣。

    直到下车,她也没有讲出秘密。

    石妙欣撑伞,慢悠悠从大路口走进小区。她想,她自己马上要三十岁了,在石奶奶眼里老得快绝经了。家里人天天逼她找对象,急得就像股民要把亏损的股票割肉卖出去。

    有时她真的看不出结婚有什么好,一个人过自由自在,想买什么买什么。一旦结了婚,各种消费,各种纠纷,各种麻烦。中国式的催婚,不在乎你跟谁结婚,你婚后幸不幸福。最重要的是你要把婚结了,否则你就是大逆不道。

    以前的女人只需要相夫教子,挣钱的事可以交给男人来负责。现在是家务要做,钱也要挣。哦,对了,有的还要斗婆婆,斗渣男,斗绿茶。

    活到而立之年,从来没有任何一瞬间,石妙欣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当然向往“真爱至上”的婚姻,但她觉得自己遇不到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又遇到了发传单的胖姑娘,正躲在蛋糕店的屋檐下送气球。这样飘着小雨的闷热夏季,湿乎乎的天气,胖姑娘仍穿昨天那一套长袖长裤的黑色运动服。

    “嗳,靓女,又是你!”胖姑娘的脸庞散发出一种祥和的光彩,笑起来像个慈悲善目的老太太。

    石妙欣也笑着扬了扬手。

    “兼职的工作你有兴趣吗?可以日结。”胖姑娘说,“老人院教剪纸课300,商铺发传单200,代写学生作业200。这样吧,我加你微信,把你拉群里,群里每天都有通知,应该会有设计的活儿,你自己留意一下。”

    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倒是很像艾檀。

    石妙欣感觉自己是一只迷路的小蜜蜂,脱离“蜂巢”后碰到了角落里的黑蜘蛛,她不确定胖姑娘是爱护猪队友的小天使“夏洛”,还是杀人宰客的“春三十娘”。

    但她依然加了胖姑娘的微信,还拿走了一只印着蛋糕店广告的红气球。诚然,这只气球也是胖姑娘硬塞给她的。

    喝了小半杯红酒,脑子晕晕乎乎的,石妙欣忘记了自己怎么回得家。等醒来时,她蜷缩着趴在沙发上,睡出了一身黏汗,何琪花凝视着她,奶黄色的家用Led灯光,照在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一双童稚的黑眼珠亮晶晶,非常可爱。

    “哼,大姐姐你好坏!睡我爸爸的沙发。”花花说。

    石妙欣笑了,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再把她高高举了起来,小女孩发出兴奋的尖叫。

    正要换鞋的石奶奶才准备放下塑料袋,听了这话,突然高声叫:“花花,你说什么?”

    小女孩哈哈大笑着重复道:“大姐姐坏!大姐姐坏!”她一巴掌打在石妙欣的后颈,小手湿哒哒的,给裸露的脊背留下一个湿哒哒的掌印。

    石奶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脸色苍白,紧抿嘴唇,显然是气坏了。“谁教你说的?”石奶奶呵斥。

    石妙欣一愣,凝视着满脸茫然的何琪花,忽然也明白了过来。

    她假装没听懂,笑着伸出一只手摸小表妹的脑袋,另一只手放胳肢窝骚痒。

    小女孩又咯咯笑了起来。

    “痒!痒!”花花大嚷道。

    “你这个小气鬼!一回来就骂你表姐,花花坏!花花最坏了!”石奶奶还在念叨。

    何琪花使劲摇着头:“外婆,是大姐姐坏!妈妈说大姐姐要抢房子,要把花花赶出去外面住!大姐姐最坏了!”

    小表妹的吐字异常清晰。

    石妙欣哑然,抚摸的手停住了,她深幽的黑眼珠里透出一股惊愕和悲哀来。

    她没想到大姑姑会对孩子说这种话。

    石奶奶反应机敏,在深思熟虑一秒钟后,迅速抱走了何琪花。石奶奶把外孙女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晃着一边哄道:“看看大表姐给你买什么了呀?——红气球!这个气球好漂亮哦!——哎唷,大表姐送花花气球,大表姐对你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下,石妙欣愣愣地看着瘦小的孩子、年迈的老人和廉价的气球。她耳边似乎还能清晰地听见那一句:“坏!”

    她感觉到脖子流汗了,黏黏的,痒痒的,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把人刺挠得难受。后颈处,小表妹留下的巴掌印,让皮肤透着丝丝的凉。

    手机震动了,是艾檀发来一张图:【我才知道小尧的婶婶用的护肤品是这个牌子,而且是全套,十万打底。不过她对象一年至少赚一百多万也无所谓(捂脸),呜呜呜,我好羡慕富婆。】附加一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

    石妙欣回复一句:【富婆就是快乐。】

    【是啊,有钱才有选择,我也好想有钱(哭泣.jpg)。】

    【嫁个有钱人,让小尧给你买。】她特意加了狗头,突出开玩笑的意味。

    【靠他?我不如靠彩票。】

    石妙欣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才问:【他家条件不好吗?】

    【没我家好。没房子,没户口,月薪也没过万。】

    【那你为什么选他?】

    【对我好呗。】

    【啊?!】石妙欣惊叹,“难道不是因为爱情吗?】

    【我们当然互相觉得对方适合才在一起的。】

    石妙欣停顿了一分钟,一时间居然没法说出口。【……我感觉他的颜值配不上你。】

    艾檀回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什么时候结婚?】她记得吃饭时,似乎有聊到这个话题。

    【暂定十一。】

    【有官宣吗?】

    【我有啊,家里人都知道啊。】

    【那他有通知吗?他的家里人知道吗?他的前任知道吗?】

    【唔?】艾檀终于警觉了,【这话算什么意思?】

    石妙欣抬头,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她仿佛看见宇宙崩塌,行星坠落,一颗硕大无比的陨石砸下来……

    她最后还是没沉住气:【你问问小尧,认不认识年玉玲?】

    这次,对方再也没有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