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繁体版

Chapter-4 吕岸成

    孖婶拎着菜牵着狗从外面进来,刚一踏入花园的草坪,就闻见黑咖啡的香气。她知道是吕岸成醒了,用指纹开了密码锁,洗了手,才把早餐端上去。

    楼下传来几声犬吠,一只黑色尖嘴的白鹡鸰,从石缝间飞到草坪上,小鸟迈动细腿,走了两步,颤巍巍地抖动尾羽,惹得松狮犬好奇追逐。

    孖婶“噔噔噔”走到三楼,正欲敲门,突然听见房里传来毕阳独有的爽朗笑声:“外界还以为股权只差10个百分点,散户都在等鼎泰高层又一波举牌,等半天也等不到,才反应过来要套现离场。哈哈,太迟了!”

    线上会议的众人哄笑一阵,一名男职员说:“黎拿督这次并没有追高。”

    “冉家也没有。”沈珈俞补充道。

    毕阳乐滋滋地咧嘴笑了,说:“我真是搞不明白,送上门的肥肉,他们为什么不吃?有钱不赚不是王八蛋吗?”

    吕岸成没有说话,默默揉捏太阳穴。

    “成哥,你怎么没提醒他们?”毕阳大大咧咧地继续追问。

    Selina冷冷地笑,“吕总昨天晚上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大约等于“大事已成”,但别人不信,他又有什么法子?”

    沈珈俞不由感到一股寒意,暗自咋舌。

    她想,S姐真护犊子啊……

    突然收到了毕阳的消息:【沈老师,真的被你说中了!请受弟子一拜!】

    毕阳发来一个叩谢的表情。

    沈珈俞挑唇笑:【毕少,是你够聪明,反应快,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谢你昨晚的点拨。】

    【咦?我有吗?奇怪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毕阳发来五万的转账,备注写着:“不好意思,微信限额。”

    沈珈俞眼睛都亮了——这可是整整五万大洋。

    【沈老师,我想请你吃饭。】毕阳说,【转账有限额,我和你之间,可不可以没有限额?】

    沈珈俞脸色一沉,思忖片刻,把截图发给她老板。

    良久,对方回复:【钱可以收,饭先别吃。】

    【他要是不停约我呢?一直拒绝不好吧……】

    【拒绝两次,应约一次。】吕岸成指示,【保持这个频率就好。】

    孖婶听见会议声音,静悄悄地下到一楼。下楼后,她把肉和菜放入冰箱,搞了一会儿卫生,才重新把早餐端上楼。再次开门时,会议结束了,吕岸成穿着一件灰色丝质睡袍,歪在床边看英文版的罗萨著作《Resonance》。

    “早餐在房间吃吗?”

    “嗯,你放着吧。”

    “昨天是不是又没睡好?”

    “习惯了,睡不着就躺着呗。”

    “一脸黄气,你要补补胶原蛋白喽!”孖婶指了指银盘子里的那一盅燕窝。

    吕岸成忍不住笑:“这不是美容院拉客的话术吗?我又不是女人,哪儿有这么矜贵!”

    手机突然震动,联系人的备注写着“Selina”:“吕总,新闻已经全部投送了,反馈的pdf我也发您微信了,请查收。”

    “好。”吕岸成挂断了电话。

    孖婶站一旁默默皱眉。

    他扯嘴角笑了。

    “嗳呦,我知道你不喜欢Selina,”吕岸成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轻松地说,“昨晚上加班都没喊她过来。”

    “阿诈里面孔(诈骗犯),声音听着就妖里妖气的。”孖婶用崇明口音的沪语念叨,“娶妻莫娶“螃蟹女”,伸手就要钳(谐音:钱)钞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他用上海话答复:“你在想我同冉冉分手,是不是跟这小蟹(沪语:风骚的女人)有关系。”

    孖婶忍俊不住:“胡说八道,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八卦!”说着又继续扫地了。

    吕岸成揉着脑袋重新看手机。

    他的头疼愈发厉害,之前间断发生,持续疼个两三天不消停,如今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显然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毕阳被拒绝后,果然不出所料地向他抛橄榄枝。

    【成哥,今日有约吗?】毕阳发来一个狗狗表情,【我想去你家吃新西兰羊排。】

    他扫了一眼手机,平静地说:“毕阳说要过来吃午饭,你多煮两个菜。”

    孖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汤我已经炖好了!我记得毕少喜欢吃海鲜是不是?今天的龙虾很靓,等一下配黄油焗来吃。”

    “我等下出门做核酸,需要我带什么吗?”

    “东西买齐了,什么也不缺。”孖婶头也不抬地说。

    “你先弄其他菜,羊排留给我来弄。”

    “好,好,好——知道你厨艺比我好!硬菜就交给你做!”

    见她酸气逼人,吕岸成扯了扯嘴角,又揉了揉太阳穴。

    下了楼,他看见冰箱前的白桌子上摆放的茄瓜,碧绿的蒂,紫黑的皮。从小,他特别害怕吃口感丝滑的食物,比如紫茄子、西红柿、嫩豆腐,他害怕让唇舌体验这种近乎窒息的触感。长大后,他突然变得可以接受。红烧茄子、蒜香茄子、手撕茄子、偷吃茄子、还有鱼香茄子煲。鲁菜用面糊夹了肉馅的茄盒炸得好吃,客家烧汁蓑衣茄子也不错,越来越多的禁忌被打破。同时,泛滥的选项剥夺了他的满足和快感。钱像潮水一样涌来,带来数不尽的享受。本帮菜、外地菜、风味菜、招牌菜、家常菜……吃多了都是一回事,对他而言千篇一律。美餐吃多了,吃再好的菜,也只是尝鲜。美人见多了,睡再美的人,也只是艳遇。

    人与物,在他的眼里都有一个隐形标签,写着价钱。既然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到,那么他唯一关心的也就只剩下钱。

    有钱真好。

    钱能把最难吃的蔬菜变成美味。他赞美钱,有钱真好,有钱自由,有钱就有更多的选择。

    吕岸成端着咖啡杯,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转向院子里头的白石雕像。小时候,他经常在那罚站,那时候池塘没有干涸,天使的号角可以吹出水柱。正想着,他仿佛看见一个纤细瘦小的男孩背着书包抵家,屋内是他母亲激烈的摔碟掷碗声。

    ——“黎鸿达,你又跟哪个女人鬼混?一天到晚见不到你!”

    ——“我冤枉你?你少糊弄我!我打你办公室电话说你四点就走了,偷吃就偷吃,别叫我瞎猜,只要你签字,我立刻跟你离!”

    ——“当初求我爸的时候怎么说?利用完了,就原形毕露了?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软饭男我可以找一百个一千个,像我这样的富家女,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找一个。没了吕家撑腰,我倒要看你怎么死!”

    他记得他母亲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到他的瞬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逼着他给他父亲打电话,自然是不会接通。也许是迁怒,也许是泄愤,他总是静静站在水池边罚站的那个小倒霉蛋。

    他记得,每逢黄昏,院子里会萦绕着紫色的薄雾,隔壁偶尔传来陌生孩子的哭喊,“啊,啊,啊——”的连叫好几声,空气中弥漫着邻居煎鱼的香味。直到现在他也不喜欢吃鱼。鱼类在哀嚎时,永远目无表情。他厌恶这一种腥臭的食物。所有人都回家了,只有他孤单单一个人站在门外。他看着黄昏,看着彩霞,看着黑夜,看着院子里的那盏小灯。孖婶总会给他留一盏灯,洒出幽幽的光。那是童年里,他唯一的光。

    最后,光也熄灭了,孖婶被辞退的那个下午,待在房间小心仔细地叠完他所有的衣服。滚烫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白色的大浴巾上,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天空是铅灰色的,阴阴沉沉随时要落雨。

    “大官,带把伞走吧?”孖婶拎着扫帚走下楼说。

    他看向云层里碧蓝蓝的天,“不带了,估计要出太阳。”

    “你带馒头出去溜溜,它最近长得越来越肥。嗳,死仔包(粤语:骂孩子的话)!越来越懒了!”

    “好。”

    他顺从地牵起狗绳。

    电视机里,新闻播报消息称:“港股趋势震荡走高,截至6月2日收盘,航空产业链相关板块集体大涨,据预计,鼎泰航空将涨超10%,或将迎来大行情。”

    吕岸成心想,收购战终于开始了。如同海中的鲨鱼群闻见血腥味,各路资金开始向鼎泰汇集,流动性的股指开始狂飙。

    孖婶在厨房那边切菜,高声喊:“大官,冰箱没有百香果了,你买点回来!我要学小红书的教程做饮料。”

    “好。”

    吕岸成答应着,嘴角讥讽地笑了笑,之前说好的“什么也不缺”呢?

    他牵着狗,穿着居家的灰色衬衫,底下是黑色七分裤,露出一节光滑结实的小腿,脚上踏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慢悠悠地走向核酸测试点。

    绿色的灌木丛间开满了淡紫色的花,郁郁葱葱的椰子树,挂着“小心落叶”的黄色警示牌。圆明新园脊瓦的瑞兽,碧色獠牙散发着琉璃瓦的色泽,生锈的栅栏缠绕着藤蔓,游园广告的喷漆日渐斑驳,黄瓦红墙下铺着一条水泥路。太阳照在写字楼玻璃上,熠熠发出亮晶晶的光。金銮群殿的后方,是一片绵延的板障山脉,远远可以看见一圈盘龙似的景山栈道,还有螺旋式的登山石阶。隧道车水马龙,四周高楼林立。齐齐整整,熙来攘往,就像星罗密布的玲珑棋局。烈阳与乌云,古老与现代,艺术与科技,硬生生融合在一起,折叠出一种奇幻驳杂的街景。

    走到一株巨大的红木棉,枝叶稀稀,落花满地,抬头透过缝隙,可以看见混沌的天。广场舞的人群还未全部散去,老人带着孩子闲逛聊天,中年妇女聚在路边拍照,搔首弄姿,嬉笑不绝。停车场的阴凉处,汉白玉的石栏旁,蓝色的防疫帐篷外,早已排出一条蜿蜒的长队。

    吹来一阵风,阳光逐渐猛烈。他走到树荫下,沉默地低着头刷手机。他的脚边,奶油色的松狮犬憨傻的笑脸,招惹不少好奇的目光。

    “外婆,你看,这只狗狗好可爱!”一个小女孩叽叽喳喳叫。“别去摸!小心它咬你噢。”看着像她外婆的老妇人说。

    两个路过的漂亮姑娘听到这话,停住脚步。其中一人问:“小妹妹,狗狗可爱,那你可不可爱呀?”

    小女孩说:“我当然可爱呀,大姐姐,你们也可爱呀!”

    惹得两个姑娘都笑了,她们穿得像INS的时尚博主,吊带裙配短裤,又纯又欲的奶辣风,细腻的皮肤白得发亮,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她们身边的年轻男孩戴着耳机,走路插兜,穿着Streetwear服饰,脚上的球鞋新得像刚从专柜店里买回来的一样。

    “叔叔,”小女孩可怜巴巴地恳求,“我想摸狗狗……”

    年轻男孩故意逗她,“这位大靓仔一表人才,你怎么忍心叫他叔叔呢?”

    吕岸成笑道:“没事,就叫叔叔。”

    年轻男孩用夸张的口吻惊呼:“不是吧?兄弟!难道说你“英年早婚”咩?”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说话间,一个大爷趁机插了队,挤到前面去。刚才与小女孩搭话的年轻姑娘怒了,沉下一张脸,走过去训人说:“阿叔,你一把年纪了放尊重点行不行?这位先生比你早来,你好意思吗你!”

    大爷被她当众呵斥,悻悻地反驳道:“他半天不动,我哪儿知道他是不是在排队哦!”

    “你少来这套!我们三个人都可以作证,这就是他的位置,你马上给我退下来!”

    嗬,好厉害的嘴。

    大爷感受到周围人群的视线,其中不乏鄙视目光。他把敌意投向了年轻姑娘,报复似的咒骂道:“哼,凶神恶煞,没家教的臭女人,一辈子嫁不出去。”

    年轻姑娘的脸一下子铁青:“你敢骂我?”她又诧异又生气。

    大爷急忙后退半步。

    年轻男孩赶紧表明立场:“BB猪,你放心,我爱你,我愿意娶你!”

    “不是,明明是他插队犯规了,凭什么骂我还骂那么难听?”

    “别生气啦,BB猪……”

    另一位姑娘开口:“家姊,这位阿叔,应该是小区的保安,维修工,或是物业管理。”她微笑的杏眼带有一种藐视的风情。“把他的照片拍下来,找用人单位投诉就行,挨家挨户找,总能找得到。”

    经她提醒,众人看向大爷黑色长裤,以及腰间别着的一大串钥匙。

    大爷没想到有这一招,吓得捂着脸跑走了。

    “哇,星星,你好聪明!”

    年轻姑娘夸赞道。

    吕岸成不由暗自纳闷,星星?毕阳的二妹好像就叫毕星。她方才又喊了声“家姊”,想必那个脾气火爆的姑娘就是毕月了。毕家只在吉大、南屏与横琴三处有房产。她们来兰埔做什么?老破小的圆明新园有什么好玩的?莫非是来玖洲道购物?或者是来富华里逛街?

    说实话,吕岸成对毕家千金并无太大兴趣。毕家掌舵人是毕老爷子,金融业起家,素来以“稳健持重”著称,以经营实业为主。而他推崇“康波周期”,信奉“现金为王”,只爱赚中短线的快钱,热衷于收购低价股。下注越大,返利越大——道不同不相为谋。古谚云:“依傍大树好乘凉”,如果真当了毕家的女婿,挨老祖宗几句骂不算什么委屈。只是,大家长的观念也太陈腐了些,与他的生存方式截然不同,如果毕爵士要求他金盆洗手,他哪会吃这一套?

    吕岸成没有声张,牵着狗静静排队。当没有完全了解情况时,最好的方法便是闭嘴。他做完核酸,进店买了水果,没想到在小区门口,又碰见这三个人。

    “嘿,兄弟!又见到你了!”年轻男孩主动打招呼。

    “H栋01院怎么走?”毕月问。

    “我带你们去。”

    毕月抱怨道:“你们小区好老呀!房子又破又旧,根本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我们从圆明新园的停车场走到这里,走都走了半小时,进来又跟闯迷宫一样。”

    “是,这里确实不好停车。”

    “其实我们刚刚可以停进来嘛。”年轻男孩指向空地说。

    “是可以停进来,但最好别停在椰子树下。”

    “为什么?”

    吕岸成指着黄色警示牌,念道:“树高、叶重、落叶有危险,停车须慎重。车损要自理。”

    逗得大家都笑。

    “这什么破地方呀!”毕月笑骂。

    年轻男孩吓得扯了扯她的衣服,打量吕宁成的脸色。

    “谢谢你,好心大哥,幸亏有你辛苦带路。”毕星笑得一脸乖巧,她的牙齿和耳环齐齐闪亮。

    “没事,我就住在H栋1号院。”

    吕岸成坦白,转头观察三人的反应。

    年轻男孩蓦地尖叫:“啊!原来你就是股神!成哥,你好,我叫钟家乐,英文名叫Macau,我澳门回归那天出生的。哎呀,成哥,你一直是我偶像呀!”

    Macau对于人情世故颇为上道,想主动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水果。

    吕岸成避了避,“不用不用……”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铁锈斑驳的门轴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Oops(英语:妈耶)!”毕月揶揄,“好有HauntedMansion(英语:鬼屋)的氛围!”

    “20年的老房子,请多多包涵。”吕岸成歉意地笑笑。

    “这里是不是三万一平?”Macau问。

    “没有,好像只有两万多吧。”

    “咄!好便宜,我买的横琴那套都八万一平了,比你这间屋更大,也是别墅。”毕月说。

    “横琴的房价虚高,珠海人口那么少,我感觉已经到顶了。”毕星说。

    “怎么可能?”毕月反驳,“以后肯定更值钱,珠海毕竟是特区嘛,而且横琴是澳门人住的多。”

    “珠海,一个连地铁都没有的特区。”毕星冷冰冰地说。

    吕岸成回头打量她,毕星的妆容没有她姐姐大胆,但也非常精致。不得不承认毕星是个年轻靓丽的小姑娘,齐肩的头发像是丝绸,白皙的脸蛋在阴天也透着如珠如宝的柔光。她似乎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呛人。起风时,黑发张牙舞爪地飘散。

    Macau见毕月吃瘪,偷偷笑了。

    “BB——”他的女朋友气得跺脚。

    “嗯?”

    “不准笑!”

    Macau收敛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听说已经在建地铁了。”毕月不服气地说,“珠海自建7条线,广州的18号线也会修到横琴去。”

    “珠海,一个连大学都没有的特区。”毕星继续吐槽。

    “乱讲!珠海有大学。”

    “宝贝儿,你听说过珠海大学吗?”Macau笑问。

    “但是珠海有大学。”

    “BB猪,珠海没有本土大学。”

    “什么意思?”毕月奇怪地看向Macau。

    不等他开口,毕星懒懒地抢白道:“改革开放,四个经济特区,深圳,汕头,厦门,珠海。有深圳大学,汕头大学,厦门大学,唯独珠海没有本土大学。”

    “没关系,珠海有中山大学和暨南大学。”

    Macau摇摇头,露出不赞同的眼神,但他没有出声驳毕月的面子。

    毕星玩味地笑了一下。

    吕岸成也吐槽道:“珠海,一个连宜家都没有的特区。”

    “好吧,你赢了。”毕月沉痛宣布。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

    毕月的面子绷不住了,娇嗔地大叫道:“别笑了。”

    “又不准我笑。”Macau扮出一副可怜模样。

    “真系衰咯(粤语:真的倒霉),成都已经开了两间宜家,珠海连一间也没有!”毕月清脆的抗议声,惊得松狮犬抬起了脑袋,狠狠“汪”了一声,吓得Macau急忙跳开了。

    吕岸成挡在两个女孩身前,他的身上散发着须后水、洗衣珠、柔顺剂、纸质书的气味,再加上一点黑咖啡的苦香。由于洁癖的原因,毕星不喜欢主动接触别人,但吕岸成的味道让她不算讨厌。是的,她不反感他,毕星甚至有点喜欢他的味道。

    他的皮肤白净,眉形上扬,瞳孔是蜂蜜般清亮的色泽,嘴唇是健康的樱花粉,很薄,但形状并不难看。有点像英国人的薄唇。毕星想起法国人的杂志讽刺英国佬“秃头、长脸、没嘴唇”,她突然开始幻想吕岸成老了之后的样子。这个逾矩的幻想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有一种快要坠落的错觉。

    “别怕。”吕岸成笑着安慰娇客:“馒头它从来不咬人。”

    “哇,就算它不咬人,凶一下也吓死人吔!”Macau惊魂未定。

    毕月站一旁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男友。

    毕星的头又低了下去。

    毕星继承了她母亲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富有胶原蛋白的脸颊,经常惹起长辈吃的欲望。她的脸蛋红彤彤,似一颗鲜美多汁的甜苹果。她母亲丁明艳从小爱捏她的脸蛋,又嫩又滑,亲昵地说:“星星宝贝儿,妈咪恨不得咬你一口哇!”

    记忆中,妈咪的脸逐渐变成吕岸成的脸。

    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快了,瘦削的四肢像昆虫的触角一般,微微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茧里破壳而出。

    毕阳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一身潮人打扮,开着一辆Panamera的痛车,像只猎豹一般矫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喂,过来拎东西!”毕阳吆喝。

    Macau上前,从车后座拿出一个巨大的蓝色山姆购物袋,全是毕阳扫荡的垃圾食品。购物袋又大又沉,Macau站不稳脚,晃荡几步,毕阳踱步走上前,直接从袋子里翻过薯片、汽水、酸奶、巧克力棒,才拿出一盒牛里脊肉问:“成哥,这个牌子行不行?国产的。”

    “很靓。”吕岸成点点头。

    “来你家蹭饭,我一口气买这么多东西,哼哼,够意思了吧?”毕阳邀功道。

    “噢,我买过这个。”Macau眯着眼睛说,“用空气炸锅做菠萝牛肉串,特别的好吃。”

    “我问你了吗?”毕阳仰着脸问。

    Macau赔笑:“抱歉,阳哥,是我太多嘴了。”

    毕月不满:“细佬(粤语:弟弟),你干嘛欺负我BB?”

    “男人的事你少插嘴。”毕阳面无表情地指着购物袋,命令Macau道:“你把这个抬进去。还有你——”他指向毕星,“星星,你别傻站着,去帮成哥做点事。”

    毕月明白毕阳这人最爱面子,虽然她身为姐姐,但她弟弟性子高傲,绝不能允许被当众面子。毕月心里冒火也没法子撒气,懊恼地发出一声怪叫,转身钻入了别墅。

    Macau抱起购物袋,紧随其后。

    毕月被得罪了,负气走向一楼沙发,一屁股坐下来刷手机。Macau倒是乖觉,主动进厨房帮孖婶的忙。她抬头一看,窗外的金属烤炉已经架好了。吕岸成熟练地撒入酒精,“啪”的一声,黑亮亮的竹炭,瞬间喷出红红的火舌,张牙舞爪,火星四溢。他把网格盖在炉子上,牛里脊和羊排的色泽,逐渐变浓,香味四溢。火焰如同一朵莲花,花瓣在风中摇曳,慢慢卷曲了,化成烧肉边缘的炭痕。毕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炭火渐渐小了,越来越小,她的眸子渐渐亮了,越来越亮。

    两人在院子里说说笑笑,显得毕月愈加受冷落了。她走向厨房,从袋子里掏出一盒覆盆子冰淇淋吃。

    Macau顺从地让出了更多的位置,他正听从孖婶的吩咐,从冷柜里拿出沙拉、果酱和三文鱼肉。厨房旁边有间仓房,摆着满满一墙壁的酒水,俨然是个小型的酒窖。他拿出一支写满洋字码的白葡萄酒,走出来发现毕月低头看着案板上的书。“《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华诗集?”毕月“噗嗤”一声笑了,差点把嘴里的果肉喷到衣服上。“不是吧,孖婶!你看这种书?”

    “余秀华的诗写得可好了!”孖婶爽朗大笑,“哎呦,怎么就那么好?每次都能帮我看哭。我可太爱她的诗了!”

    “唔?”Macau一脸震惊。

    毕月忍俊不住,她嚼着汤匙四处张望,想找出更多让她意外的好东西。

    “这又是什么?”

    一副水彩画作悬在双开门冰柜上方,画中人正是年轻的孖婶,黑胶绸长裤,白布衫上衣,淳朴的圆脸,认真的神情,佩戴着蓝围裙在厨房逆光劳作。整个人散发一种肃穆矜重的气质。这是只在老辈中国女人身上才有的气质。

    孖婶回答:“噢,这是我家大官小时候的画作。”

    细看之下真是一张好画。

    毕月啧啧称奇,“完蛋了!”她轻声低语,“星星要迷死他了,她唯一的缺点就是看到有才华的男人,她就容易上头。”

    “咦,上头还不好吗?”Macau问,“BB猪,谈恋爱就是要上头。”

    毕月叹息道:“我不是怕星星吃亏吗?你们男人都是口花花,嘴上说着喜欢,行动上吃吃饭聊聊天散散步旅旅游,可真叫你们负责,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可是成哥很优秀呀!你刚刚不也说他有才华?”

    “我妈咪说,有才华的男人,都有怪脾气。”毕月唏嘘。

    摆桌吃饭,六人围着餐桌团团而坐。毕月提议把食物放到院子里的吃。毕星喝不惯酒,望着众人豪饮,露出艳羡的眼神。

    “我用咖啡机煮了手磨咖啡,来一杯吗?”吕宁成问。

    毕星摇了摇头。

    “星星,我记得你喜欢喝咖啡呀!”毕阳用刀叉切着羊排说。

    他要撮合两人的意图太明显了。

    毕星支支吾吾道:“呃……嗯,我……我是喜欢咖啡,只是今天不想喝。“

    毕阳翻白眼,表示很无语。

    “成哥怎么不喝酒?”Macau饶有好奇地问。

    “Macau,别搞成哥,你喝不过他。”毕阳没好气地说。

    “哇,成哥酒量这么好?改日我找你劈一劈酒(粤语:斗酒),好不好?”

    “干嘛改日?今天就劈。”毕月说,“让我看看成哥的酒量究竟有多好。省得我们下次来,又要钻窿钻罅(粤语:在犄角旮旯找人)。”

    毕阳的眼神不耐烦了,“不想喝酒也有罪吗?”

    “有罪,让我不高兴就是有罪!”毕月说。

    “算了,BB猪,不喝就算了。”Macau打圆场。

    “我同我家姊(粤语:姐姐)说话,关你鸠事咩(粤语:关你屁事)?”毕阳眯了眯眼。

    “Sorry,sorry……”Macau笑出一口珍珠白牙,“又是我不好。”他在毕家姐弟面前道歉已成了习惯。

    毕阳胜利了,慵懒地喝了一口酒,用叉子夹了一口滋滋冒油的牛肉。

    一时间,毕月气炸了,但她再次选择了隐忍。

    毕阳对吕岸成说:“嗳,我连喝了三天又要长肉了,但我最近健身Fit(粤语:身材好)了好多,拖延症都被治好了。”

    “是吗?”

    “我之前不是被隔离吗?我就关在珠海的酒店里,天天跟着抖音做无器械健身。”

    吕岸成得出了结论:“看来健身改变了你。”

    毕阳失笑,“健身那么有用吗?反正我现在有坚持天天健身,都养成习惯了。那天我谈生意,觉得对接人好不靠谱,助理开玩笑说叫我一拳抡死他算了,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我现在的肌肉,赞不赞?是不是很顶(粤语:特别好)?”

    吕岸成正用银勺撬开龙虾壳,他有条不紊地挖出鲜滑多汁的白肉,浇上鹅黄色的汤。

    “搞健身和搞生意看起来是有点像,但究竟是不一样的。”吕岸成笑了笑,“搞健身是PUA自己,搞生意是PUA别人。搞健身是没做之前觉得很难,做了才发现每天坚持就会胜利。搞生意是没做之前觉得容易,做了才发现自己随时会执笠(粤语:商铺破产)。”

    他的声音低沉,带有哑意,像广播主持人一样好听。毕星抬眼,在他说话停顿的空隙,忍不住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抿了抿唇,感觉喉咙一阵阵发痒。

    “对对对!”Macau疯狂点头。

    “那我宁可PUA别人。”毕月感叹,“至少有更多的钱赚。”

    毕星嗤嗤轻笑道:“家姊(粤语:姐姐),你一开口,就是妥妥的资本家。”

    “哪有!”毕月指着吕岸成叫嚷:“我不够格,成哥才是资本家!我赚多少,他赚多少!”

    “唉,不一定钱多的才是资本家,精神资本家也是资本家嘛!”毕星说了一句俏皮话。

    毕阳说:“星星,你这句话是跟孖婶学的吧?有次我说,你家的狗明明是奶油色,黄不溜秋的,怎么能叫‘馒头’呢?你猜孖婶怎么说?她说‘鸳鸯馒头’也是‘馒头’嘛!”

    众人都笑。

    孖婶端来一扎冰镇的百香果汁,金黄色泽十分诱人。“又说我什么坏话?”她乐吟吟问。

    “孖婶,今天打搅你了。”毕阳在客套时,他的小伙伴都在偷笑。

    “怎么会?”孖婶的笑声像刚出笼的馒头一般热气腾腾的。“幸好有你们来,不然就我们两个人吃饭,饭煮少了不行,煮多了也不行!唉,我买菜都不知道怎么买了!”

    吕岸成吩咐:“孖婶,再拿一扎不冻的(粤语:不冰的)来。”

    闻言,孖婶又端来一扎常温的百香果汁。

    毕星盯着晶莹透亮的果肉,她的心如同果汁般的冒出一颗又一颗泡泡。

    她的脸红了又红,从樱桃小嘴里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疑问:“成哥,你点知(粤语: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生理期?

    吕岸成用修长的食指,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啵”的一声,毕星手中的果汁又冒出一颗泡泡。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酸酸甜甜的液体流入她脆弱的心脏,鼓胀得像要裂开,是贯彻心扉的震动。

    毕星知道,她恐怕要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