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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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石妙欣

    早晨又是从噩梦开始的。

    梦中,石妙欣见到一片阳光明媚的草坪。一个身穿白裙,像天使般可爱的小女孩欢笑着向她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小女孩快乐而满足的脸,突然变得面目狰狞……

    她顿时就吓醒了。

    看时间,早晨7点15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了房门,大姑父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给家人热火朝天地做早饭。大姑姑瘫坐在沙发上,手指头一划一划,百无聊赖地刷着小视频。

    一见到大姑姑,她就想起了昨天何琪花童言无忌的指责:“大姐姐,坏!”石妙欣的心脏,像是给马蜂扎了,一阵又一阵隐隐抽搐。

    人与人的“嫌隙”,像鸡骨头里的髓血。越接近骨头,黏腻的粉红血丝越多。滚水也煮不熟,全藏在肉里面。旁人看见了,最多觉得恶心,只有真正吃它的人,才知道有多腥多臭多毒多脏。

    她不想争执,默默转身去了阳台,开始了今天的清洁工作。刚刚拖完地,便听见关门的声音,是石奶奶领着小表妹买菜回来了,花花手里端着一瓶纯牛奶,蹦蹦跳跳地朝沙发跑去。

    “砰——”的一声,小女孩手里的玻璃瓶突然坠落,白色的液体溅在了沙发上,玻璃渣子也洒得满地都是。何琪花吓傻了,愣在原地,放声大哭。

    “要死了!”大姑姑脸色马上变得铁青,呵斥声随之而来,“花花,你还好意思哭!你手指头长刺了是不是,牛奶不要钱买的呀?”

    石奶奶跑过来护犊子:“好了,好了,大清早的,莫跟你蛮伢几(湖南俚语:最小的孩子)发脾气咯!”

    大姑姑被她母亲的话激怒了,大吼:“她小孩子做错事,我说她两句怎么了?”

    石妙欣递过纸巾盒,让石奶奶给小表妹擦鼻涕。大姑父熄灭了煤气灶,急冲冲跑出来哄他女儿,拖鞋踩中了地板上的水痕,又旧又脏的蓝色拖鞋,留下一个又一个黑脚印。大姑姑又叫:“何忠发,你怎么回事?别人辛辛苦苦拖干净了,你不帮忙还给踩脏了!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你!”

    大姑父吓住了,像个犯错的孩子般的呆在了原地。

    “没事,我等会儿再拖一遍,不碍事的。”石妙欣笑道。

    她给大姑父递来抹布,接过大姑父手里油腻的锅铲子,转身走进了昏暗的小厨房。

    煤气灶的蓝火又升起了。她站在炉子跟前,盯着锅底跳跃的火舌。

    大姑父如蒙大赦,急步上前抱起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儿,“花花,你没受伤吧?”他心疼地拍了拍何琪花的后背,趁石奶奶哄孩子的功夫,拿着手里的抹布,裹走了玻璃碎片。

    “唉,我就不明白了,买不起房子也就算了,怎么连最起码的保持干净也做不到!”大姑姑抱怨说,“嫁一个窝囊废老公,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如果不是生了两个孩子,我才不跟他过呢!”

    “雅平,气头上的话,你就别再说了,你是越说越过分喽!”石奶奶垮起一副脸。

    大姑姑当她母亲的话是耳旁风。

    大姑父噗嗤噗嗤清理完了“战场”,蹲下神对孩子说:“花花,乖,你别哭了,爸爸给你煎了鸡蛋!”

    何琪花的眼睛都亮了:“是完美的鸡蛋吗?”她举起稚嫩的双手,像游泳一般移动手臂,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

    这位三岁的小朋友什么都要完整,写字绘画,白纸上有一点污渍,就整张撕掉不要了。她吃个饼也要完整的,不喜欢切开的。之前,她爸爸曾喂她吃水煮蛋,怕她噎住便想将鸡蛋捣碎,刚把蛋壳敲出一丝裂缝,何琪花就气得哇哇大哭。

    于是,大姑父也比划出一个“圆”,笑眯眯道:“嗯!世界上最完美的鸡蛋!”

    石奶奶忍不住取笑:“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就爱追求完美。”

    花花开心了,收起了眼泪,对着外婆扮鬼脸吐舌头。

    大姑姑没好气地嘟囔:“别个家姑娘吃牛排,我们家姑娘吃鸡蛋。嗬,还蛮嬲腮(湖南俚语:厉害)啵?”

    正在端菜的石妙欣闻言一笑,但她的笑容夹杂几分悲哀。毕竟,她是连鸡蛋也吃不上的人。

    饭后,她站在门旁等石奶奶换鞋,大姑姑的指责仍未消停:“走啦!快点走!还要赶着去接儿子哩!每次出门,你都要跑厕所,“懒驴上磨屎尿多”,我看你是真是有病哎!”

    “68公斤,又轻了4斤。你老尾啊(粤语:脏话),我不会是真的来病了吧……”大姑父站在体重秤上,忧心忡忡地说。

    大姑姑“嗤”的一笑,翻着白眼道:“瘦了还不好吗?你看看你的肚子哟,跟怀孕的大肚婆一样啰!”

    大姑父听了,一声不吭地提起垃圾袋出门了。石奶奶瞧他脸色不好,知道是大女儿说话太难听,便打趣道:“莫乱讲,你老公要是大肚婆,还能给你洗衣做饭倒垃圾吗?虐待孕产妇,小心警察抓你哦!”

    说得一家人又笑了起来。

    下楼时,何琪花趴在石妙欣的怀里问:“大姐姐,我们是不是要去给外公送钱?”

    石妙欣点点头:“是,但我们要先去接你哥哥。”

    “好哇!好哇!接我哥哥去喽!”

    石妙欣笑了,只有这个时刻的笑容才是真的,她不知不觉就笑了,可爱的花花是她的天使。

    “大姐姐,给外公送完钱,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圆明新园?”

    “为什么要去哪里?”

    “圆明新园有一条好可爱的大狗狗,我好喜欢它,我还想去摸摸它。”

    “好吧。”石妙欣说,“回来我就带你去。”

    何琪花高兴地咧嘴直乐,小脚丫一荡一荡地来回晃。

    大姑姑像被戳中了神经:“花花,你好好坐到噻!别总赖在你大表姐身上,像个什么样子?”说话声音高得像骂人,仿佛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何琪花噘着嘴,朝她妈妈做了一个鬼脸。

    石妙欣一言不发,她总怀疑大姑姑冲女儿的火气,是故意发泄给她听的。自从表弟何玉树搬出去住,大姑姑的脾气总是一点就着,很难露出半个笑容。

    表弟住在嘈杂的十四村。这个破旧的城中村有鸽子笼短租房,也有农贸品菜市场。脏兮兮的水泥地,黑漆漆的老式楼,红红绿绿的快餐店,横七竖八的广告牌,形成一个电网密布的闭环世界。杂货、超市、牙科、理发、配钥匙、修小家电……这里就是一座城,每个住在城里的人,孤零又热闹,低配而自足。

    车子停在拐角处,旁边是一所垃圾回收站,绿色垃圾桶盖上积满一层污垢,新鲜果蔬和厨余垃圾混合出奇特的腐烂味。人们在污垢和臭味之间穿行,购买生活所需的食材用品。脚边的“门口土地财神”牌位积满了灰。数不清的纸皮、塑料和废弃的家俬电器堆在路边。早餐铺子飘来胡辣汤的香气,以及螺蛳粉、潮汕粿、酱香饼、东北炸鸡架的油烟味。这里就是珠海的盲肠,消化着“新”与“旧”,散发着“香”与“臭”。

    停车的地点,离表弟所住的公寓还有一截子路程。石妙欣透过车窗看向街边,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福利彩票店门口抽烟,戴着眼镜,佝偻着背。她没有看错,正是何玉树。

    他手里夹着一根烟,厌倦地看了车子一眼。

    他的动作像是刚出门碰上了大太阳,眼睛被光线刺得睁不开,故而本能地眯了一眯眼睛。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不耐烦。

    “你给树打个电话嘛!”大姑姑用不高兴的声音冲她丈夫嚷嚷,“个婊子崽,我的号码被他拉黑喽!”

    大姑父刚把手机从裤兜里拿出来,又听见他老婆说:“算了,还是别打了,他应该已经下楼了。你再打电话催,树要生气喽!”

    大姑父沉下脸,眼神里透出一丝恼怒。“你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到底要哪样嘛?”

    何玉树的开门动作打断了夫妻俩的争执,夏天的热浪和喧嚣,顺着空气一并涌进来,没有一丝风,吹得人汗津津的。

    “哥哥!”何琪花黏糊糊地撒着娇。

    何玉树递给她一支海马形状的卡通棒棒糖,石奶奶眼明手快地挡了下来。

    “外婆,你放心——这个是儿童糖果!”何玉树耐心解释说,“用蔗糖做的,是天然糖,不是工业糖,小孩子可以吃!”

    “莫闹!”石奶奶的态度很强硬,“小娃娃吃糖,牙齿要掉光!”说罢,石奶奶把糖果递给了石妙欣,示意她收起来。

    “不嘛!不嘛!”何琪花搂着她外婆的脖子扭来扭去。

    他倒是没有反驳一句,只沉默地弯腰上了车。石妙欣坐在中间,位置跟他挨得最近。耳边,小表妹不依不饶地假装啜泣,后来就变成真哭了。石妙欣可以清晰地用鼻子闻见,她表弟身上传来一股浓浓的尼古丁味道,何玉树的嘴巴紧紧抿着,消瘦的指尖覆盖着一层棕色油腻物,浑身散发燥动的、绝望的、自负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使人很不安。

    石妙欣默默地摇下了车窗,想让他的烟味吹散得更快速些。

    大姑姑还是察觉到了,她转头把下巴颏儿一抬,没好气地看了何玉树一眼,先是忍了几秒钟,才咬牙切齿地开了口:“崽(湖南俚语:孩子)吔,不是我要说你呀!你这人也太不懂事了,一天到晚摆张臭脸,怎么从不主动喊人?真没礼貌!你爸爸冇得内子(湖南俚语:没有本事),你总该替我争口气哇!”

    何玉树面色一僵,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又听他母亲石雅平眯着眼睛说:“好嘛,你看看你,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一样,学校里老师都怎么教你的?”

    石妙欣捏了捏他的手,示意忍耐。

    “你唔好讲(粤语:不要说)他喇!”大姑父拉长了粗犷的嗓子,“他是犯了法,还是杀了人?你干嘛一天到晚盯到你儿子说!”

    “你的鼻子塞住了?莫不是没闻到!好浓的烟气哦!他个婊子崽抽烟不要命哩!”大姑姑寸步不让。

    何玉树气得起身离开座位,打开车门,就要往外面走。

    石妙欣一把拉住他,拉扯几下,一张浅红色的彩票从衬衫口袋里掉下来——好在大姑姑坐在副驾驶位置,椅子挡着没有看见。

    “哥哥,你好好坐到噻!”何琪花的小脑袋探出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

    石妙欣笑道:“花花这句话说得好。”她笑着睨了一眼何玉树,透着不怒自威的一股劲,继而转头看向小表妹,递出那支色彩斑斓的棒棒糖。

    “哇噻!”何琪花欢叫,“真的给我么?——大姐姐,我爱死你了!”

    “那你要保证今天吃光一碗米饭哦。”

    “我保证!”

    “如果做不到,以后没糖吃。”石妙欣激她。

    何琪花拍拍胸膛:“我可以向天发誓!”

    大家都笑。

    只有何玉树轻声提醒:“花花,你女孩子家不要说‘哇噻’,这在闽南语里是骂人的话……”

    石妙欣把彩票塞回他的手里,才止住了一番长篇大论。

    车子慢慢开动了,她一路不动声色。

    “仙峰山到底能不能进?”石奶奶咕哝,“清明节那天上香,还要网上预约!碰哒娘老子的鬼(湖南俚语:真是邪门事)!”

    石妙欣搭腔说:“今朝子过节,应该给进吧。”

    石奶奶面露忧色:“嗳,他们广东人过端阳是不祭祖的,真怕这次我们又是进不去哟!”

    “谁说广东人端午不祭祖——”何玉树冷不丁地加入了话题,他从来不错过展示自己才学的机会。说话间,他始终盯着他的指尖,仿佛手里仍然有一根点燃了的烟。

    “端午源于夏朝对“夏至”的崇拜,十月历以夏至为岁首,正是一年的开始。对于古代的夏朝人而言,端午就和我们现代人过年一样重要。《易经·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指的就是夏至天空,苍龙七宿的角宿与田天星一并初现于东方。农历年改成十二月历后,中国人对“夏至”的崇拜,慢慢演变成对“水龙”的崇拜,所以有的地方祭祖,有的地方不祭祖。别说是广东人,湖南人也不统一!有的地方挂山(湖南俚语指祭祖),有的就不挂山。端午节祭祖的风俗,正是遵循十月历过年拜祭先人的传统。”

    他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大姑父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大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啧啧啧,我们家养出一个秀才来了!读那么多书,对父母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何玉树望向他的母亲,心中升起一团怒火。

    石妙欣用眼神哀哀地看向他。

    大姑父不满意了,高叫:“你这个人呐!见不到儿子想儿子,见到了又爱数落他,儿子说一句话,你老是打压他!还怪儿子没得好脸色!”

    大姑姑气势弱了下来,但仍没服气,歪着脑袋说:“嘁,就你最会装好人!假惺惺地帮他说话。你管过什么事?蒲志高一个!(备注:《红岩》里出卖**的叛徒)”

    石奶奶连忙说:“忠发他本来就是好人,哪儿需要装好人嘛!雅平,今朝子是过节的好日子,你就别吵了。”

    “是啊。”石妙欣怯怯地笑。

    “我哪有吵?都是他挑事!”大姑姑不服气。

    “嗳!”石奶奶叹息,“就你这个脾气啊,也不能怪忠发老是帮树说话——同病相怜嘛!”

    说得一车人又笑了。

    车子拐进了仙峰山大门口。大门前,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人举着一块蓝绿色的“粤康码”KT板。大姑父塞了一个红包,讨价还价了好一番。“阿兄,不是我不肯帮忙,而今政策不同啰!”保安用带有客家口音的广东话叮嘱说,“最多10分钟,烧完了赶紧出来!否则我也很难做!”大姑父千恩万谢,匆匆把车子开走了。

    等了约莫半小时,石妙欣站在树底下,手里拿着一个红塑料袋,里头装着粽子、黄纸和香烛。石奶奶撑着伞,正坐在一块滚烫的圆石头上,时不时地转头问孙女:“妙欣,你看到小姑姑的车子没有?”

    天气闷热,暑气蒸人,热浪一阵一阵的往毛孔里钻。石奶奶皱巴巴的老脸,也给毒日头熬出一额头的汗珠,脖颈腻着一层亮眼的油光。石妙欣见了不忍心,“快11点了,我们先上去吧,不等他们了。”她提议。

    石奶奶却死活不肯:“不行,难得烧一次香,必须人齐才行。”

    大姑姑怒形于色:“舒平这一家人也真是的,回回吃饭都迟到,扫墓这种事也能迟到!”

    大姑父帮腔道:“路上堵车了吧?再等等嘛!”

    大姑姑道:“还等?你那个客家的老乡催我们七八回啦!你的脸皮厚,遭得住别个戳你脊梁骨,我是要面子的人,我可遭不住噢!”

    “你好笑咧!你的亲妹妹迟到了,你反而冲我发火?”

    “好哇,是我屋里人不对!那你来骂我嘛!来来,你指着我鼻子骂!骂不过瘾,我妈就坐在那里,你怎么不去骂她?”

    “我干嘛要骂人?我又没发神经——我不像你,什么事都爱怪罪别人。”

    大姑姑气得站直身子,发出一声尖叫:“谁怪罪你了!自己没出息,还不许人说!”

    她的声音又快又猛,音量大得很,跟放鞭炮似的。但凡是爱吃辣的湖南人,火气都旺,动不动一两句说急了眼,家里人也是司空见惯了。

    被老婆当着全家人骂,这是男人的奇耻大辱。“好,好,反正我没出息!”大姑父破罐子破摔,赌气道:“没钱就不应该娶妻!没钱就不应该活着!哼,也难怪你不乐意。你就不应该嫁我,我的崽就不应该出生,他的爸爸要是有本事,还考公?考个屁!嗬,早八百年进编制啦!”

    大姑姑气得拿遮阳伞掷他,“你该死你就去死好了!咒我儿子做什么?”

    “有话好好说嘛!”石奶奶制止道。

    “妈,真不是我不跟她好好说话,是她对我一直没好气!”大姑父抗议道。

    石奶奶说:“好啰,莫吵!这里是埋先人的地方,你别动不动就说“死”这个字,不尊重!”

    大姑父怒气难消,“我不尊重?——我日日上班揾钱(粤语:赚钱),病到七彩(粤语:病得厉害)都要拖一拖!可是拜山我从没有迟到过。究竟谁不尊重人,鸡食放光虫,大家都心知肚明啦!”

    石奶奶笑道:“嗳,埋先人的地方,迟到还不好吗?”

    大姑父说不过他的丈母娘,急得满头是汗,干脆也不吱声了。

    石妙欣走过去,默默给他递了一张纸巾。

    何玉树坐在一旁,用野草给妹妹编制花环,从头到尾不愿参与这场争执。

    石奶奶的心情其实非常矛盾。

    她当然知道是小女儿一家过分了,但她仍然心存着石舒平能够及时赶来的希冀。

    为了避免争吵,最终,他们还是上了山。

    石妙欣怔怔地看着墓碑上她爷爷和她爸爸的照片和名字,旁边腾了一处空白的余地留给石奶奶。天不算太冷,但偶尔飘落的雨滴,叫她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

    石妙欣忽然陷入了迷惘的追忆。

    石爷爷的祖籍是HLJ,作为孙女,石妙欣只从地理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她的印象里,石爷爷是名文雅的读书人,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把她抱在怀里,逐字逐句念唐诗。在那个困难时期,湖南这个鱼米之乡也常常没饭吃。石奶奶的母亲,只因小儿子洒了半碗红薯粥,而她却将怒火冲向无辜的大女儿,打得石奶奶三天不敢回家,挖野菜和豌豆苗填肚子,饿得手发紫,腿肚子抽筋——直到石奶奶嫁给石爷爷,才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五六十年代,富庶的黑土地蒸蒸日上,一列列火车满载煤炭、钢铁、粮食、石油、木材等紧缺物资运往全国各地,一批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东北人才离开家乡,奔赴三线地区建设工业,像一颗颗四处飞散的蒲公英种子,在异域他乡落地生根。

    斜坡上的杂花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摆。

    留下一个充满思念的人间。

    龙舟天,变化快,方才烈日当空,转眼乌云密布。等到石家人拜祭过了父亲和祖父,刚刚走回土地碑,一台蓝色的奥迪终于款款而至。

    小姑姑慢吞吞踩着一双高根鞋下了车,她穿着一件丝绸料子的旗袍,手里撑着一把精致的贵妇阳伞,此时起到了遮雨的效果。

    “姨妈来了!”何琪花高声叫。

    “唉!”小姑姑涂着口红的两瓣唇如烈焰一般:“可算累死我了,差点没赶上趟。”

    大姑姑摇下车窗,笑着招呼道:“舒平,不是我们故意不等你——过了中午,就怕下面收不着东西咯!”

    “嗯啰。”小姑姑这时笑得有点尴尬,她望向石奶奶和大姑父喊:“妈,姊夫哥,你们等久了吧?”

    大姑父向来好客,一见到亲戚熟人,他大老远就会扬起手,笑着招呼一声:“嗳!”但这次他没有挤出笑脸,只招了招手,示意了一下。

    “树,你哑巴了,你喊人呐!”大姑姑催促道。

    何玉树瘪了瘪嘴角,窘迫又别扭地喊了一声:“姨妈好。”

    “哟,树好像瘦了不少哇!”

    “小姑姑。”石妙欣微微莞尔。

    “哟,妙欣也来了!”小姑姑说:“你们两姐弟真是乖啦,总是陪你奶奶挂山(湖南俚语:祭祖)。不像你们表妹,每次都喊她不来!”

    “莫策哒(湖南俚语:别开玩笑)!你家美吟比妙欣乖多了!”大姑姑忿忿然道:“别个孩子是“招财猫”,“发财”的“财”。她倒好了,也是“招裁猫”——“裁员”的“裁”!半年不到,被公司裁了两回。至于树嘛,一天到晚读那些死书,我愁都要愁死了!”

    小姑姑赶紧做出一副灿烂笑脸寒暄:“大姊,你莫慌噻,树读书那么厉害,考公考研对他不是很容易吗——再说了,妙欣的娘屋里(湖南俚语指母亲家)有钱亲戚那么多,你还瞎操个什么心?”

    石妙欣听了这话,笑容顿时一滞。又来了!她想,又拿她母亲的丑事取笑她了。

    大姑姑闻言冷笑道:“那是!别个屋里有皇亲国戚,我家花花只有草鞋亲。”她把头转向石妙欣,笑脸瞬间变成了冷脸。

    石妙欣吓得不敢言语了。

    “舒平,你今天乌搞(湖南话:为什么)又迟到了啰?”石奶奶问。

    小姑姑皱眉道:“妈,真不好意思!刚准备出门,突然就来了一位老熟人——你们猜是谁?”大姑姑问:“谁呀?”小姑姑说:“大姊,猜猜嘛!”大姑姑说:“莫搞咯,这么热的天,还要叫我猜?”小姑姑噗嗤一笑,道:“我说了,你莫生我的气——是丁瞎子来哒!”大姑姑“哦”了一声,淡淡道:“丁瞎子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了?”小姑姑叫道:“就是骗了姊夫哥一万块钱那个人!丁明艳的亲弟弟!”大姑姑冷笑道:“嗬,舒平,原来你晓得的嘛!你跟这个骗子来往做么子鬼(湖南俚语:搞什么鬼)?”

    小姑姑勉强地又笑了笑,心里顿时蹿出一股无名火,感觉像是被母亲和大姐戏耍了一般,然而她依然耐着性子解释。“瞎子”是湖南俚语对“近视眼”的俗称,那丁瞎子正是石妙欣的亲舅舅丁明亮。自从姐姐攀上高枝,嫁给香港房地产富商,他也跟着飞黄腾达。现如今,晃到五十岁,也没娶过半个老婆。他本来脾气就有点怪异,又在娱乐场玩腻了,渐渐地走上独身主义的不归路。这次搬回珠海长住,竟提出想要见一见石妙欣。

    小姑姑说:“这人一阔起来,气派就是不一样哈!丁瞎子也不显老,戴副眼睛斯斯文文的,但毕竟年纪大了嘛!听说他做生意发了财,买了7套房子,珠海4套,深圳2套,中山1套。他刚刚还说要跟我们厂合伙哩!他在香港和澳门,认识那么多家酒店赌馆,外包给我们厂来做员工制服,算起来多少单的生意吖——他没儿没女,手里头又有那么钱,在大陆就只有妙欣一个亲人。咱们吃顿饭,见个面,也是应该的呀——等到舅舅见了外甥女,过去不开心的事,也是可以说开的嘛!”

    “你饭店订好了吗?”大姑父问。

    “还讲,客人我也送到了。”

    大姑父是个心直口快的,抢白道:“怪不得你迟到了!阿妹,看来你早就安排妥当咯!”

    “嗯啰!”小姑姑的笑容有一点尴尬。

    大姑姑张了张嘴,石奶奶却朝她摇了摇头。

    小姑姑自然知道她不高兴:“大姊,我知道丁瞎子借过我姊夫哥的钱,你肯定是对他有意见噻!你不晓得,他刚刚自己也讲了,有机会要请你和姊夫哥吃饭哩!他这个人好热情哦,立刻就叫我来接你们!他现在这么有钱,肯定连本带利,会好好报答你们吖!你多多少少,要给面子嘛!唉,这些年的生意没那么好做喽,光是不赔都难得很——要是能盘到澳门那边的生意,我们家的运道也就转好咯!你可就我这么一个亲妹妹哟!”

    “唔,你是算计明白了,”大姑姑讥笑:“只怕妙欣还不肯去哩!”

    石妙欣一直低着头,没有答话,听到大姑姑的嘲讽,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小姑姑挤出笑容道:“妙欣怎么会不去呢?现在不把握住机会,以后哭都没地方哭!也不知她八字是哪一笔转了运?我真恨不得叫美吟来替她,只可惜碰不上这样有钱的阔亲戚!”

    众人“哗”地一声笑了,大姑姑的嘴角却扬起一丝蔑笑,她的脸仍是冷的,那个丁瞎子骗了他们家一万块钱,二十年都不还!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一万块!她恶狠狠地想,完全够买一套房!

    开车去酒店的路上,大姑姑冲石妙欣说:“妙欣,你别傻了!你以为你小姑姑接你去吃饭,图什么?她就是想利用你,好跟你舅舅做生意!”

    石奶奶叹息说:“嗳,被人利用有什么不好?被人利用说明有价值。就当做是帮帮忙嘛!”

    大姑姑道:“妈,你糊涂了!丁瞎子还欠我家一万块没还呢!”

    “老婆,我看你这件事你就不要插嘴了。舒平他们应该是想接澳门的单子吧?”大姑父忍不住帮腔:“她刚刚不也说过,这几年制衣厂的外包越来越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笑死人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只是送外卖的穷鬼,你哪儿来的资格可怜他们?无产阶级怜悯资产阶级,你贱不贱啊你!”大姑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斥他。

    石奶奶叹口气:“忠发,你莫理她!她吃多了辣椒,一张嘴能够呛死人!”

    大姑姑说:“呛人怎么了!我说的有错吗?”

    何琪花拉长嗓子喊:“妈妈,你莫说喽!”童稚的音调拉得很高。

    她隔着座位凑过去亲了大姑父一口,瞪着她妈妈怒冲冲说:“爸爸,你莫生气,我们都不要耻(湖南话:不理)她!”

    大姑姑冷冷地哼了一声,在副驾驶座位上转过身去,满脸不悦地瞧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车子人也沉默了,只有地图导航发出机械化的女声。

    石妙欣低下头,瘦弱的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划,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手机。

    何玉树瞟了一眼他震动的手机,嘴唇颤了颤:“他妈的……”他无声地咒骂了一句,自从上大学学会抽烟和打游戏,他说话都带有一种匪气,与他显摆丰富知识量时的高深莫测迥然不同,他在骂人的时候反而有点人味儿。

    【你给我转钱干啥?】他用微信质问,【姐,你不是刚失业吗?】

    【少废话。】石妙欣回复。

    她从福利彩票店门口看见何玉树的一瞬间,就察觉出她表弟急需一笔钱。

    何玉树把手指放在唇间,这是他想要吸烟的一个动作,每当精神紧张时他都习惯做这个动作。最后,他忍住了,扶了扶眼镜框,眸子怔怔地变换着复杂情绪,最后还是点击了确认收款。

    【谢了,姐。】他说,【你保住了外公的藏书。】

    石妙欣默默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