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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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吕岸成

    聚会后的第二天,邀约果然不出意外地发来了。

    【成哥,来游泳呗!】毕阳发来一条微信,【我带了三个女嘉宾哦,个个靓女,正点到爆!】

    毕阳玩女人是玩出门道来了,他曾经在酒桌上洋洋得意地说:“约会一定要约游泳馆,女人穿了泳衣,身材好不好,能一眼看穿。一旦她下了水,化妆品就洗掉了,颜值好不好,也一眼看穿。游泳时揩油,情商好不好,更一眼看穿。”

    一般这种不屑之词,都是出自渴女又厌女的男人之口,毕阳也是毫不例外。美国大学毕业后,本身准备去英国读研的他,由于外国的疫情选择了入职自家企业。同时,他的三观也仿佛遭遇了一场大病。毕阳在高考之前,仍是对待女性客客气气的富家少爷一枚。直到他亲眼目睹,中学时期女神级别的校园风云人物,上了大学被开豪车的老板当小三小四包养,他的世界观从此崩塌。

    渐渐的,毕阳也跟其他富二代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男人的曲意奉承和女人的谄媚攀附。他向同辈人扫去的目光,开始变得冷漠和轻蔑。炫豪车,叹世界,开爬梯,博出位,用惹人注目的手段激发同性的自惭形秽。

    吕岸成信奉一句话:“永远不要劝一个人堕落,因为你不知道他能堕落到哪个地步。”

    有钱、奢侈、骄傲、自负。

    毕阳就是这样一个幼稚的自恋狂。

    面对毕阳的邀约,吕岸成有一点犹豫,因为他在等他父亲黎鸿达的电话。自从收购战之后,黎鸿达就再也没联系他,连他发的端午节问候信息也没有回。

    看得出来,他父亲的受惊程度似乎比鼎泰的高层更严重。

    【你们在哪儿游泳?】他问。

    【扬名广场。】毕阳很快就回复,【我发定位给你。】

    正好,他银灰色的奔驰S就停在扬名广场附近住宅的停车场。阿超为了过端午节,早早放假回了老家,他只能亲自去提车。

    带着提车的意图,吕岸成选择出门赴约。

    一抬头,他感觉太阳光哆嗦了一下,刺痛了他脆弱的神经。

    他扶着额快步走向阴凉处,不经意间撞上一个黑发女人。女人惊得当场愣住了,她手中那一束白色姜花被撞得窸窸震动,像极了展翅欲飞的白蝴蝶。

    “对不起……”

    吕岸成虚弱地说。

    他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人只是静静地望向他,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平平无奇的五官,眼睑定定的眨也不眨。她并不是美人,也不是毕月毕星这样明亮光洁的少女,但她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吕岸成问。

    女人摇了摇头,他就没有再说话,女人似乎认为他的沉默是被自己弄得窘迫了,便开口安慰道:“没有,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吧。”

    吕岸成谨慎地笑了笑,说:“不能说你大众脸,应该说你给人一种亲切感。”他是一个始终掌控自己轨道的人,这突如其来一撞,给他脱离现实的冲击性的感受,以至于他说话的神色有些怆然。

    “先生,你是不舒服吗?”女人轻声问,“我……我看你一直按着头。”她迟疑地说。

    “是,我有点头晕。”他说,“小事而已。”

    “哦。”

    “抱歉,刚刚不小心撞到了你。”

    “没关系。”

    女人再一次摇了摇头,含着笑礼貌地离开了。

    多年以后,每当吕岸成提起这一次初遇,他总说,他和石妙欣的浪漫故事是从一束白色蝴蝶姜开始的。岁月像无声的饕餮,把细节和真相一点一点吞噬,让人忘记当时的对话,当时的背景,当时的过程,可就是不能让人忘记当时的感觉。他一直记得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这便是缘分。

    游泳馆开在室内,人并不算多。吕岸成远远就看见毕阳和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在鸳鸯戏水。女孩在水里扑腾,灵活得像一尾狡猾的鱼,毕阳则扮作捕鱼人,脸庞像夏日海边的波澜一般滢滢发光。当他抓到女孩时,她咯咯地娇笑着,甩着腿,挺着腰,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滴在毕阳裸露的胸膛上。

    行家呀,吕岸成心想,这种快乐的感染力,比有意的性挑逗更加勾引男人。

    “嗨,成哥!三天没有见你咯!”

    Macau走过来握手,他握手的力度重,接触的皮肤也多。这种不留遗力的握手方式,倒也符合他外国留学的资历。

    毕月紧随其后,她穿着一身酒红色V领修身泳衣,镂空的露背装,中间有像鞋带一样五花大绑的复杂设计,又性感又慵懒。

    水中的两人听见了,相继爬上池边梯子,用浴巾擦拭身体。

    “吕总。”女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她的神色严肃之余又带着一点轻松,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吕岸成早已看出,她是他的得力助手沈珈俞。毕阳明显被这个长了一张狐狸脸的俏丽女人迷住了,毕月却用一种如临大敌的眼神死盯着她。

    “我妹妹在那边。”毕月指了指浅水区。

    不远处,毕星正披着白浴巾,穿着白色泳衣,用手托腮望着高处小小的天窗。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毕星机警地回过身,当她认出吕岸成时,腼腆地朝他笑了笑,显得既纯洁又脆弱。

    毕阳曾经如此形容毕星:“我家的小妹妹是个乖乖女,花钱也花得少,用的唇膏都不会超过一百块,她一有时间就跟我妈咪一起做义工。”

    看到毕星的一瞬间,毕阳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成哥,星星不会游泳,能不能请你教她?”毕月提议。

    “我也不是很会。”

    “哦?”Macau笑着说出鲁豫那句名言:“真的吗?我不信。”他的普通话带有台湾腔。

    吕岸成也笑了笑,虽然笑容柔和,然而态度冷漠。

    “我也不信。”毕月插着腰道。

    “亲爱的,我家Boss有洁癖。”沈珈俞向毕月浅浅一笑,“他从来不在公共泳池戏水。”

    毕月显然被激出了火气,“不是吧?哪有来游泳馆不下池子玩的?”

    “成哥,你真的不下水吗?”Macau问。

    吕岸成点头。

    “星星也说她不下水,你们刚好搭个伴聊会天,我们再游半个小时就上去。”毕阳头发湿漉漉的滴答着水,很是艰难地睁开眼睛笑,拉起沈珈俞的手就往深水区走。

    沈珈俞笑容变得明媚起来,用肩膀撞了下毕阳的胳膊,两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真是够了!”毕月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这个骚女人见到谁都要叫“亲爱的”吗?”

    “算了,家姊。”毕星细声细语说,“我今天确实还有点不舒服,我也不太想下水玩,你们好好玩吧。”

    “你不是已经“好”了吗?”毕月大大咧咧地问。

    毕星涨红了脸,飞快地瞪她姐姐一眼,眼神中糅杂了窘迫、惊讶、尴尬和嗔怪。“我一直都好好的呀,只是感觉头有点疼,可能昨晚冷气开太大了。”她企图糊弄过关,对于年轻女孩而言,月经是在异性面前不可言说的羞耻,是一件丢脸的事。她不愿意继续聊这个话题。

    “下水吧,小星星,你看你泳衣都穿好了,不玩一下说得过去吗?”

    毕星被这句话堵得心塞,刚要说话,就听见她姐姐咬耳朵说:“你有波有箩(粤语:有胸有屁股),腿那么长,家世那么好,你甘心被那个死姣婆(粤语:形容浪女)比下去?”

    此时,沈珈俞刚刚游到对岸,把身子贴到毕阳的背上,她娇喘吁吁,胸乳起伏,出水芙蓉一般,细嫩的肌肤下在水池环境的衬托下显得艳光四射。

    “……好吧。”毕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两姐妹下了深水区,一红一白的露背泳衣,泡在池子里十分引人注目。

    毕月旺盛的竞争心成功地把Macau给逗乐了,他笑了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支水,先递了一支给吕岸成,所有人都下池子游泳后,他自觉地充当起唯一一个陪客的人。吕岸成想,Macau家是做旅游生意的,从小习惯了与人打交道,很多地方处理得确实还不错。

    远远能听见毕星在抱怨:“好难。”“不想游。”“家姊,你扯住我件衫(粤语:衣服)了!”

    Macau望着毕月叉腰的动作,看着她怒冲冲的小脸,又轻笑出声。

    这个笑容有点苦涩。

    “你笑什么?”吕岸成轻描淡写地问。

    Macau假咳一声,“……嗯,就觉得我BB猪好可爱。”

    “吵架了吗?”吕岸成想,怪不得毕月今天像吃了枪药似的。

    “咦——你怎么知道?”

    “我又没瞎。”

    “成哥,看破别说破呀,我也要面子的!”Macau笑得像犯错被发现的小孩,他夸张的笑容带有掩饰意义。“虽然我年纪小,你也别欺负我,求求了。”

    吕岸成微笑道:“我年纪也不大呀,跟你一样是90后。”

    “你几几年?”

    “90年。”

    “那也太不公平了吧?”Macau张大了眼睛,嗫嚅着嘴唇,小声地反驳道:“你90年,我99年,一个头,一个尾,你差不多大了我10岁……”

    “好想踹你一脚!”

    “哈哈!”Macau笑着人畜无害,用夸张的语气转移话题,“我家BB猪好漂亮,真是秀色可餐,星星也好漂亮,她的皮肤好白哟,跟开了美颜滤镜一样。”

    吕岸成顺着台阶转移话题:“嗯,很像“腌笃鲜”。”

    Macau笑出一口洁白的皓齿,“是哦!白的像春笋,红的像咸肉,泡在水里确实很像!成哥,你好像蛮懂的哦,鉴赏家啊你这是……”

    “你99年12月份的,岂不是比阳阳还小?”

    “他只大我8天。”

    “噢,怪不得他不认你作“姊夫”。”吕岸成补刀。

    “过分了!”

    两人坐在躺椅上嬉闹了一阵子,Macau始终对吵架原因避而不谈。他这一点极有分寸感。

    “成哥,星星好像喜欢你,那你呢?对她来不来电?”Macau突然问道,他的语气虽然自然,但话题显得又突兀又认真。

    吕岸成拧开矿泉水的塑料瓶口,慎重地评价道:“她很可爱。”

    Macau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看得出,星星她蛮喜欢你的吔!”见吕岸成不答话,Macau继续添油加醋,“她今天特意穿了白色的泳装,因为你住的地方有好多白色家具,而且狗狗也是白色,还开银白色的跑车。我们都猜你喜欢白色。”

    白色?

    吕岸成忽然想起出门前撞到的女人,惨白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捧着一束白色蝴蝶姜,还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他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喝着水。

    Macau眨眨眼:“成哥,我难道猜错了吗?”他殷勤地发出一连串反问:“严格讲你家狗狗不是白色,而是奶油色,好像松狮没有真正的白色,是吧……”

    “馒头是白松狮没错。”

    “哦。”

    吕岸成蹙起眉头,“它是我送给我前女友的礼物,后面她不肯养了,我只好让孖婶养它了。”

    “嗯?”Macau饶有兴致地听着。“……是冉家大小姐吗?”

    吕岸成点点头。“冉冉很喜欢松狮,一直喊着想养一条,我就买来送给她了。之所以叫“馒头”,是因为狗狗的嘴巴形状是长方形,跟北方拉三轮车卖的大馒头很像,这也是冉冉取的名字。”

    “那为什么冉小姐后面又不养馒头了呢?”

    “不是她养,是她家人不让养。”吕岸成捏着塑料瓶说,“在AKC的标准里,白松狮是失格的狗,不允许入场比赛。”

    “冉家只愿意养赛级犬吗?”

    “是……”他略略停顿,“冉家不愿意养杂种。”

    Macau的心猛地一沉。Macau听说过吕岸成的外公是中葡混血,所以母亲长得十分标志,加上家世优越,导致裙下之臣无数。

    “成哥,冉家有米老参谋长做靠山,有殷书记做后台,背景咁楞劲(粤语:这么硬),做他们家的女婿估计会很累。”Macau唏嘘。

    “你居然知道米老?”吕岸成轻哂一声。

    “那当然,”Macau暧昧地笑,“米大财神,吃拿卡要,雁来拔毛,钱来买路,人来限购!”

    吕岸成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突然,耳旁传来呼救:“有人溺水了!”

    两人跑到泳池边,“噗通”一下,吕岸成穿着便装跳下了水。毕月正声嘶力竭地叫唤,她看见吕岸成游入池中把毕星托上岸去,他整个人湿哒哒的不断淌水,球鞋和袜子已经湿透了,裸露的皮肤在灯光下像镀了铬似的有层银光。她终于如蒙大赦,冲呆站一旁的男友吼道:“好险有成哥在,他救了我妹妹。你明明也在旁边,你为什么不救她?”

    这句质问不止为了她妹妹,亦是为了她自己。

    Macau“唉”了一声,懊恼地垂下头。

    “她抽筋了。”吕岸成说,“你们两个过来,按住这条腿。”

    他下命令的语气强硬,但神态却十分冷静。

    “哦。”

    毕阳和沈珈俞也匆匆游了回来。毕阳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毕月,好像在怀疑她谋杀了毕星似的。

    “家姊,发生了什么事?”他如梦初醒地问。

    “你自己看!”毕月没好气,小声朝Macau抱怨:“他抠女(粤语:泡妞)抠得脑子发昏!”

    沈珈俞第一时间选择蹲下,她的按摩手法熟练,轻重拿捏得当,Macau和毕月帮忙固定,她和吕岸成一左一右肉揉搓小腿。毕星气若游丝,脸上挂满水珠和愧意:“成哥,对不起……”她又乖巧地转过头,“谢谢你,珈俞姐。”

    那我呢?我算什么?

    毕月气得翻白眼,Macau忍不住拍了拍他女朋友的背,像安抚小动物般的温柔。

    吕岸成替她披上浴巾,安慰道:“不用道歉,你喝点甜的饮品压一压惊。”

    毕月夺过Macau的手机,“我来点外卖。”

    沈珈俞提议:“吕总,不如你带星星去你楼上休息吧。”她转头向毕星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家Boss在附近有处私产。”

    吕岸成点点头。

    Macau拿来一条新的浴巾递他,他却不肯要。

    “成哥,你不擦一擦吗?”毕月问。

    “我家Boss有洁癖。”沈珈俞挤出笑容说,“毕小姐,你就由着他吧。”

    毕小姐?

    毕月闷不吭声地想——她叫我妹妹“星星”,却叫我“毕小姐”?这应该说明我妹妹对成哥来说,分量不一样了吧?

    走到电梯口,空调冷气吹得人汗毛直立,鸡皮疙瘩骤起。毕月换了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叫她四肢冻得发抖,她默默看了一眼仿佛刚从泳池捞起来的吕岸成,暗道:“这是个狠人。”

    屋子很大,是一间400多平米的海景房,清一色的可通过手机App远程控制的智能家电。毕阳躲去一间房里接电话,毕月盯着偌大的空荡荡的房子,盯了好一会儿,才想:“这是个怪人。”

    放着这么大间豪宅不住,非要去住20年屋龄的老房子。

    阳台飞来一只鸟,很快又飞走了。

    趁吕岸成洗澡的空档,毕月特意避开她妹妹,神秘兮兮地问Macau:“嗳,你说那个沈秘书,是不是跟成哥有一腿?”

    “是吗?我看不出。”Macau的声音有淡淡的笑意,他女朋友终于肯理他了。

    毕月说:“我打赌肯定是!哼,我哥还想泡她,真是没长脑子!我有身为女人的第六感,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怪怪的。”

    “我看你是有偏见啰……”

    “什么偏见?”她冷冷道。

    “对靓女有偏见。”

    毕月气得打了他几下,Macau笑着搂住她。

    “BB猪,不要生我气了嘛!”他用撒娇的声音哄道,“我明天陪去你吃鸿门宴,好不好?”

    “死开!”毕月嘴犟,“我才不用你陪,我要亲自去见一见那个石妙欣!”

    “你一个人去,叫我怎么放心?”

    两个小情侣的打闹,随着门铃的声响而结束了。

    沈珈俞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

    “久等了,我刚刚回了兰埔的别墅一趟。”沈珈俞将两只牛皮袋递给毕星。“星星,麻烦你转交给吕总。这袋是衣服,这袋是鞋子。”

    毕星仿佛被两个袋子给烫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接到手中。

    毕月的眼睛骨碌碌转。

    “钟少,毕小姐。不好意思,公司有急事找。”沈珈俞一秒进入工作,“我要回去加班了,有事记得call我——我点了山姆极速送,等会儿麻烦你们收一下——星星,香蕉你要记得吃哦,你抽筋需要补充钾元素,订单还有20分钟就到了。”

    她前脚刚走,Macau贱兮兮地冲毕月挤眉弄眼道:“BB猪,她明显在撮合他们两个。你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绿茶女,都很会扮嘢(粤语:装模作样)。”

    “她刚刚按门铃,又不是按密码,至少可以证明她没住过这里呀。”

    “哼!演给我们看的嘛!”

    “细节怎么演?”Macau反将一军。

    毕月依旧不服气,但脸色明显缓和不少。

    “星星,你快把衣服送到浴室去。”毕月压低嗓子说,“趁这个机会,你也可以看一看他的身材。”

    “家姊——”毕星咋舌。

    “本来就是嘛!”毕月抱怨,“他今日没换泳装,臭男人狡猾死了!凭什么他能看你的breast(英文:胸部),你不能看他的muscle(英文:肌肉)?”

    毕星愣了一秒,羞得无地自容,谴责道:“你……你这个大色女!你、你怎么这么色!”

    “嘁,我好心给你建议,做不做取决于你。”

    毕月扬起眉毛,勾起嘴角,露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走开了。

    吕岸成泡在浴缸里,感受到头痛欲裂。他是一个清醒而细致的利己主义者,可以目不斜视地走向他的未来,头也不回地践踏他的过去。吕岸成一向很能利用自己的情绪操控别人,通过他一次次的暗示,他母亲终于忍不住朝私立学校的老师抗议:“我儿子有强迫症,他不能上体育课!”经此一役,他得到静静蹲在角落看书的机会。作为交易的代价,他刚上四年级就开始踏足心理咨询室。他的美国精神分析师说,他对所有人的疏离,包括他带有洁癖性质的洗手习惯,都来源于童年时期的防御。“Son(孩子),ifyoucanbenefitfromyourdefense(如果你能够从这种防御里面得到好处),youwillalwaysuseyourdefense(你就会一直使用你的防御).Youyourselfwillalwaysbetheworstenemyyoucanencounter(你自己永远是你能遇到的最坏的敌人).”吕岸成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阿德勒心理学(AdlerianPsychology)的观点,最后一句话是尼采的名言。年仅10岁的他,一眼看出这名西装革履的白人精英玩忽职守,但他依然坚持每周六就诊,直到他母亲在半年后,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被心理顾问愚笨的口齿、艰涩的理论、迟钝的反馈给气得不轻,他才换了一个态度亲切,总是微笑,皮肤像绸缎般光滑的黑人女医生。

    他接受他母亲的安排,因为他不在乎。

    心理咨询从来不是治疗一个人,而是治疗一个家族。

    吕岸成知道,他的家族心理问题积重难返,他对亲密关系的认知也是病态的,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理智告诉他——你应该救毕星,所以他跳下水救了她,但他的主观情绪是非自愿的。他十分厌恶边界被打破的黏腻感。常年隐居幕后的他,皮肤白得几近发光,被热水冲刷一遍又一遍,褶皱被浸泡得发胀,青紫色的血管被蒸汽熏得愈发明显。他睁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他冷冷地看着磨砂门上的水珠滑落下来。

    Selina的电话打破了他的沉寂。

    “吕总,黎拿督的办公室发了封电邮。”她用既平静又不自然的声调说,“他希望你能参加六月初一的“南斗会”,也叫“龙王宴”,这是黎氏宗亲才有资格参加的家族祭祀。黎拿督病了,我刚刚查到他罹患了冠心病,五月份才做过搭桥手术。你的三个弟弟最近经常惹事,一个爱钱,因为对赌协议赔了3亿7千万,一个爱权,因为插手人事变革被黎氏董事会三振出局。还有一个爱名,因为替黎拿督担事进了局子,特赦出来后父子不合,总在外面赊烂账、欠赌债、对媒体贱卖信息,宣称自己是为黎氏背锅。”

    “知道了。”吕岸成挂断电话,再一次打开水喉,让热水淹没自己裸露的身体。

    当他转过身拿毛巾时,敲门声响起,毕星闷闷的声音传来:“成……成哥,你在吗?珈俞姐刚刚拿来了衣服,让我交给你。”

    他垂着眼打开门。

    “谢谢。”

    毕星看见男人因洗澡而充满红晕的精壮胸膛,在门关上的瞬间,她的嘴唇如鱼嘴般的一噏一动,发出无声无息的惊呼。

    她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蛋变得腓红。

    下一秒,水流声再一次响起。

    终于被我等到了。

    吕岸成从心底发出叹息。

    毕阳从阳台走回来,对毕星嘱咐道:“刚刚我给妈咪通电话,她有点担心你。”

    “你又跟妈咪说了啥?”毕月问。

    “我说什么重要吗?”

    “很重要呀,谁知道你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毕阳的瞳孔点燃了一簇火花。“家姊,你是不是又跟干妈借钱了?妈咪刚刚说她对你很失望——她曾劝过你,让男人去搞事业吧!男人的事业叫男人去做,女人的事业就是她的男人。拼脑子你拼不过外面那群人精,为什么不去拼颜值?你靠男人不就好了?——可你偏偏不听她的,你也不听我的,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毕月冷着一张脸,“我可警告你,妈咪现在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你最好别动不动打我小报告。”

    “我打小报告?真搞笑!魔幻照入现实!——你不把妈咪气死就不错了!”

    “哥!”毕星皱眉:“你对我家姊那么凶干嘛?”

    毕阳爽朗笑道:“好哇,你又护着她?你个偏心鬼!——算了,星星,看在成哥的面子,这次我不跟你计较。家姊,你看你细妹(粤语:小妹)多厉害,成哥是有深度洁癖的人,为了救她一条命,跳泳池没一秒犹豫——哼,我看呐,你可比她差远了!你找的男朋友,憨鸠鸠,生人唔生胆(粤语:傻乎乎,没有胆量)!佢正一软骨仔嚟嘅(粤语:他就是没骨气),外人欺负你,他连帮你出声都做不到!”

    毕月怒了:“阳阳,你无端端扯到Macau头上来做什么?”

    “咄,我才懒得扯他,我只是为你鸣不平嘛!”

    Macau心里五味陈杂。

    气氛顿时冷场了。等吕岸成走出浴室时,姐弟俩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消失了。

    这是毕家不成文的家训——无论在家里闹得多凶,在外面必须保持和谐的假象。

    “成哥,冲凉(粤语:洗澡)冲这么久啊?一进屋水喉声没停过!”毕阳揶揄味十足地扭起嘴角。“不过今天真的多谢你,救了我们家星星,搞得你“湿”了身,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呐!”

    “别乱讲。”吕岸成笑道:“我是“湿”身,不是“失”身,你千万不要毁人清誉。”

    “我怎么毁人清誉?星星是我亲妹妹,又不是外人。”

    “再说下去,别人就要多心了。”

    ““别人”是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怎么还用“别人”来称呼她?”

    听得毕月都急了,她板着脸道:“够了,阳阳,你越说越离谱——星星都被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毕阳嗤笑。“是她做贼心虚,做什么怪罪我?”

    Macau早早摆好了沈珈俞拿来的水果、蛋糕和奶茶。这间房也有一间小型的酒窖,众人又一次围成了圈子,俨然举办非正式的美食宴会。

    “你们都站着干嘛?”吕岸成道,“坐呀。”

    “珈俞小姐姐说星星需要吃点香蕉,补充钾元素。她点了山姆的外卖,我们在等。”

    “不用等了,我这里有香蕉。”

    吕岸成径直走向镶嵌在墙体里的大冰箱。

    “哇,这个大只!”毕阳说,“咦,把手在哪?”

    吕岸成演示了一遍,用按压的方式打开冰箱,从保鲜室拿出一串黄澄澄的香蕉。

    “噢噢,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冰箱!”Macau惊呼,“德国牌子,一台至少八十万。”

    “蓝莓精华眼胶囊?NMN15000不老药?鹿茸血肽冻干粉?——嗯?怎么全是保健品?”毕月失笑:“不是吧!成哥,原来你这么养生的吗?”

    毕阳大声揶揄道:“家姊,你不知道,成哥到珠海的那天晚上,我买了宵夜替他接风洗尘,结果他一口也没吃,光喝菊花茶。”

    Macau啧啧称奇:“股神不愧是股神,好自律!”

    他的话音未落,毕阳在冰箱里找到十几条印着洋字码的进口香烟。“成哥,你一边养生一边自杀?太夸张了吧?智商高的人都这么分裂的吗?”

    “烟冰一下口感更好。”吕岸成说。

    “我也听说过!”Macau笑笑,“但专门买个雪柜(粤语:冰箱)来藏烟的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

    “咦,这又是什么?”毕阳拿出一只黑色包装的药品盒子。

    “是鹿血。”吕岸成说。

    Macau忍不住起哄:“听说鹿血很补噢!”

    吕岸成的头发虽用吹风机吹过了,但仍是湿的,黑色的碎发微微挡着眼睛,他微笑道:“确实很补,你们要不要来一支?我喜欢兑在酒里喝。”

    Macau摇摇头,“我不敢饮。”

    “——我饮!”毕月递来她的杯子。

    “女孩子饮什么鹿血?”Macau吓唬她,“BB猪,你不怕长胡子吗?”

    毕阳翻白眼道:“长胡子算个屁?就怕她本来是男不男,女不女,男人婆一个。喝了鹿血长条啫(粤语:男人器官)出来。那就大件事(粤语:事态严重)了!”

    毕月愤怒地瞪她弟弟一眼。

    “成哥,女孩子真不能饮鹿血吗?”毕星柔声问。

    “怎么会呢?”吕岸成莞尔,“这是滋补肾补血的好东西,药性温和,孕妇和幼童都能吃。”

    毕星抬眼悄悄注视他,男人谈吐儒雅,睫毛又长又密,琥珀色的眸子闪动着香槟酒一般的微光,看一眼就让女人醉了。

    毕星端着奶茶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心脏也不由跟着漏跳一拍。

    Macau剥了一颗星冰粽放白碟上递给毕月,毕月穿着一条淡黄色的长裙,戴着一只扇形镂空耳坠,咸蛋黄馅的粽子亮晶晶,黄澄澄,似一小瓣榴莲肉,星冰粽的黄,倒也十分配她。毕月接过了白碟,轻轻递给吕岸成。吕岸成笑道:“谢谢,我不爱吃甜食。”见他拒绝了,毕月转头就递给毕星,毕星望着粽子愣住了,仿佛被定住般的一动不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接。

    Macau看出她的为难,“星星是不是在减肥?”见她忙不迭地点头,Macau便又把白碟递给了毕月。

    “奇了怪了——成哥特意给你的,你怎么不吃?是不是怕丑(粤语:害羞)?”毕阳对毕星的墨迹看不过眼,索性扭曲事实故意激她。

    毕星边吃粽子边吐槽道:“你们瞧瞧我这个臭弟弟,刚喝了一口酒,他就又疯上了……”

    毕阳被骂也笑嘻嘻的,他高昂着头,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打了胜仗的神气。

    吕岸成心想,他也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