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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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石妙欣

    石妙欣没想到她会再次见到艾檀,而且就在她舅舅请客的饭桌上。

    这是一爿豪华得像要举办婚庆典礼的雅间,酒店用矮竹子做了一排绿荫荫的围墙。有兰花,有屏风,有鱼缸。大而亮的落地窗外,乌云密布,雷声殷隆,酣畅淋漓地下起雨来。她走进室内,抬头便见到一群人寒暄交谈着,像庆祝过节一般热闹。人们围着电动玻璃坐成一个大圈儿,大转盘上摆放了仿汝窑的茶具,青翠的和田玉茶盏,盛着胭脂色的茶汤。

    艾檀和尧与时两人坐在边上当陪客,她穿一件纯色的法式赫本裙,眉眼含笑,大方得体。再次见到艾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尤其看见她与她男友一同出现。她的表情很放松,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一个正低头刷手机的大男孩,一见到石妙欣就转头,向身边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说:“BB猪,好似喺她喔(是不是她)?”

    年轻女孩抬起头,石妙欣吃了一惊。

    她有一头挑染深紫色的黑发,穿着像女仆装似的洛丽塔洋裙,脚踏一双黑色绑带长筒靴。她冷眼看过来时,睫毛才会不耐烦地眨了又眨,转瞬即逝的神情透出一种清高警觉的自信,甚至带有一点轻佻叛逆的意味。

    如果打扮是一种沉默的语言,石妙欣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生沉默的哑巴。她穿着网购的白短袖牛仔裤,像男人一般浓密的眉,也被黏腻的汗水浸湿,显得杂乱无章。平淡无奇的脸,被闷热的气温逼出一层油光。她的下巴又短又圆,虽然不如洛丽塔女孩一样精致可爱,但也是显小的,幼态的,有亲和力的——这正是湖南人的下巴。石妙欣看着玻璃门映出的影子,是满面疲惫的自己。比起入席用餐的贵客,她更像厨房洗菜的女工。

    “哟,妙欣来了!”小姑夫赵国庆迎上来:“你的位置在那边。”

    一个高挽着头发的少妇,听见了交谈,有些惊喜地朝她挥手,“妙欣,来挨到你舅舅坐哈。”少妇穿得很讲究,手工苏绣的旗袍,纤细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

    表妹赵美吟投来羡慕的眼神。

    石妙欣不知少妇的身份,只好轻声笑答:“不用了,我想与我的朋友坐一起。”

    食客们窃窃私语:“她是什么人?丽姐竟会主动打招呼?”

    “听说是丁总的外甥女。”

    “这么说,是毕太同她前夫生的那个孩子……”

    石妙欣对此充耳不闻,拿起一杯茶浅酌,她喝茶喝得又急又快,仿佛心里积压的烦事,需要用这一盏普洱消滞。

    “难受吗?都在议论你。”艾檀笑眯眯问。

    “我早习惯了。”石妙欣回答时仍在观察四周,似刚刚入园的幼童一般拘谨,那对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也在偷偷打量她。

    艾檀窃笑,没戳穿她。

    尧与时转过身来,朝她点头致意,她也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才告发他“脚踏两条船”,今天又坐同一桌子吃饭。石妙欣想,我干嘛尴尬呢?做错事的人又不是我。

    石妙欣目光只盯着茶碗,她不愿让外人瞧见自己露怯了,她更加不愿出丑和犯错。说闲话的人从小就没少过,虽然她炼不出一颗刀枪不入的强大心脏,至少她修好了一张虚张声势的皮。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仍是平静的面色,狭长双眼沉缓如水,人仿佛是盹着了,刚刚睡醒不久——这是从她父亲那遗传的冷眼。

    “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她问艾檀。

    艾檀抿了一口普洱茶,“刚刚和你讲话的大美女——穿旗袍的那位,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说丽姐……”石妙欣笑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是我舅舅身边的红人。不然,他俩也不会坐一块。”

    艾檀轻声细语地说:“丽阿姨是小尧的幺妈(四川俚语:婶婶),也就是他亲叔叔的老婆,她的前半生很苦,儿子一岁不到丈夫就死了,小尧的爸爸96年到你舅舅珠海的厂子里做事,01年把丽阿姨介绍过去做会计,丽阿姨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听说跟了你舅舅二十年。”说到这儿,又压低了声音,“但他俩一直没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艾檀笑了,“你说呢?”她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石妙欣暗忖,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一个中年大妈打断了她的复盘,“你就是妙欣吧?”大妈用一种熟悉的口吻搭讪,普通话里夹杂浓浓的四川口音,“嗳,我老是听到他们提起你。”

    艾檀介绍道:“这是小尧的妈妈,我的准婆婆,你喊她韩阿姨就好。”

    石妙欣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韩阿姨继续从容不破地说:“你爸爸是个大好人,你也长得好乖喔!以后肯定有福气享。”

    “你认识我爸爸?”

    “是啊,96年还是97年,我第一次来珠海,荷包在大巴车上被偷了,钱偷了没关系,但荷包里有介绍信的嘛!证件丢了,急得我哟,抱着娃儿坐到关口哭。是你爸爸拖熟人说好话才把我们放进来,他还把我们送到老尧的厂子里才走的,老尧要给他钱他也不肯收——我没记错吧?你爸爸姓石,他是开计程车的不是?”

    石妙欣尴尬地点了点头。

    “噢,以前探亲还要证件吗?”艾檀问。

    “是啊,”韩阿姨身边一个消瘦黝黑的中年大叔说:“珠海是特区嘛,那时候探亲是要托关系写介绍信,街上有警察要查暂住证的嘛!”他讲话也是浓浓的四川口音,想必他就是老尧了。

    尧与时说:“暂住证应该是进了珠海才要办,介绍信才是“入关证明”。”他尝试向艾檀解释。

    “没得介绍信,连关口都进不来唷!”韩阿姨说。

    “97年进珠海还要过关吗?”艾檀插话。

    “是啊!”夫妻俩异口同声。

    上菜了,大家没有继续交谈,可气氛缓和下来。尧与时自发地替艾檀啷碗洗筷,添茶倒水。他做事倒也仔细,抓了一把红红的蒸海虾,掰头、剥壳、剔线,虾肉只沾三分之一酱汁,再放入女友堆满美食的小碗里。饭桌上的其他食客热烈攀谈着,也有好事者,时不时拿眼睛的余光乱瞟石妙欣。

    她只顾低头闷声喝茶,看她的亲舅舅表演。

    丁明亮说着一口不南不北的普通话,几乎没有湖湘口音。他说:“何大哥,你是我的大恩人!如果当初不是你借了我1万块钱,我根本到不了澳门,根本发不了这个财。”

    “——来来来,以茶代酒。”

    丽阿姨站起身,与她舅舅一同举杯向大姑父大姑姑敬茶,形如伉俪。

    她有一股仗剑江湖的侠义之气,与她挽着发髻,穿着旗袍的淑女样子大相径庭。石妙欣仿佛发现了她豪迈的另一面。

    身后,孔雀牡丹图屏风下,用红布盖着一条长长的楠木黑漆雕花边牌匾,鎏金提款:“日进斗金丁明亮先生开业志喜赵国庆敬贺”。不消说,应当是小姑父的手笔。石妙欣心里盘算着,定制手工牌匾最快也要7个工作日,想来姓赵的亲戚算计她,并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姊,你不要板着副脸孔嘛!”小姑父赵国庆指着桌上一叠粉红色钞票说:“你看看,10万块钱——有借有还,十倍翻盘。”

    众人笑了,只有大姑姑的笑容是最勉强的。大姑姑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她舅舅,石妙欣知道,当初就是丁明亮闯澳门做生意,喊她母亲去帮忙卖货,当个只管饭的黑户女工,这才有机会攀上毕耀堃这一株扎实的摇钱树。97年风暴后的香港,时兴摆摊卖货。鸭寮街、庙街、旺角陆续出现许多地摊市场。澳门也同期出现了大量的失业人员。天光墟,凼仔地、雀仔园、关前正街、莲溪夜市每逢夜幕降临,人潮汹涌,热闹非凡。她无法想象,一个操持着蹩脚粤语的少妇,是如何得到了豪门富少的心?毕耀堃当时就读于英伦剑桥,平生最恨穿美国人的短裤T恤,却来横街窄巷的地摊,购买一大堆廉价衣服。他买东西也只为了接近她母亲,一个大陆来的贫民女子。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人对她母亲的评价总是恶意满满——这也难怪,毕竟中间夹杂一条人命。她记得那个风雨交集的深夜,她穿着黄色雨衣被家里人抱到桥边认尸,两个姑姑都哭得涕泪纵横,满头黑发的石爷爷抱着沉默的她,也哭了,他颤巍巍的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是热的。她记得爸爸后来变成一只小小的黑盒子。她记得99年春晚最火的歌是《常回家看看》,来自澳门的女学生容韵琳,登台唱了一首《七子之歌》。

    大姑姑说:“你妈妈在外边有了别的野男人,是她用出轨逼死了你爸爸!”

    在她的父亲死后,她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家里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小姑姑说:“丁明艳肯定当了二奶,后面被澳门佬抛弃了。她个猪婆娘克死了我哥哥,现在混得一无所有!报应噻!”

    大概两年不到,从老家人口中听说她妈妈衣锦还乡,给娘家起了一栋小洋楼。原来毕家老爷子极不赞成这门姻亲,旁人也都是不看好的,没想到毕耀堃极其争气,靠在中东挣外汇赚了本钱,掉头又在非洲、拉美等国做起了买卖二手衣物鞋帽的生意,着实赚了不少钱。丁明艳继98年初生女之后,99年末终于为毕家添了一个金孙。别的好处不提,孩子属实可贵。毕老爷子喜得眉开眼笑,网开一面让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回归了大家庭。丁家亲友小人得志,到处吹嘘丁明艳八字大,福气大,台湾紫薇飞星的名师开了金口说的,她能给香港女婿添丁带财,原来的女婿命太薄了,所以福薄受不住。这件事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石家人禁不住零零碎碎受气,索性连湖南老家也不大回了。

    席间上的男人们喝多了酒,脸颊醉得通红,风度尽失地喘着粗气。喝得最欢的两个男人,第一个是她舅舅丁明亮,第二个是她小姨夫赵国庆。小姑父道:“丁总,我跟你讲哈,“赵”可是大姓!宋朝时《百家姓》排第一,而且跟珠海缘分很深呐!南宋最后一个皇帝跳海的崖山,离珠海很近!”

    “我知道,好像就在江门吧!”

    “没错,没错,没错就是江门。”小姑父大着舌头说,“珠海斗门有个接霞庄——我跟你讲哈,“斗”这个字,只有天子才能用!斗门的赵家庄,有200多年历史了,那里的建筑很美,古色古香的,有机会我带你和丽姐转转去!”

    丁明亮不大在意,只是笑了两声,敷衍地说了一句“好”。

    小姑姑怕惹贵客不高兴,忙数落道:“去年你不是请丁总逛过了吗?瞧你,说话都大舌头了!”

    丽阿姨笑道:“喝醉了,喝醉了。”

    “嗳,你不知道,我家老赵谈生意谈来谈去就这三招,“吃饭”、“洗脚”、“赵家庄”。”

    大家笑了。

    “也没多好玩,从头走到尾就500米。”赵美吟低声告诉石妙欣。

    “哦。”石妙欣心思一动,听她表妹这句话,果然两家早就有接头了。

    “小艾姐,你的戒指是莫桑石吗?”赵美吟问。

    “是啊。”艾檀说。

    “怪不得有蓝光,但是挺好看。其实莫桑石更适合火彩,颜色比真钻还要靓丽些。”

    艾檀笑道:“我正打算再买一套火彩,结婚典礼的时候可以戴,反正丢了也就几百块。”

    “对,你结婚还是戴假的好,人太多了!”赵美吟说,“我认识一个人,七大姑八大姨帮忙看金,结果还是有条彩金项链丢了。当时伴娘负责拎包,二十年交情的朋友了,她居然好意思叫伴娘赔!”

    “太过分了吧……”石妙欣皱眉道。

    “对呀!”赵美吟说,“彩金真的不值几个钱。”

    石妙欣笑了,这并不是她认为过分的原因,但她没有反驳表妹。

    她们谈论得热闹,坐对面穿洛丽塔的年轻女孩突然开口了,“喂——”她单刀直入地问:“你的眉毛是纹的吧,“半永久”?”

    “是啊。”艾檀说。

    “你也种了睫毛是不是?”

    艾檀点了点头,大方地笑问:“好看吗?”

    “不好看!”年轻女孩说,“我建议你纹“雾状眉”,赵丽颖也纹过“半永久”,《花千骨》你看过吧?她后面漂了眉毛,换了眉形,她才没那么土。”

    这番话说得太直接了点。

    艾檀只笑了笑:“我又不是明星,要求没那么多——我纹眉毛是为了不化妆,土就土点吧,只要我对象不介意就好。”她转过头,笑眯眯地瞅着尧与时,后者忙不迭地摇头说:“我不介意,随你开心。”

    这个回答很有默契。

    “你好强势哦!”洛丽塔女孩望着自己玉葱似的手,猫眼黑的美甲在水晶灯下发出黑珍珠的柔光,她垂下黑蝴蝶似的眼睫,漫不经心地说:“女强男弱没有好果子吃。结婚就是买卖,你干嘛要亏本卖?跟一个穷男人结婚,去赌他的能力和良心?——拜托,你傻不傻呀?”

    她身边的男孩连忙阻止道:“BB猪,你讲哩嘀做咩也啫(粤语:宝贝,你讲这些做什么)?”

    女孩不理会,只把灼灼的目光对着韩阿姨:“不止男人这么想,婆婆也会这么想,觉得是自己儿子有本事,能把家境好的姑娘哄回家。你不信?那去问问你准婆婆——”

    丁明亮都被女孩这一番话震惊了,他说:“月月,你是太平洋警察(湖南俚语:指管得宽)啊?这是别人家的私事,你不要多管闲事。”

    月月慢条斯理地说:“舅父,既然我看到了,我偏偏要管一管。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是一番好意,提醒她不要随便嫁人。“及时止损”四个字,应该刻在脑子里。”

    石妙欣疑心是不是月月吃醋了,因为她打扮时髦,又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而大伙却围着自己说话。

    艾檀云淡风轻地说:“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相信我男朋友及他的家人。”

    “小姐姐,你这句话说太早了吧?”月月嗤道,“丽姐说你父母是珠海双职工,名下三套房一个铺子,你独生女,硕士学位,这么好的条件找他做什么?你男朋友一套房子也没有,只是工资比你高一丢丢,你小心婚后被他吃绝户哦!”

    尧与时的父母看了丽阿姨一眼,露出又纳闷又怀疑的表情。

    尧与时说:“是,我是名下无房,可是我能够买房啊!”

    “算了,算了。”艾檀笑着阻止他道:“你跟一个00后的小妹妹争什么?”

    尧与时趁机用玩笑口气说:“好,我不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毕月不满地叫道:“我98年的,我可不是什么00后!”

    “不好意思,我们约了场密室逃脱,先走一步了。”艾檀托辞道。

    两人走后,丁明亮用极严肃的口吻说:“月月,以后不准这样了,否则我绝对要向毕生毕太告状,你太刁钻了,不要以为我能一次又一次纵容你。听见没有?”

    “知啦,舅父。”男孩子用粤语撒着娇说,“我们会乖啦,你别打我BB猪的小报告啦!”

    丽阿姨也来打圆场:“亮哥,你别气了,我想月月下次不会了。”

    “你也是!”丁明亮怪罪丽阿姨,“阿丽,你跟小孩子讲那么多八卦干嘛?妈个×,是你给小艾介绍的亲事,现在搞得老子不是人!”

    丽阿姨看他是真动了火气,便不敢再多嘴。

    倒把老尧夫妻俩吓了一跳,纷纷向老板表示不会介意。

    “——老尧,别说小艾误会,我怕妙欣也误会,她们俩不是好朋友吗?”

    丁明亮这番话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丽阿姨对他咬耳朵道:“你莫发宝气(俚语:发脾气),小艾是好朋友没错,但月月可是她亲妹妹。再说了,我也没看见妙欣生气。”

    说完,丽阿姨转头对小情侣赔笑脸:“月月,Macau,舅父骂惯了人,你们别见怪哟!”

    月月赌气道:“丽姐,我舅父爹味好重,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Macau笑了笑:“因为爱情呗。”

    月月狠狠白了男朋友一眼。

    丽阿姨揶揄:“月月,你别生气嘛!你舅父天生的暴脾气,得改。”

    丁明亮有了台阶下,便也笑笑说:“是,是,我是得改。”

    石妙欣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怪不得舅舅和丽阿姨要巴结她。

    月月颇含深意地盯了石妙欣一眼:“刚刚走掉的那位,是你的闺蜜吗?”

    石妙欣轻柔地说:“嗯。”

    “她是不是恋爱脑?”

    石妙欣否认了,并说出其帮助自己维权的事,“艾檀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月月露出极不赞同的表情。

    丽阿姨很怕这个千金小姐又钻进了牛角尖,便伸出一只手握住月月,一只手握住石妙欣,说:“嗳唷,我的乖乖!你们两姊妹长得好像!血缘这个东西真是神奇!你们两个伢子从没见过面,一吃饭能有说不完的话。唉,你们外公外婆要是在这儿,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喔!”

    月月问:“你还记得外公外婆吗?”

    丁明亮抢答:“妙欣只在满周岁时回过湖南一次,她才多大呀?小豆丁,哪里会有印象!”

    “两位老人家已经去世了。”月月惆怅。

    “是啊,”丁明亮感叹,“我家娘老子的葬礼,阿丽都去了,你却没有来。”

    丽阿姨看向石妙欣。

    石妙欣没有吱声。

    其实她记得外公外婆,但不是通过照片,而是通过电话。当年接到电话时,石妙欣有些惊讶。

    她沉默地把手机递给了大姑姑,交谈很快变成互骂。

    她一直嫌大姑姑聒噪,只有那次无比感激大姑姑能当她的“嘴替”。

    是呀,她心里并非没有恨。

    临上车前,舅舅和丽阿姨忽然拦住了她。

    “妙欣,我本来不想今天讲,但你有个心理准备,”丁明亮低声说:“你妈咪生病了,人在中大五院躺着!”

    石妙欣睁大眼睛。

    “是真的,”丽阿姨说,“我看过诊疗单子——肾细胞癌。”

    石妙欣脑子嗡嗡响。

    她感觉她又在作噩梦,她想要挣扎,她想要醒来,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车子开回家的路上,一家人沉默无言。何琪花躺在石奶奶怀里酣睡,不知忧愁的小脸,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可爱的小猫,懒洋洋地躺在大太阳底下。

    耳畔,只有大姑姑唰唰数着钞票的窸窣声响。

    大姑父率先打破了沉寂:“妙欣,你还是去看你妈一眼吧。”

    石奶奶面无表情,但对孙女点了点头。

    “何忠发,你莫乱讲!”大姑姑的嗓门一下子拉高了。“我可不同意让妙欣去见那个猪婆娘!”

    “老婆,你唔好(粤语:不要)太过分!妙欣的外公外婆临走前,见都没见过外孙女一面……”大姑父的声音很低沉,甚至有点儿郁郁寡欢。

    “噢,你现在是怪我啰?”他老婆的笑容夹有一种暧昧的鄙视,那种挑衅的目光刺痛了他。“当初丁家托了信,是我不让妙欣回乡里,你觉得我狠心噻?——好哇,何忠发,你今天才拜完石建平,有种你现在当天发誓,说是你姓何的叫妙欣去见的丁婊子,你看我死鬼哥哥会不会生气,你看他大晚上找不找你算账!”

    “不行的,”石奶奶反对,“雅平,你哪能逼人说这种话?建平要找就找我,我一个守寡的老太婆,活也活不了几年喽!”

    “妈!我在说我老公,您别把屎盆子扣到自己身上噻!”

    “你也别扣到忠发身上!”石奶奶据理力争。

    “姐,”何玉树开口询问,“你到底怎么打算,你去还是不去?”

    石妙欣没有答话。

    大姑姑说:“你还不知道你表姐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问也白问!”

    何玉树沉吟道:“既然姐不说话,那就是不反对去。”

    “去噻!奶奶告诉你咯——去到那莫开口,你只管哭,伤心伤意(湖南俚语形容伤心欲绝),一个劲的哭!哭到你妈感动了,后悔了,良心出现了,送给你好多好多钱。”石奶奶说。

    众人都笑。

    大姑姑笑得手里捏着的钞票都要掉了。

    “妙欣你要去,我也一道去!”大姑姑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哥的女儿,我们石家的骨肉,被坏女人欺负吖!”

    石妙欣本来也在笑,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渐渐止了笑容,脸色沉重起来。

    临睡前,她向艾檀发出邀请,对方很痛快地答应:【好吖,我陪你一起去。】

    石妙欣大喜,忽然又迟疑:【艾檀,你跟小尧怎样了?】

    【你又收到什么风?】艾檀发来大惊的表情,【这个臭男人又瞒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不是,我只是单纯好奇。毕竟昨天……呃……你懂得……】

    【昨天的事已经翻篇了,他给我看了手机记录,小尧确实之前相亲过很多人,但自从跟我谈恋爱,他天天跟我待一起,玉玲并不知情,好几次约他吃饭,他都说出差人不在珠海。】

    【他除了玉玲还相亲过什么人?】石妙欣问,【而且确认关系就要官宣是常识吧?他居然没在朋友圈发你的照片,难道不是养鱼吗?】

    她打字聊天的交流能力比口头高出几倍。

    【对吧,我也很不理解!他说以为自动疏远就好了,没必要直接拒绝别人。】

    【太扯了吧,浪费别人的时间,还说得那么动听……】

    艾檀笑笑,【他现在已经把封面换成我的照片了。】

    【亡羊补牢吗?】

    【补吧,补吧,主要是我妈对他意见很大。】

    石妙欣一惊,【你妈妈不满意吗?】

    【我们原计划十月结婚,现在都6月了,他家没有房子,也没给彩礼,我妈有点恼火。】

    【坦洲那个不是他的房子吗?】

    【不是,是他爸爸的。】

    【名下无房怎么能跟媒人说有房呢?】石妙欣说,【而且彩礼不管多少,都应该提前给到女方吧……】

    【是啊,但他手头没钱又不肯向父母要钱,你知道湖南的彩礼一般多少吗?】

    【10万?】

    【我有个嫁湖南县城的表妹,收了12万。小尧说他最多只能给我妈6万,而且要等发奖金。因此他不好意思开口。他符合珠海唐家人才政策,政府可以帮他付三分之一房款,今年已经优惠涨到50%,所以在唐家买期房只要一万多一平,但他现在手里没钱,还得过两年才买。】

    【小尧这么不善于理财,如何让人相信他能买房?】

    【问得好,我妈也问过我。其实如果他家四川县城的房子卖掉,能腾出一笔钱。而且我家这边独生女,我妈会把6万彩礼全部给我,娘家亲戚随的份子也给我,至少有20万,等在唐家买房的时候,我可以付首付,加名字。】

    【确实,你独生女彩礼只是走过场,给多少还多少,娘家说不定还给更多。】

    艾檀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包:【是的,所以我妈越想越气。】

    【你买房一定要加你自己的名字。另外,你不要出装修,没底的,吃力不讨好,钱根本没回报,如果离了婚,装修也带不走。】

    【我肯定加我的名字吖。】

    【你跟小尧是怎么认识的?】石妙欣真的好奇。

    【相亲。】

    【啊?】石妙欣惊了,这么没创意。

    【19年我帮湖南商会写稿子,因此认识了你的小姑妈舒平阿姨,她加的我微信,后来又成了我媒人。】

    【是你得奖那篇文章吗?】

    【是,”艾檀说,【舒阿姨前年给我做的介绍,她是我的媒人,你舅舅的女朋友丽阿姨是小尧的媒人。】

    石妙欣暗想,她舅舅和小姑父两家人2020年就碰头了,为什么偏偏过了两年才找她?

    【当初丽阿姨说小尧有车有房,结果没房子,我家认了。彩礼少,我家也认了——但他为什么一直不解释?我妈气就气他的态度!】

    【这不等于是诈骗吗?这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没有啦,其实小尧对我很好,又做饭又洗碗又帮我的猫铲屎,我跟他在一起什么活儿也不用干,而且他也很照顾我的感受。】

    【那他为什么不坦白?】石妙欣问,【先说先死,但情况越不利的时候,越要先开口以表诚意,不是吗?】

    【唉,可能小尧太自卑了吧。】艾檀说,【他听丽阿姨说过我家亲友的彩礼标准——都是20万起步。我妈妈有个闺蜜四人组,都生的独生女,都嫁的有钱人。我妈心里肯定酸嘛!我告诉我妈,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难——贾阿姨和张阿姨,她们闺女都嫁得好,她们两个都当了保姆。哪个不用上女婿家做义务劳动?又要做饭,又要带娃,一个得了肩周炎,一个得了颈椎病。小尧家里条件不好,但他愿意为我们家当牛做马呀!】

    【小尧对你妈好吗?】

    【好得很!我之前把小尧敲打了一顿,我说:‘你必须搞掂我妈,否则你也搞不掂我家里的其他人!’他现在一下班就开车往我家跑,买菜、做饭、买电器,还有我妈去定柜子,搞装修,找客服,他也有出力帮忙。我妈昨天有偷偷跟我说,‘穷就穷点吧,只要人好就行。’】

    【可人是会变的。】石妙欣说,【爱得轰轰烈烈也好,对你体贴入微也好,生活总要恢复成它原来的样子。我奶奶说,我妈妈以前在湖南老家能洗所有人的衣服,红木桐油的大脚盆你见过吗?她能洗一只脚盆的衣服,还负责做饭、买菜、辅导我小姑姑写作业。那时候我爸在香洲开的士赚很多钱,我妈妈的珠海户口,我舅舅的第一份工作,还有外公外婆的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是我爸托关系给弄的。但我妈妈后来遇到姓毕的澳门人,她就飞走了,留也留不住。所以说——人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