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

    吐蕃军帐。

    百夫长朗鲁顿一边啃着烤得金黄酥脆的羊腿儿，一边对着身侧跪着的两个女仆上下其手，时不时再端起茶碗吹散茶叶沫，轻啜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而坐在他对面，身材魁梧、古铜色肤色的苏答却是一脸的凝重。

    “苏答勒曲勘，这里是那城军帐，不是摧沙堡的千户大帐，你故作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国事的模样给谁看呢？”

    朗鲁顿斜乜了苏答一眼，语含讽刺的说道。

    虽然同为百夫长，但朗鲁顿是出自约茹的大家族朗氏，家族里数位东本，而苏答只不过是吐蕃仆从国小勃律的平民，纵然军功过硬，在朗鲁顿眼里，也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罢了。

    苏答并未理会朗鲁顿的冷言相讥，朗鲁顿一贯如此，他倒也习惯了，只是今日他确实是有烦心事。

    见苏答默不吭声，朗鲁顿愈发放肆，他将手伸向了身侧两个女人的短襦衫，嘴里还嘟囔着。

    “这两个唐人女奴是我花了六头小牛换回来的，你若是喜欢，我就忍痛匀给一个，如何？

    我也不要别的，只要你那件虎皮上衣就成。”

    听朗鲁顿提起他那件视若珍宝的虎皮上衣，苏答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愠怒。

    在吐蕃，虎皮上衣可不止是简简单单的御寒衣物，而是勇士的证明，只有真真的勇士，才能获得赞普御赐的虎豹旌饰，这份荣耀足以令所有士兵羡慕嫉妒恨。

    而在吐蕃，能获得虎豹旌饰的人极少，如果单单是论斩获，需要在战场上杀敌一百才能获得第六等的虎皮裤。

    可偏偏，苏答因为去年进攻进攻银州，掠夺党项杂畜一战中殿后有功，被授予了勇士旌饰中第五等的虎皮上衣。

    而朗鲁顿，则在唐军的追击中夺路而逃，被上级乞立本（万户)赐予了羞辱性的狐尾，表示他比狐狸还胆小。

    虽然最终他通过家族的一番运作，保住了百夫长的位子，但也被发配到了边疆，这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当他看到苏答炫耀虎豹旌饰的时候，更是愤懑难消。

    “赞普御赐之物，怎么能随意送人呢？”

    苏答深吸一口气，努力抑止住怒火，他今天来找朗鲁顿，不是斗嘴置气的，而是有事要说。

    “朗鲁顿勒曲勘，黄石固烽燧昨夜未见烽烟升起，你认为这是好兆头吗？”

    听完苏答的话，朗鲁顿嗤笑了一声，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怎么，你希望唐军打来，把我们都杀死，然后你再弄一身伤逃回去，让赞普再赐给你一件虎皮小披肩吗？”

    “当然不是。”苏答的额角青筋暴跳了几下，但他依旧强忍着怒气，解释道：“戍守黄石固烽燧的都是我手底下的小勃律士兵，我与他们有过约定，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天下雨，都要在后半夜燃起积薪，可是昨夜，驻守在百泉城里的两个士兵回报说没有看到动静。

    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是唐军有所动作。”

    “哈哈哈！”

    听到这话，朗鲁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仰天狂笑不已，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唐军？唐军只会龟缩在城池之中，这十多年来，哪次不是我们大蕃进攻，唐人避走，他们怎么会主动出击？

    我看你是被原州的日头烧坏了脑子。”

    说完，朗鲁顿又继续动了起来。

    苏答依旧目不斜视，不为所动，他坚持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咱们都有必要去黄石固探查一番。

    若是没有异常，咱们直接转进泾州、从青石岭下去劫掠一番就是，我算了下时令，眼下正好是地里庄稼丰收的季节，估计躲在军堡、军镇的唐人都会抢收粮食，多了不敢说，一人捉一个生口绝没问题。

    如果有异常……”

    说到这里，苏答忽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朗鲁顿，一字一句道：“那咱们也可以退守平高城或者摧沙堡，想必东本大人也不会怪罪。”

    朗鲁顿闻言一怔，旋即脸上闪过一丝意动。

    准确的说，是苏答这个捕捉生口的想法让他心动了。

    “你倒是想的周全，说吧，要多少兵？”

    沉吟一阵，朗鲁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论打仗，他不如苏答远矣，可论起商业头脑，十个苏答绑一块儿也不如他。

    苏答伸出一根指头，道：“一百，只要给我一百兵卒就成。”

    虽然苏答也是百夫长，但他手底下的士兵七八成都是吐蕃人，他说话做事，处处都要受到掣肘，就连调兵，也要跟一向不对付的朗鲁顿低声下气的请示。

    归根到底，谁让他不是吐蕃人呢？

    虽然吐蕃人不一定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但人性大抵是相通的。

    “一百兵卒？太多了太多了……”

    朗鲁顿皱了皱眉，道：“最多给你五十，我要你给我带回来五十个妇人。”

    苏答脸色微变，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初，沉声道：“乡里妇人，姿色平庸，只怕入不得您的眼。”

    朗鲁顿听闻此话，像是受到了侮辱，瞪圆了双眼，恶狠狠地咆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以为我要这么多女人是自己享用吗？不，我是要卖给吐谷浑、党项的崽子们，换走他们圈里的牛羊骡马。”

    “罢了，和你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说话实在费劲。

    你先回去把你手底下那二十个大小勃律来的兵士点齐了，等下我再给你增派十名射手，二十名护持，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办砸了差事，我饶得了你，军法可饶不得……”

    朗鲁顿的威胁毫无意义，苏答懒得再搭理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营帐，留下一脸狰狞的朗鲁顿和两个泪水涟涟的女奴。

    “戳人眼睛的苏答终于走了，愿莲花生大士显灵，让他不要再回来。”

    而同样，已经出了营帐的苏答对朗鲁顿也是暗骂不已。

    只因朗鲁顿给他增派的三十名士兵有二十个是护持，也就是从卒，真正称得上精锐的也就十个甲装射手。

    这对苏答自然不是个好消息，不过此刻他却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因为他手底下的黄石固烽燧到现在还处于失联状态呢？

    最为关键的是，那个戍守黄石固的燧长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看看，否则他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