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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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离(上)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赣南客家人习惯称之为端阳节。那一天最热闹的莫过于县衙统一筹备的划龙舟竞渡,每一山乡都准备有一个代表队。依循惯例,十八山乡依次抓阄,分为三组,六队一组,每组头两名进入决赛,一场定胜负。请龙、祭神之后,各队穿好特制衣物,架起中鼓,等待着起始的那声炮响,司鼓微举擂棒,舵手桨手摇起桨橹,准备好拼尽全力划过八百米水路冲向终点,只为争得那份头彩。桃江河里各支队伍竞相争胜,两岸看赛龙舟者排了个人山人海,锣鼓声喧,鞭炮齐鸣,气氛好不热烈。

    往年端阳节温员外总会带着温抒彦、温筱砚赶到城里去看龙舟竞渡,下午回来吃上一口温夫人煮好的甘茶粽子,格外香甜。箬竹叶温抒彦、温筱砚兄妹俩提早三五天就采摘好了,糯米也打前一天晚上开始浸泡着;只是这一天温员外要到长工张阿四家结账,只能让这兄妹俩相随着同村温二发他们到城里去一遭。

    桃江河沿途纳涧汇溪,经过千万年河水冲刷、侵蚀,流经县城一带河床略显下沉,再加上当地“老表”们百十年来对两岸河堤不断加固修缮,使得河岸高出水面约莫两三层楼;河堤平缓,在临水一侧呈三十度左右斜坡,斜坡上稀稀落落长有杂草,间或种植着几棵阔叶乔木,县城则建于两边堤岸顶部平整地带。为了方便客人欣赏风景,沿河修建了许多茶楼客栈。

    划龙舟场面和往年一样热闹非凡,等温抒彦一行人来到,桃江河边早已挨肩擦背、密不透缝;抬眼望去,两岸斜坡上人头攒动,岸上茶楼酒座里高朋满座。温抒彦、温筱砚兄妹俩因为个头不算太大,稍费了些劲,终究挤到了江坡中间,看着一艘艘龙舟犹如出水游龙、争先恐后,随着众人一个劲地拍手叫好。鼓声阵阵,喊声连连,混杂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交相回荡,震耳欲聋。温筱砚好热闹,站一半高处,大声喊叫,手舞足蹈,可因为过于喧闹,温抒彦愣是啥也没听清楚,只是顺着妹妹手指方向,一眼瞧见自家山乡的白龙舟,难免跟着雀跃。龙舟狭而长,舟身刷满白漆,两侧雕有红龙,龙尾高跷,插旌旗一枚,龙首昂扬,架响鼓一张;舟上人人身着白衣、腰缠红布;鼓手半蹲马步,背身立于龙头,双手卯着劲上下翻飞,槌落密如雨点;二十多名桨手分两边坐定,心随鼓动,齐声呐喊,动作整齐划一、奋勇挥桨;船尾一人掌舵,眼神坚定朝前,一手紧握桨身,一手稳抓桨头横柄。临近终点,只看到白龙舟与一青龙舟齐头并进、不相上下,忽见那青龙舟上一阵响鼓雷动,青衣桨手们同时加劲,眼瞧着要先一步划过红线,不料用力过度致舟身略微下沉,多受到了些阻力,落了个第二;还好只是小组预赛,青白两队携同其他两组四支队伍步入决赛。温筱砚自然兴奋异常,不由得又是一阵手舞足蹈起来,虽说不是终极对决,毕竟白龙舟不负所望,拿下小组第一。

    稍事休息半个时辰,晋级决赛的船员们合力把各自龙舟运回起点。温抒彦四处望了望,早已不见温二发等人身影,想必刚才正热闹时,自己一心想着今天爸爸没能来,可得好好保护妹妹周全,于是也顾不上其他人等,一路跟着温筱砚左挪右挤、上行下蹿,才站到这么一个靠前一点的位置,因此不自觉间就和温二发一行人走散了。正是各队休整时间,温抒彦取下包袱,像往年爸爸一样拿出干粮与水壶,递到温筱砚手上,温筱砚一边吃着还一边说道:“太精彩了,真的。爸爸今天没来得有多可惜啊!我有预感,今年我们山乡的小白龙儿定会夺魁。”

    温抒彦道:“那不得创造历史了。这几年看下来,我们最好也就去年的第三。”

    “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温筱砚充满了自信,微翘起脑袋,骄傲地说道;“听爸爸说我们以前可是连年夺魁呢;那时候爸爸还是一名鼓手,他敲出来的鼓声总是比其他龙舟的响亮几分,节奏感也更好,桨手们随着爸爸的‘咚咚’鼓点一个劲地下水划水、下水划水,激起阵阵水花,别提多有力道了;那小白龙儿犹如离弦之箭,急速冲向终点。可比现在快多了。”说到高兴处,犹如亲眼所见。

    温抒彦自然听说过父亲以前参与龙舟竞渡的故事,想着父亲跨步龙头,奋力击鼓,不免一阵敬仰,一阵神往,说道:“爸爸可最爱划龙舟了。镇上建造龙舟的付师傅、徐师傅从砍杉木伐樟木开始都让爸爸提点意见,更别提后面割板、切木、开龙眼了。我瞧着今天这白龙舟就是付师傅和徐师傅年初打造的,爸爸也花了不少心思。”

    “那可不,年前年后爸爸都去了镇上好几趟,可不是为了建造一艘轻快一点的龙舟,想着今年我们这小白龙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温筱砚像是想到些什么,笑着说道:“除此之外,奶奶还告诉过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呢。”说完吃吃一笑。

    温抒彦急忙说道:“和赛龙舟有关的么?快说来听听。”

    温筱砚做了个鬼脸,娇笑道:“嘻嘻,奶奶说姑爷和姑妈就是在看赛龙舟的时候认识的,还一见钟情。你说有趣不有趣?”

    温抒彦倒是第一次听说,好奇到:“真的假的?那可太有趣了。我还一直琢磨着姑爷一湖广襄阳府人士,与我们相隔千里之遥,咋就认识了姑妈呢?”

    “我后来还去问过姑爷,只是那天也当着爸爸的面,他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不过看来都是真的。”温筱砚得意地说道:“那年姑爷要去拜谒韶州府南华寺,恰巧路过。一来姑爷一路顺水南行,到这因为要举行龙舟竞渡,需要封水停航半日;二来时值端阳佳节,看到这番热闹景象,也想领略一下地方特色。于是找了一临江茶楼坐下,一面喝茶,一面赏景。”说着回头往岸上一阵张望,想看看大概会是哪一座茶楼,可是沿江酒座茶楼太多,从左往右一一扫过,完全无法猜出当年姑父在哪落座。温筱砚回过头正待往下细说,忽然一阵噼里啪啦,江岸临水处几挂约一人半高鞭炮先后燃放,紧接着看见衙役们往桃江河两边浅水处放入几十笼鸭子;没待放完,两岸早有许多会水人士扎进水里,争相往鸭群处游去;却是中场休息时的捉鸭子游戏。每年都会如此,鸭子捉了可以直接拎回家去。两岸气氛也随之再度点燃。

    温筱砚兄妹俩已经顾不上去讲故事听故事了,早已被这热闹景象所带动,随着众人欢声叫好。眼瞧着河里众人蜂拥而至,一只只鸭子“嘎嘎”直叫、拍动翅膀到处乱窜。近水岸边的妇人小孩们指指点点、大喊大叫,指挥着自家男人去捉那几只肥头大鸭。离岸丈七处有一弱冠青年听见一个岸上小儿大声嚷叫,想让他父亲去抓附近一只绿头大鸭,不待小儿父亲反应过来,那弱冠青年抢先划水过去,可鸭子也是机灵,奋力扇动着翅膀,那青年一阵猛扑,虽然抓到鸭子尾部,但是两手一滑,鸭子从他腋下潜水一钻、顺势溜走,那青年只落了个满脸鸭毛,好不狼狈,惹得岸上妇人小孩们哈哈大笑起来。原先那小儿父亲正好转身瞧见,也是一阵大笑,说道:“年轻后生,着急啥呢?是你的跑不走,不是你的也抓不着,哈哈。”

    那弱冠青年单手抹去脸上鸭毛与水珠,顺带往上捋了捋头发,笑着回应道:“老张头,对不住了,赶跑了你家伢仔发现的好大一只绿头鸭,一会儿我抓了来还你。”

    那“老张头”笑着打趣道:“那敢情好了,就怕像去年一样,鸭毛都没抓到几根,到头来提三斤米酒两串粽子,来我家蹭吃蹭喝,一盘子鸭肉被你吃去了半盘,哈哈。”

    岸上那张家小儿也笑着附和道:“飞飞哥哥,现在可以说了吧,啊?那两串粽子还是刘家大嫂子看我们俩从她家门前路过,一人一串送我们的呢,哈哈。”

    那“飞飞哥哥”并未生气,回应道:“嘿,我说你们这父子俩,一句句的,怕是唱戏的也比不了你们。就等着瞧吧,一会儿我去抓个两三只,就怕你们家没准备够陈皮、八角这些个佐料。”说着一头扎入水中,向鸭群方向游去。惹得张家父子又是一阵大笑。

    这一切温抒彦全瞧在眼里,也听着有趣,不由得跟着他们乐个不停。温筱砚却指着上游三五丈处,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说道:“快看快看,那边有个人因为扑的太猛,鸭子没抓着,把前面一个人的裤头给扒拉下来一些,露出半截屁股,哈哈哈。”温抒彦顺着温筱砚手指方向看去,正瞧见这一滑稽景象,也止不住大笑起来……

    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随着敲锣打鼓声渐渐高昂,捉鸭子的人们提了自己的战利品先后爬上岸来,衙役们清了河道,抬眼望去,河面上看似已经没有了鸭子,也没有了捉鸭子之人。大概又歇了一盏茶的功夫,随着一阵密集响锣声,各队落定刚才抓阄所分赛道,整装待发。左首第一位就是白龙舟,正好离温家兄妹一边最近。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炮响,六位鼓手一阵下力猛敲,各队桨手们齐声呐喊“一二、一二”,双手劲道使满、不停划桨,那六艘龙舟犹如出膛炮弹,齐刷刷地冲向终点,也如破波利剑直劈水中,激起浪花千重;两岸喊声震天,比小组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温筱砚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白龙舟上,心儿随着那震天鼓声律动,一心想着它能第一个划过终点,拿下挂在河中竹篙上的红彩头,在这十八山乡里夺一次头名,出一回彩。那白龙舟也是争气,行将一半,已经快过第二名一个龙头,温筱砚喉咙几近沙哑,直喊“加油、加油”;可是人有旦夕祸福,事有不测风云,怕是鸭子没抓干净,白龙舟航道前方左侧惊现小黄鸭一只,扑棱扑棱扇动翅膀向岸上游去,可毕竟慢了一步,被白龙舟左前方两位桨手一桨划到,那桨手也是一惊,一个愣神,整个龙舟顿时失去平衡,眼瞧着就要往左边倾覆,引来岸边观众阵阵惊呼,温筱砚捂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不敢相信;还好船尾舵手注意力集中,急忙转舵,化险为夷,可毕竟稍遇差池,白龙舟略微受阻,航速慢了下来,其他赛道龙舟顺势前冲,最后白龙舟棋差两步,落了个第三。

    散场后,温抒彦陪着妹妹在河边小坐了一会儿,也跟着叹了几声可惜,末了说道:“都走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温筱砚有些气馁,坐在岸边时不时捡些小石子往河里扔去,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真是不该。可随后想想一会儿回到家里可以吃上香甜的甘茶粽子,复又高兴起来,反拉着温抒彦的手一路边哼边跳地往回走,哼的是温抒彦常自顾自唱的采茶歌,这倒把温抒彦的脸臊的红扑扑的,温筱砚看到哥哥的窘态,偷着笑了笑,然后停下来对温抒彦说道:“要是表妹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看龙舟竞渡该多好啊,虽说今天有些遗憾,终究是精彩纷呈的。不说其他,那黄龙舟虽然起步晚了一些,终究众人齐心,后来居上了,他们拿下红彩,也算是实至名归。”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更美的是,一会儿回到家还能吃上妈妈煮的甘茶粽子,不腻牙,还香甜,咯咯。”说完笑着小跑开了。

    看到妹妹开心起来,温抒彦自然也跟着开心,他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不知道襄阳府的粽子是否也是这种甘茶口味?”

    温筱砚说道:“听姑妈说表妹最爱吃绿豆鸭蛋味的,糯米里面夹杂着绿豆、花生、捣碎的咸鸭蛋黄,甜甜的,咸咸的,还带有点清凉。奶奶还说襄阳府那边的人们还喜欢蘸着白糖吃;我大概是吃不惯的。哥哥,你不妨叫妈妈给你煮几个试试吧,咯咯。”

    温抒彦满是疑问,说道:“绿豆花生咸鸭蛋棕?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口味,又甜又咸的。也像甘茶粽子一样放在茶水里面煮么?”

    温筱砚答道:“奶奶说不是,奶奶以前在襄阳府那边呆过。奶奶说啊,那儿的人就用清水煮熟来吃,说是怕会串了味。那边的三角粽子个头也更大,奶奶说他们有时候喜欢用调羹挖着吃,吃一两个顶一顿饭饱;倒不像我们这边的小小个儿,两三口就能吃完一个,一会儿功夫能吃下去三四个。”

    温抒彦点了点头,觉得倒也有些道理,接着又摇了摇头,说什么也还是觉得自家的甘茶粽子香甜一些,特别是妈妈亲手包的,糯米馅里面放有甜茶、一颗或是两颗蜜枣、一丁蒸肉,用箬竹叶包成三角后再放茶水里面温火慢煮,还没开锅就能闻到满屋子的清香。每每温夫人开始准备将煮好的粽子往盘里盛的时候,温抒彦总会先拿出两个,一个给妹妹,一个给自己,先尝为快。甘茶粽子金黄油亮,入口润滑细腻,柔软粘稠,齿颊留香,回味甘甜。温抒彦光想想都禁不住有些嘴馋;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会和表妹一起采摘完茶叶,歇息时坐在茶田的田埂上,拿出备好的甘茶粽子,一边吃,一边唱着那些悠扬婉转的采茶歌谣,像现如今爸爸妈妈一样……

    兄妹俩也不赶时,路上一边走一边耍,说说两边的菜花,聊聊花丛中的蝴蝶,采一朵,赶一阵;看见有驿站总会进去转几圈,或歇歇脚,或瞧瞧看看;看见有小溪也总要冲洗一下衣角上的泥渍,或是掬上一口打个哈哈后又吐掉;相互打闹着,慢悠悠地往回走,快黄昏的时候才回到桃树林前那莲塘边。大概是前几天没太在意,抬眼看去竟发现在几株莲叶旁新抽出了几朵小花苞,外面一层是没有褪去的花萼,中间包裹着或白或粉红的花蕾,露出一个小小荷花尖,映在快下山的夕阳之下,金灿灿的,分外惹眼、好看。温抒彦先是看到了这一点,连忙叫妹妹转过来瞧瞧,温筱砚看到后也免不了一阵雀跃,说道:“好漂亮啊,前几天来看过还没有的,这大概明后天就要开苞了。最好是还有晚霞映衬着,花间几滴露珠儿,比大白天看着还要靓丽几分。哥哥,哥哥,等明天、后天我们还过来,要是开了,你采下一朵来送给我吧。”

    温抒彦也很高兴,满口答应下来:“好啊,我划水过去采摘两朵……”本想说另一朵送给陈疏影的,但是想想表妹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广布政司襄阳府,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一共三匹骏马沿官道奔驰而来,蹄起尘扬。温抒彦兄妹俩虽说从来也没见过真马,但从爸爸、姑父以及私塾老师那也略知一二。三匹马“一”字纵列,最前面一头色白,四蹄自膝往下杂了些红毛,像是穿了筒靴,马鞍上坐一劲装少妇,白衣白裤,容颜姣好,仪态端方;腰部斜挂着一柄古剑,柄端系有红色剑穗,刀鞘上刻一瘦凤,如盘似踞;剑斜挂右侧,应该是一个左撇子。温抒彦瞧着大概小妈妈三四岁年纪,约莫和姑妈年龄相仿。后面是一红一黑两匹高头瘦马,鞍上是两名中年男子,一色黑衣黑裤,腰部各配一柄重剑,一脸型瘦长,下巴前突,一嘴唇肥厚,颧骨高起,看着觉得稍显怪异。两人两马和前面白马少妇形成鲜明对比。温抒彦两兄妹都是第一次瞧见真马,格外觉得好奇,一直盯着,直至三马三人徐徐在他俩面前停下。那少妇下得马来,向温抒彦打听道:“敢问这位小兄弟,这里到桃花坳还有多远?”语态温和。

    “翻过前面斜坡上那片桃树林就是了……”说着,温抒彦往桃树林方向指去,抬头一看,竟呆愣住了,只见那边浓烟滚滚,高过山岗,像是着了大火,竟不知是树林子还是村庄;温筱砚和那一女两男自也看到这一情景,也是大惊。那少妇道:“看来还是晚来了一步。”说着和那两位中年男子匆匆上马往桃花坳方向去了。

    温抒彦和温筱砚有点慌乱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顾不得那含苞待放的花蕾以及白红黑三匹高头大马,急匆匆往家里赶。才进入桃树林就看见往外奔走的张阿四,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胸口老大几个灰尘脚印,头上手上衣服上满身都沾了好一些牛粪、血渍。兄妹俩知道张阿四平时忠厚老实,虽是温家一员长工,可打奶奶爸爸那都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张阿四也一眼看到温家两兄妹,紧锁的眉头算是松了一松,顾不上去解释桃花坳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顾不得去答复兄长的疑问和妹妹的轻声抽泣,拉着他俩径直往茶田方向奔去,走了一半又似乎觉得不对,转而沿着桃树林,上了斜坡,翻过几座小山,进入了杂草丛生的松树沟。张阿四本身就有点结巴,紧张起来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不如先不说,找了个稍大点的山洞,简单打扫一下后让温家兄妹俩先歇会儿,又匆匆出沟去拔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让兄妹俩坐下;先是千叮咛万嘱咐求着温抒彦兄妹俩无论如何得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最后才用早已沙哑的喉咙慢慢道出了张阿四的所见所闻。

    温员外结完账后没有留在张阿四家吃午饭,盛情之下只象征性的拿了两个粽子。未时一刻前后,张阿四刚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就听到后院“嘭”的一声响,像是有人翻墙而入,偏偏没站稳脚跟,摔了个跟头。想着又是谁家的小孩,惦念着院里那几颗刚结出的枇杷果,翻爬院墙过来偷吃。正想破口大骂,有正门不入偏爱翻越围墙,酸酸涩涩还没成熟就来偷摘,到最后全给糟蹋了。走出后门一看竟然是温员外,满身还流淌着鲜血,躺在那,动弹不得。这一惊着实不小,张阿四泪水不自主地往下刷刷直流,呆立了好半晌才想到该去取些药物进行包扎救治,忙转身往家里走,一个踉跄,被后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脸着地。家里只备有少量止血散,还是去年收割稻米时误伤到手后温员外相送的;一开始翻箱倒柜地怎么也找不着,正自骂自个蠢笨的时候,却看见那包止血散就放在窗台显眼位置,张阿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一手抓了药,颤颤巍巍地往后院走去;也不知道这一小点是否够用,先是倒了小半包,可血还是止不住地从胸口往外流淌,干脆全部倒了下去,并伸手想把温员外胸前创口给堵上;张阿四哭噎着要叫醒温员外,竟听不到哪怕一丝一毫地回应,伸手探了探鼻息,呼吸很微弱,不过还在,看来只能到外面药铺或者去别家要些药物。还没等完全打开前门,就听到外面哒哒哒、哒哒哒阵阵马蹄声响,敢情不知何时,桃花坳竟来了好一些强人大盗,村里各家各户都吓得不敢出门;更不妙的是,这些人像是将对面山下温家大院给点着了,好几个着火点的火苗都窜起来老高,大院烧的啪啪作响,张阿四家住半坡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温家几口人怕已经是凶多吉少。张阿四赶紧关上门,上了闩,背靠在门上,张嘴大哭,却早已不能出声。自己虽是温家的长工,但温员外待自己好似兄弟,不曾想温家今天竟遭此劫运,想必是强人所为。桃花坳方圆数十里,无不知温员外人善心和,十里八乡的都愿意在茶园繁忙时节来温家帮衬一二,或是兼个短工,温家给他们的报酬总也只会多算从不少给。

    好一会儿张阿四才缓过神来,找了些灶灰,想用乡下的土方法,暂时先充当一下止血散为温员外止了血再说,于是铲了一簸箕的灶灰回到后院,凡是看到温员外身上有血流之处,都散一大把下去。才过了不多一会儿,听到院墙外一阵嘈杂,像是有谁发现了温员外的血迹,只听见一个浓重的外地口音说道:“怎么回事?血迹到这里转起了圈圈,都伤成这样,还能飞天不成?”

    紧接着听见另一个声音大骂道:“蠢材,这里也就这三五来户,挨家挨户搜去啊,他妈干愣着干嘛?”随后是一阵吩咐:“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别让那人给逃脱了;你们三个跟我从那边挨家挨户搜起,务必将那姓闻的给我揪出来,找出大员外所要的东西。”

    张阿四听不大懂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因为十里八乡也就只有温家一个大员外,也没有谁姓闻,想必是外地人口音不分“温”、“闻”吧。张阿四又哪顾得上这些,只知道现在已是万分危急时刻,要是让他们看到温员外,那还了得。还好那一小包止血散用过之后还是有一些效果,再加上这许多的灶灰,鲜血已经不再汩汩流出。张阿四背上温员外就往柴房里躲,刚进柴房就听到大门被擂得震天响,知道他们迟早是会踹门而入的。张阿四匆忙将温员外放在角落,并摞上一大捆柴草进行遮盖,然后从牛棚里扒拉了好一些沾满牛屎的稻草并舀了好几大勺牛粪去掩饰院中的血迹,这才转身出来。前门已经被他们踹飞,张阿四刚到后门口就听到一个外地口音大声呵斥道:“贼鸟厮,敢不开门!”随后被人一脚踹在胸口,向院子里飞了约五尺远,刚好倒在自己泼出的粪堆里,只感觉到胸口犹如翻江倒海,心气为之一闭,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差一点就眩晕过去,但想到温员外还在后面柴房,也顾不上自己,踉踉跄跄爬了起来,这时有一个人已经搜到后面去了。张阿四胆都提到了喉咙眼,干瞧着又有人往那边去,啥也做不了;不过那几个强人将柴房牛棚翻了个遍,还轮番用缨枪长剑对着几捆柴草直刺了十好几下,更别说房间里连卧榻都推翻踩坏,灶台完全拆散乱成一堆泥胚砖头,锅碗瓢盆这些能砸的也一个没剩,竟没有找见温员外;院子里虽有斑斑血迹,只是掺杂进牛屎堆里,搞得整个院子一片泥泞、臭气熏天,已经很难分辨出是张阿四刚流出的鲜血,还是之前就存在的了;而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寻着“大员外所要的东西”,面对的又是一个大结巴,那些人对着张阿四连扇带踹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约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只是牵走了牛棚里面的老水牛一泄私愤。

    张阿四遍体鳞伤,待强人们走后,完全瘫倒在院中,但是想到温员外或许还在家里的某个角落,硬撑着站了起来,先是往柴房里搜寻,胡扒了好几捆柴草,竟不见温员外的身影。张阿四越搜越惊,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是张着嘴,却早已听不到任何哭声。看着家里一片狼藉,不成样子,对面山下温家大院火越烧越旺,就没再剩下没被烧着的地方了,家里的老水牛也被强人牵走,更不应该的是,温员外的尸首也忽然弄丢。张阿四再次瘫倒在地,不知所措,只能闭目垂泪,这时猛然听到旁边牛棚里“哗”的一阵水声,像是从老水牛平时拉尿拉粪的粪坑里传出来的;张阿四吓一大跳,赶紧探过头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粪坑里爬将出来,才刚爬起一半就又摔倒在牛棚里。是温员外,不用猜就知道是温员外,满身满身的都是牛粪,头发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尿液,胸口刚止住的血因为沾了尿液又流了出来。张阿四泣不成声,匍匐着爬了过去,跪在温员外身旁,只听见温员外断断续续地说道;“阿…阿四,多…多余的…我…我…我也不…再说了,请…请尽快…赶…赶到村头,把孩…孩子带…带走,离…离开这…这里,不…不要再回来了。”说完一撒手,就倒在了地上。张阿四趴在员外身边,张着嘴,淌着泪,把头点的咚咚直响……

    兄妹俩早已泣不成声,温筱砚更是哭晕过去好几次,温抒彦几次想回去看个究竟,都被张阿四硬生生拦了下来,结结巴巴地哭着说道:“你…你答应过我…我的,就…就呆在这,哪…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

    桃花坳那边火光冲天,映在了夜空,冲淡了繁星的光辉,温家两兄妹却哭了一整个晚上,在噩梦中渐渐睡着,又惊醒,又睡着,接连反复。张阿四没有睡意,守在两个孩子身边,呆望着对面红彤彤的天空。他至今也明白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切如映画般从脑海中闪过,一切又显得如此的不真实,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臂一口,生疼,说明这些都是真的,温员外走了,温夫人走了,温家九口大概就剩下这兄妹俩了,其余的都被莫名而来的强人大盗们杀害,大宅院也被彻底烧毁,快只剩满地的瓦砾灰烬了吧。张阿四现在只记得温员外的遗言:“把孩…孩子带…带走,离…离开这…这里,不…不要再回来了。”

    天刚蒙蒙亮,温抒彦就从噩梦中醒来,妹妹就睡在旁边,两眼已经水肿,睡梦中还带着抽泣,张阿四却已不见。温抒彦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想回桃花坳去看个究竟,又怕把妹妹一个人落下,怕她醒来后四顾无人,更要感到害怕;温抒彦只好呆坐在妹妹身边,低头垂着泪。

    时光苍凉、悠远而漫长,山洞里的景物也渐次逐点逐线地清晰起来;日出时分,松树沟终究射进来第一缕阳光,掠过树林斑驳照下,毫无温度;紧接着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拨弄灌木丛的声响,想必是张阿四回来了,温抒彦向洞外探了探,想招手,却看见张阿四正眼没往这边瞧一下,背着一个包袱,闷着头爬上了侧面半山坡一个山洞;鉴于温筱砚还睡着没醒,温抒彦也不便立马过去。约莫半刻钟后,又见一女三男四个人尾随了张阿四进去,三个男的应该是外地人,不相熟,领头的那一个女的却是村里的几个外来户之一,郭二娘。

    桃花坳以前是没有姓郭的,大概八九年前,郭二娘只身一人来到桃花坳,说是婆家怪罪她克死夫君,非打即骂,郭二娘不堪忍受,半夜逃了出来,没带上任何衣物细软。温老太太相询着是哪的人,郭二娘说老家那边厢叫牛家村,傍着一条流沙河,逃出来后郭二娘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只一个劲地往前,其中趟过一条大江,几条小溪,还翻过了一片树林,好几宿也未能睡个安稳觉,怕婆家人赶来,又继续走了半个来月才来到桃花坳。温员外瞧郭二娘这体格是个庄稼人,就匀了八分田给她种,后来又相帮着说与村里面的老鳏夫柱子,也算在桃花坳安定了下来。温维彦离家出走之后,温夫人和温老太太都病倒在床,翌年农忙时节,柱子因为挑担太重,坏了腰,打此也瘫痪不起,郭二娘的日子瞬间就变得困难起来,想到温家来做个长工,温老太太嫌她太克夫,温夫人却见她可怜见的,又是个采茶的好手,均衡一下,就做一个短工,但又比一般的短工来的勤快一些。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后,那一女三男四人才走了出来,然后又在松树沟周边转了一圈就出沟去了。张阿四应该还留在那边山洞里。这时温筱砚也已醒来,想接着大哭一阵,温抒彦作了个噤声手势,简单说了说刚刚的所见所闻,随后领着她慢慢走到张阿四所在的山洞那边去。刚到洞口温筱砚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啊”的一声,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瑟瑟发抖;温抒彦也不能直视,只见张阿四额头青筋暴起,渗着豆大汗珠,牙关咬的紧紧的,强忍着不发出叫声,满身满脸红扑扑的,在地下打着滚,身上被挠的是一道道的抓痕,颈脖子后面两个血红的指印,特别显眼。山洞里全是散乱的衣物,全被撕得粉碎,有几件宽大些的,也有几件看起来较小;温抒彦姐妹俩仔细辨认后才看清楚那几件样子较小的是前年过年时节,为贺新年爸爸妈妈循例给他们俩裁制的,去年还穿过,今年年后再穿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短了,所以一直放在茶园的茅屋里,偶尔需要下田干农活的时候才套在外面,扛脏;那宽大一些的几件同样是留在茶园茅屋里扛脏的,是温家专门为那些长工短工们准备的。到这,温家兄妹俩瞬间明白了过来,张阿四一心想带着他们俩离开这,不再回来,琢磨着也就剩茶园茅屋里还有几件换洗衣物,于是趁天没亮,溜回茶园去寻了出来,不料还没走出茶园就已经被人跟踪,而张阿四直到快走进松树沟的时候才察觉到,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引开他们的注意,爬进了另一个山洞……

    张阿四倒在地上又是挠又是滚,听到惊呼声和抽泣声才看见温抒彦兄妹俩,于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往身上挠,牙关直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赶…赶紧离…离开这里,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不要回来。阿…四本…想找…找些衣服再…带你们走…走的,现…在阿…四做…做不到了……”兄妹俩已经哭不出声了,张大嘴巴干嚎,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一嘴,只能哑然地说着“张四叔”三字,已然词穷。

    张阿四全身麻痒难当,如千蚁噬咬,强忍着不挠的双手已是抖得厉害,这时又听到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怕是谁又折返了回来;张阿四不及细想,赶紧匍匐着起来,把温筱砚温抒彦兄妹俩先后推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温抒彦这时也觉察到了,把妹妹直往灌木深处抵,自己挡在前面;温抒彦随手拉来几丛枝叶堵在了最外面,却是荆棘,扎了温抒彦满手鲜血,但是没觉着疼。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山洞里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灰色上衣外披着一件黑色长褂,下面是一双斜四方格黑色长筒鞋,腰上挂着一柄铁剑,是刚才郭二娘领着的三个之一。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待要往旁边灌木丛走去,张阿四忽然大声喊叫起来,也不再忍了,一边双手齐齐往身上抓呀挠呀,一边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那人吓了一跳,回头走向张阿四,狠狠踢了一脚,并骂道:“妈的,吓老子一跳。”然后接着说道:“半斤鸭子八两嘴,真他妈的嘴硬。中了苟二娘的嗜心指,看你还能挺得了几时。乖乖的说出来,我还能解了你的痛苦。”这时张阿四的嘴巴动了一动,那中年男子一愣,张阿四嘴巴又动了动,好似要说什么,那中年男子赶紧凑了过去,不曾想张阿四咬了舌头,一口鲜血喷在他身上。温筱砚躲在灌木深处,没有看见,温抒彦却瞧得清清楚楚,差点没叫出来,赶紧一手护着温筱砚不让她看见,一手深捂着自己的嘴巴,强抵着相颤的上下两颚。那中年男子也吓了一跳,往后跳开一步,大骂道:“他妈的,不想活了。”说着抽出铁剑在张阿四身上又补了几剑,还朝张阿四“呸”了一身,眼看着已经断气了。因为刚才一下事出突然,不及躲避,黑色褂子上沾的到处是张阿四的鲜血,那中年男子干脆脱掉褂子,擦干净身上剑上的血迹,又在山洞里巡视了一遭,用剑挑了挑满地的衣物,确实没有发现什么,愤愤而去。待那中年男子走远了,温家兄妹才敢出来,泣不成声。温抒彦想就地挖一个大坑,好让张阿四入土为安,可是没有工具,想直接用手挖土,冷然感觉双手刺疼得厉害,已经使不上力;却是刚才紧张过度,一只手扎在了荆棘上,另一只手被自己咬了两排深深的牙印,兀自血流不止。于是兄妹俩在松树沟就近找一低洼处,把张阿四尸身放入,上面堆上许多碎石,草草葬了。

    一切忙完,温抒彦兄妹俩回到起始那个山洞,坐下歇息了片刻,忽然之间就觉得这茫茫大地上,日升月落,竟没有他们兄妹俩的栖身之所,大地是冰冷的,天空是灰暗的,没有温度,也没有色彩。两人就在这山洞里蹲着垂泪,默然无言,不知道路往何方。如此一直坐到太阳西垂,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再加上哭了这一天一夜,都感觉到有点昏晕。温抒彦想去采摘一些野果子回来,又怕一时走得太远,落下妹妹一个人担惊受怕;于是和温筱砚商量着,两人往前走一步算一步,不管是哪,先走出去再说;既然桃花坳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去往桃花坳相反方向,于是兄妹俩就这样相扶着一路上专挑些人烟稀少的小径,采摘野果而食,往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