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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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离(下)

    经此变故,这几天温抒彦只要见到果子都会去摘,不管是野生的还是农家种的,也不管是在饭点或是不在饭点,能填饱肚子就行。温家虽然算不上什么钟鸣鼎食之家,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温抒彦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过上这样的日子,这几天变化太多太快,他有点不堪承受,他想放弃,可是他还得照顾妹妹;再说了,除了妹妹,他还剩下什么能够放弃了呢?他们已经无依无靠,除了坚强下去别无选择。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一定要撑下去,可是温抒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撑下去?要撑到几时?要撑向何方?他只是想着不能让妹妹看到自己的软弱,至少妹妹得靠自己撑下去。如此五六天过去,兄妹俩每天晓行露宿,采果子为食,脸色已然一阵白一阵青,能吃上一碗白米饭或者一个糯米粽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再加上没有换洗衣物,每日走的又是荒芜小径,荆棘丛生,一身衣服早已长满污垢还被划破多处,只能行至山涧小溪处,整个人跳入水中,一边冲澡,一边搓洗身上衣服。这几天两个人都没有多少言语,也都不忍心去提,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活脱脱成了叫花子。

    这天中午行到长宁地界,再过三两天就是福建汀州府,正是武夷山脉中江西、福建两承宣布政使司交界之处。从小径出来是一条驿道,前方驿道旁有一小酒家,因为正处在山道迎风口,酒旗吹得喇喇作响;门外摆着三张桌子,前两张桌子上一共坐着七位清一色身著灰色衣裤的道人,右边四人头戴逍遥巾,左边三人冠以混元巾;七人或将长剑倚在身边,或是放在桌上。角落里一张坐着一位白袍道姑,看着像最先坐下的,只要了两个粽子,一碟青菜,一壶热水,静静地吃着,因为背对着大家,看不见正脸,只见到桌面手可及柄处摆一拂尘,尘尾垂出桌缘。那七位道人每桌各点了一壶水酒,各大半盘包子、大半盘粽子,一桌两碟牛肉、一碟花生,还有若干小菜。温家兄妹俩看得口水直流,无奈身无分文。

    大概是觉得酒味太淡,四人桌上一位道人忽然端起酒碗猛砸了下桌子,溅了一桌,嚷道:“店家!店家!”店家是一对山里夫妇,男的忠厚老实,听到叫嚷,放下手中柴火慢跑着出来,女的也不敢怠慢,放下锅铲倚在门口看是什么事情,那店家说道:“这位道爷,有什么不对的尽管吩咐,要是酒水冷了我让内人再帮你暖一壶去。”

    “你这是酒吗?一点酒味都没有,你自己好歹尝尝。”那道人说着就端起泼洒剩一小半酒的酒碗往店家口里送。那店家被弄得好不狼狈,连声赔不是。

    同桌另一位道人也囔道:“我们大老远赶来连顿好点的粽子都没吃上,这不会是几天前端午节留下的吧,直发馊。”说着将盘子一掀,粽子、包子撒了一地。

    那店家慌忙解释道:“道爷静气,这本地的甘茶粽子就是这个味道,做酒家的哪敢用过夜的东西款待客官呀。”

    那几个逍遥巾道人可不管店家解释,你一言我一句,什么“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吃的东西都差”、“粽子还发馊”、“累了十来天什么也没捞上,倒挨了好一阵气受”、“休息也没休息好”、“倒是这店家夫人有几分姿色,很合本大爷的胃口”说着就有人去抓那店家夫人,店家要上前劝阻,被那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给揍了一顿。

    温抒彦兄妹俩实在饿得慌了,趁着慌乱,捡起地上撒落的包子、粽子就吃。因为相隔太近,那店家被一位道人直踹了一脚,把温抒彦撞了个满怀,温抒彦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定,因为饿的狠了,腰带也系不大紧,掉落下来那本一直带在身边的《采茶曲集》。没等温抒彦拾起,一位道人抢上两步,将曲集捡了起来,那道人随意翻看了一下,瞪了温抒彦两眼,瞧着是个叫花子,想顺手把曲集扔了。

    左手桌上三位混元巾道人一直没起身,自顾自的喝酒吃菜,时不时还略微摇头;这时其中一位道人见状,站起来接过书去,那道人也翻看了几眼,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其他人都停了下来。

    那道人客气问道:“小兄弟贵姓。”

    温抒彦有点战战兢兢,答道:“免贵,姓,姓温。”

    那道人又问道:“打哪里来?”

    还没等温抒彦开口,就听到温筱砚抢着回答道:“前面不远处温家岭。”

    那道人看了眼温筱砚,又看了看曲集,再问道:“往哪去?”

    温筱砚答道:“准备去姥姥家的,谁知路上蹿出一群疯狗,忙不迭地追咬我们,把我们自带的粽子、包子全打翻在地,喂了狗了。”

    一位头戴逍遥巾的道人听着温筱砚像是在骂人,正准备教训这小乞丐一番,被站着的这位混元巾道人摆手拦下。那混元巾道人抬头瞧了眼温筱砚,又翻看了一会儿《采茶曲集》,大概在思量着两叫花子何以会带这么一册书,又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温筱砚答道:“上个月采茶剧组来我们村巡回演出,我看到剧组后台放了这么一本,就顺手拿了出来。”

    那几个逍遥巾道人听到这,骂道:“好你个小叫花子,还是个惯偷”、“这种野孩子,就该好好教训一顿才是”说着就想动手。这混元巾道人没有理会他们,直盯盯的看着温筱砚,见她毫不慌张,忽然把《采茶曲集》从中撕裂成两半,甩在温家兄妹俩身上,骂道:“滚吧。”说完回到座位,继续吃肉喝酒。温抒彦慌不迭地拾起撕裂的曲集,拉起妹妹准备要走。

    原先那头戴逍遥巾的好色道人见没什么情况,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又想去调戏那店家女主人,还自言自语说道:“想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这样标致的一个小美人儿,啧啧。”正说着,还一面伸手往店家女主人身上摸去,那店家女主人自然不肯,店家看见忙上前阻拦,不料被他三拳两脚又打倒在地。

    其他几位逍遥巾道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凑合着逗笑,有人笑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熊样,离了你家花花才这几天,就憋不住了?”还有人打趣道“你小子可长本事了,一路上打败天下无敌手啊你,这次回去,大师兄也怕收拾不了你了。哈哈。”说得大家一阵阵哄堂大笑。

    那好色道人随他们说去,一下就把店家女主人拉了过来、抱入怀里,一脸色眯眯地往店家女主人脸上身上扫了个遍,说道:“啧啧,体态丰腴,真是标致。”那店家女主人一开始拼死挣扎,无奈力道太小,又没有半点武功家底,被那道人钳制住挣脱不开,并且刚才不知为何,腰间被那道人一撞,顿觉全身瘫软无力,竟有些身不由己。事已至此,想着若是真的被这无耻淫道给玷污了的话,不如一头撞死一了百了,也就干脆不再挣扎,唯有闭目垂泪。

    见店家女主人臊得满脸通红,还以为是羞赧,那好色道人淫淫一笑,正想上下其手,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只见那道人脸色铁青,手掌正中直穿过去一根筷子,店家女主人却没有伤到分毫,力道、准度异常精确。其他几位道人都是大惊失色,急忙护剑身前、环视四周;左手桌上几位混元巾道人也先后起身,原先询问温家兄妹问题那带头道人更是“啪”地拿起桌上的长剑,“嚯”地一下站起,张望了一圈;各人眼神集中朝向角落那张桌子上的道姑。那混元巾带头道人知道这一手亮相,纵使他们七位道人联合起来也难以抗衡,况且他们七人里面左边三人和右边四人有些各自为群,本身就不全服从他使唤,于是先服了软,开口说道:“敢问师太乃何方居士仙游至此?”也不敢多说,可等了好一会儿,只见那道姑自顾自喝水吃菜,并未答复。

    当时谁也没看清楚那筷子是怎么插入好色道人掌心的,这几位道人都是练家子,自然懂得能躲过他们的眼睛将筷子插入好色道人掌心之人,应当是可摘叶飞花伤人的武林一等一高手,此等顶级高手,从少林武当一路算下来,整个武林也屈指可数,实在很难想象能在这穷乡僻壤遇见,众道人一时疑惑起来。再次四下张望了几周,除了店家夫妇、俩小乞丐以及这位道婆,也就他们一行七人,其他四人刚才都已经试过了身手,不像是武林人士,只剩下这道姑背身而坐、不知深浅。有几位道人猜想那筷子可能是那好色道人自己不小心所致;见这道姑二话不答,也不转身,毫无江湖礼节可言,这几位道人顿觉气愤,欲将拔剑,被原先那混元巾带头道人抬手拦下。又是一阵静默,那道人改口道:“不知尊驾在此,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敢有扰师太清净,就此告辞。”双手往后一挥,准备离开。

    这时,只听那道姑说道:“这就想走了?”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那七人刚转身要走,不由得又停了下来,还是那带头道人说道:“不敢问师太有何吩咐?”

    那道姑缓缓说道:“做错了事就得赔礼道歉,此乃天经地义之事。现如今你们酒家也砸了、书也撕了,还欺负了妇女小孩,总得磕三个响头,留下几两银子,赔三声‘对不起’再走吧。”店家夫妇怕惹事,连说“不敢”,温家兄妹则怔怔不敢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有几位逍遥巾道人本来就觉得窝囊,没想就此离开,一听这话也太欺负人了,其中一位道人终是沉不住气,一边抽剑一边说道:“别欺人太甚,别以为我们礼让三分就怕了你不成……”还没等他说完,只觉眼前一闪,一根筷子直插入那道人右肩,那道人右手瞬间觉得没力,抽出一小半的剑又落了回去。

    那道姑头也没回,平声说道:“老道婆已经行戒多年,不想再添旧恨新仇。识相的就乖乖照做吧。”那七位道人没见道姑回头,已露出这精准两手,怔怔的都不敢再多说话,先前那带头道人咽了两咽口水,做了个手势,领着其他六位乖乖地磕了三个响头,凑齐数十两白银,说了三声“对不起”,悻悻而去。

    等那七位道人走远,那道姑说道:“孩子,过来吃些吧。”接着叫店家又加了几份饭菜。温抒彦早觉得这道姑有些眼熟,走近后才发现是清明前夕在茶田对面杨树下站了一下午那“道姑阿姨”,左手斜拿起拂尘,比那时略显憔悴。兄妹俩开始有点拘谨,后来也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一番。温抒彦一直对这位“道姑阿姨”颇有提防,那天听了姑父和爸爸所聊,以及这几天所见,更觉得武林人士不会那么简单;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似乎除了妹妹也就这“道姑阿姨”比较可亲一点,再加上温筱砚打开始就显得和她多一份亲近,也就渐渐释怀了一些。

    那道姑加点的几样饭菜没一会儿工夫就被温家兄妹吃了个精光,温家兄妹自个儿还问店家再要了好几瓢水喝。道姑一一瞧在眼里,打量着这衣不遮体、遍是污垢的一身,也禁不住眼泛泪光。水足饭饱之后,温抒彦正想和这“道姑阿姨”辞别,这道姑倒先开口了,说道:“孩子,现如今先跟着我吧。”话虽简单一句,却让温家兄妹难以拒绝。

    那道姑先是在附近市镇给温抒彦兄妹俩买了几套素色衣服,帮他俩把全身行头一换,虽说简易朴素,但是干净整洁不少。三人折而向北,兄妹俩隔三差五地哭泣着讲了好一些温家的遭遇,那道姑将这些零散的事情整理串联起来,渐次理清楚了整个故事脉络,颇觉惨然,听到最后不免小声骂道:“这贼有赖,小畜生,净知道消极藏匿,自个儿倒逍遥快活,一死真干净,累了这么伶俐清秀几个小孩,作孽。”温抒彦兄妹俩听不太懂这“道姑阿姨”所言何事,也不清楚她在骂谁“贼有赖”、“小畜生”,只觉得她骂人骂得奇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道姑本是好清静不好热闹之人,虽说现在温抒彦兄妹装扮一新后,也不会让人觉得一道姑带着这两小孩同行太过突兀,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三人刻意绕着市镇走,饿了就啃些干粮,或者找路边小酒家简单果腹一顿,到晚上就找间寺庙歇脚,也不宿客店,如此一来虽多走了好些路,却也落了个一身清净、不受打扰。一路翻山涉水,约莫行了十来天,已是广信府玉山县地界,不出半日便到一巍峨仙山脚下,却是三清山。

    三清山又名少华山,地处赣东北广信、饶州两府交界处,山上奇峰突起,景色秀美。相传东晋年间,著名道人葛洪游历金沙一带,是时玉山周边少有人烟,更无县制,处处古木参天,荒草遍野。道人抬眼西望,只见层峦叠翠之中,巍然屹立着三座巨峰,其势劈地摩天,峥嵘崔嵬,不禁连声赞叹。见一猎户,葛洪忙向其打听此处山名,猎户答道:“此乃三清山。”道人又问道:“何以名曰三清山?”那猎户答道:“抬眼西望,可有看见三峰对峙?此乃三清列坐之所,乃仙山。但凡有缘者,于晨光熹微之时,或可看见山上金光紫云环绕,玉清、上清、太清三位尊神分坐玉京、玉虚、玉华三峰之巅,俯览天下苍生。”葛洪心想,既是三清列坐之所,何不上去谒拜,当即别了猎户,向山上攀登而去。道遇在此隐居的户部李尚书,两人相谈甚欢,兴之所至,李尚书扯下头上方巾,随葛洪而去。登上顶峰,只见三位鹤发童颜、长髯银须的老翁盘坐一块巨石之上,两人对弈,一人旁观。葛洪心想,这三位定然是三清天尊了,正想上前朝拜,忽然一位老翁背后跳出一白额怪兽,长啸一声后径直朝道人和李尚书扑来,葛洪立马闪身岩后,李尚书却躲避不及,“啊呀”一声吓瘫在地。待葛洪将尚书扶起,怪兽早已不见,只见那三位老翁骑着斑虎、梅花鹿和四不像飘然而去;葛洪和李尚书朝天拜了八拜,顿有所悟,于是在北面山腰上结庐而居,筑炉掘井,炼丹修身。此后,葛洪被尊为三清山开山始祖,人称葛仙翁。时至唐朝,有方士仰慕葛仙翁仙风道骨,将化缘所得,在葛洪结庐炼丹处营建老子宫观,此即为三清福地。乾道年间,宋人王霖又在前人基础上盖有庙观,是为三清道观,再往后历经世乱荒年,事易时移,道观已显破败之相……

    言归正传,至此,三人也不急于赶路,正想找个干净的所在歇脚,突然听到“旺旺”两声犬吠,从齐人颈脖高的杂草丛里蹿出一条半人高大黄狗,着实吓了温家兄妹俩一大跳,温筱砚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那道姑的身后。紧接着,从草丛里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想叫住那狗,一眼看到道姑,抢着跑到了跟前,说道:“师傅,总算把你等回来了。”

    那道姑脸上木然,说道:“又不听话了,跑下山来。”

    那小女孩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呆站在那,低声说道:“静闲一个人呆在山上害怕。”

    那道姑正色道:“不是有阿福陪着你么!”

    温筱砚瞧着静闲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一身素灰色衣服,半旧褐灰色布鞋,脸皮白净,头发简单梳理着朝后,略微扎起却没有头饰,挺可怜见得,就帮衬着说道:“道姑阿姨,一个人呆在偌大个房子里本身就挺怕人的,更别说是在山上。我家的茶园就在半山腰上,那里搭了一个小茅屋,一般我都不敢去那睡觉,就连哥哥也得爸爸陪着才能在那过夜的……”说道这,不自觉间又想到以前的事情,顿时觉得有些黯然。

    那道姑也有所触动,不想多加怪责,叫住了那大黄狗,领着三人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吃些干粮充饥。三个小孩都差不多年纪,刚开始相互间有点腼腆,慢慢地话就多了起来,温家兄妹俩瞧着这小女孩亲切可人,直接和她讲了家里最近的境遇,虽过去了二十来天,每每想到提到还是会不自觉地泪水涟涟。静闲却是一个孤儿,只知道自己俗家姓冉,打小没了爹娘,由道姑收养着,住在山上的三清福地,终年与师傅、师姐,还有大狗阿福为伴,缺了柴米油盐的时候才由师傅、师姐领着下得山来,最远也只是去过前面的紫湖小镇,还是前年发高烧时没办法才去那看的大夫。去年年中时分,师姐下山而去,至今未回,师傅又常不在山上,现如今就剩下大狗阿福最常相伴。大约一个月前,师傅也下山去了,山上又只剩下静闲和阿福。日间,三清观前殿还是偶有香客谒拜,及至夕阳西下,人静山空,夜幕之下只剩阵阵松涛,一人一狗,道不尽的孤独与寂寞。虽说静闲一直呆在山上,早已经习以为常,但小孩子天性,哪耐得住这份清冷与凄凉,终究在前几日牵着阿福下得山来,又不知道该往哪走,先是去到以前采办过柴米油盐的金沙一带转寻一圈未果后,在此山口苦等了三五天。

    歇了一阵后几人继续往前走去,到金沙后抬眼往西,巍巍然一座大山横亘在前,一路上早已看到三清山层峦起伏、巍峨连绵,到这才算瞧见三清山真容,层林叠翠之上是三座仙峰,玉京居中,玉虚、玉华分居左右,三峰耸立,蔚为壮观。一路以来,兄妹俩都还沉浸在温家惨痛的境遇里没有醒来,至此看到这如画般的三清山美景,感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方觉清爽了一些;那道姑还是那一种神情,无喜无忧,领着三人折而向西,往山上爬去。这一段路静闲算是比较熟悉了,看到温家兄妹俩有了些兴致,悉说着每一棵松树、每一块巨石的传说,从神猴献宝到巨蟒出山,从葛洪开山到天师授教……赣南茶园里自然听不到这些故事,温抒彦兄妹俩也一路上听得津津有味。可相比起这些故事,温抒彦更为钦佩的是道姑和静闲的身手,从金沙上山,一路险峻异常,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坠入万丈断崖,每每至此,兄妹俩总需要道姑相携而行,即便如此,一路上还娇喘连连;自不必说那道姑上山如履平地,静闲也是灵如猿猴,一路攀扶向上,一边还能讲些故事。

    过了冲虚百步门,玉京、玉虚、玉华三峰已然在望,三清观就建在玉京峰北面少华山龟背石上,建筑面积不大,坐南朝北,依山势而建,梁柱及外墙均为花岗岩结构;正面三堂大门,设台阶五级,两侧门杂草及槛,中门正上方挂有一幅巨大的青石竖匾,上书“三清福地”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各挂一条松木牌匾,历经多年风吹日晒,已经颇为老旧,上面刻有对联一幅,字迹已经模糊难辨,步及正门阶下方看清楚,是为“殿开白昼风来扫,门到黄昏云自封”;前殿正中神龛奉有三尊神像,漆线多处剥落,已十分破败,想必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三位尊神,虽说已经是断瓦残墙,照样式还算雄伟庄严;眼瞧着后面还有一进,已是杂草丛生,远远看着也有些森然可怖。那道姑和静闲的居所却在三清观斜对角方向,抬眼可见后山风门一带,绕过静怡池,并爬过一片小坡,经过几处松林方可到达;居所颇为简陋,几无陈设,屋后开辟有几块土地,种有几畦野菜;道姑给这里取名为雨霖庵。兄妹俩算是安顿了下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这段时间里那道姑再也没下过山,四人日间种菜打柴,夜间修身养性,虽说清静,却也不十分清冷。对面三清观还是偶有香客谒拜,几处葛仙翁结庐炼丹、著书立说之处隔不了十数来天也会见游人前往,而雨霖庵所在的风门一带因为林密影深,却少有人至。

    打上山伊始温抒彦就想从道姑那里练就些许本事,寻仇觅恨暂且搁置,可至少得有能力保护好妹妹,能和静闲一般自如上山下山、追猴逐兔。那道姑静默良久,既不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要求他第一日备好三天的柴火,后两日去到树下观看猿猴们如何上蹿下跳,如此往复。刚开始总是很难一天打好三天的柴,手都磨起了水泡,不久又磨破了皮,刺辣辣地疼;温筱砚知道哥哥打小就没吃过这样的苦,想帮着干一些活,那道姑却坚决不允,领着她和静闲一起静性打坐、吐气纳气。温抒彦也算硬气,如此直挨了一个来月,双手长满了茧,终究劈柴劈了个顺手,有了一些蛮力。接下来道姑要求他第一日备好五天的柴火,并顺带挑足菜地里浇灌所需用水,后四日爬到树上去看猿猴如何攀附跳跃;如此一来,第一天自然吃力了不少,不过也能应对,后面四天却窘态频现;之前站树下观看终究还好,而爬到树上难免会惊扰得猴子四处飞窜,刚攀上没几个枝桠猴子们已然了无踪影,待要四下找寻时,背后冷不丁就会跳出一两只猴子,被它们左挠一把、右拍几下。山里的猴子从来不怕人,温抒彦刚上树的时候动作太大,那些猴子们感受到一阵晃动,习惯性地先逃为快,待瞧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必然试探着发起攻击;温抒彦哪敌得过山里的野猴子,才没一会儿就被追逐得从树上摔了下来,手上身上还被挠得一道一道的。每每天刚蒙蒙亮出去,晚上总会满身带伤地回来,温筱砚和静闲看着都觉得疼,无奈她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吃过晚饭休息时给温抒彦敷些山草药,聊表情意。温筱砚想让哥哥放弃,温抒彦也快撑不住了,已是伤痕累累还得坚持挑水劈柴,第二天筋疲力尽了又要再去爬树,然后被猴子们打落下来……周而复始;可一旦想到三、四个月前的端阳节,本来他们俩可以和爸爸妈妈边吃着甘茶粽子,说些龙舟竞渡时的热闹景象,侃着桃花坳里的是是非非,唱几曲惯熟的采茶歌谣,充盈着欢声笑语……可如今呢,端阳节给温抒彦的印象只剩下桃花坳方向的冲天浓烟,还有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从桃树林里跑出来的张四叔……想到这,温抒彦只能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夜里梦里也在想着第二天怎样才能轻手轻脚地爬到树上又不会惊动那些猴子。如此又过去了两个来月。

    温筱砚向来聪慧好动,若是往日哪经得住这般清冷幽深,只是最近几个月来变故太大,除却面对哥哥和静闲的时候,温筱砚总爱静坐着,习着道姑教授的吐气纳气之法,努力去掏空自己的脑袋,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想去想。潜意识里温筱砚就觉得这“道姑阿姨”特别亲近,只是一来最近“道姑阿姨”就没让哥哥轻松过;二来每每在“道姑阿姨”面前提及温家过往的事情,以及小时候听奶奶讲述的那些久远的故事,她总是默不作声,无喜无悲,或静视或闭目的,还间或会咒骂一两句“贼有赖”或是“小畜生”,温筱砚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不骂“无赖”骂“有赖”,只是不敢相询,但无论骂啥她都不太爱听,因为奶奶恰好就姓赖。因此种种,温筱砚也渐渐沉默起来。

    倒是静闲好不容易又有了几个小伙伴,就常去找温筱砚兄妹俩逗逗闷子,聊聊山下的故事,渐渐地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赣南采茶歌谣。静闲本身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稚气未脱,和温家两兄妹走在一块,说说这又说说那,还讲了许多雨霖庵里的故事。静闲师傅人称笺阔师太,看着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大概因为常年居住在此高山之巅,吸收了一些松柏精华,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符,实则已经年过古稀;笺阔师太常年不苟言笑,早先几年还时常会四处云游,静闲却是由师姐一手带大的,随着静闲一起长大的还有黄狗阿福;师姐名号静惠,约莫大静闲半轮,一直操持着山里的柴米油盐等日常用度,隔不了两三个月就会到山下金沙一带去一遭,时而还带上静闲;也是正值情窦初开年纪,静惠耐不住大山里的清闲寡淡,于去年年中时节下山而去,再未回来。静闲常黯然说道:“师姐对我最好了,可她终究下山去了。她之前常说三清山只有鸟叫蝉鸣,长久下来只会觉得单调而聒噪;她不想像师傅一样孤灯残影、了此一生。”听到这,温抒彦忽然感到一阵颤栗,只感觉“孤灯残影、了此一生”八个字在他心里一直跳跃着,膈应地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三清山上早已经没有了蝉鸣,可还能听到几声鸟叫,和着阵阵松涛,格外清冷。温筱砚却是一脸平静,淡然说道:“只有鸟叫蝉鸣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太繁杂。”话锋一转,温筱砚问道:“师姐下山干嘛去了呢?”

    静闲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下山之前常听师姐说她想勇敢一回,想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说着一边像是替师姐高兴,一边又像是替自己可怜。

    换做以前,温筱砚总会报之以吃吃一笑,不过这次她依旧平静地说道:“那挺好的,至少到了山下她会感觉到更幸福、更快乐。”

    温抒彦这时插话道:“师太没下山去找过她么?”

    静闲也拿不准,迟疑地说道:“大概是去找过的。师姐下山后,师傅前后出去过几次,我以为师傅迟早会把师姐给带回来的,不曾想这次把你们兄妹俩带到了山上。”听到这,温抒彦兄妹俩不由得一阵脸红,静闲却转而高兴起来,接着说道:“也挺好的呀,终于有小伙伴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如此不自觉间过去三四个月,山下已是九月金秋,而山上的黄杨、细竹以及灌木杜鹃也已经开始落叶,漫山的松树却还很苍翠。虽然还是比较难以应付树上的猿猴,温抒彦总算有了些长进,渐渐可以轻手轻脚地爬到大树干上去而又不惊扰到它们,偶尔往树枝上走重了一步,稍微惊动到枝桠末端的猴子,温抒彦也不再惊慌,能轻轻卸下自己的步伐,将它们稳住。晚上和妹妹、静闲一起,跟着师太习些吸气纳气的方法,完后总是感觉轻松了许多;温抒彦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不再文文弱弱,比以前也有劲了一些。

    这天中午,温抒彦又到静怡池附近,准备爬到树上去观察猿猴攀附跳跃。刚上了两个枝桠,就感到一阵摇晃,抬头往上一看,树上的猴子却已经跑了个精光,心想总还是不够小心,会时不时地惊扰到它们。这时,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却是树下一青年白衣书生的甜点被山猴们偷吃了去,温抒彦赶忙从树上跃下帮着书生驱赶山猴,还是被它们抢去了一大半。

    那青年白衣书生急忙收拾好几本随身书籍,才去捡那些撒了一地的甜点干粮,道了声谢。

    温抒彦帮着收拢了撒落的食物,说道:“山猴最爱甜食,又不怎么怕生,在山里吃食可得注点意,被它们扒拉去甜点干粮还是小事,一不小心还会被它们挠上几把、拉扯着带到池水中去,深秋入冬的天气,还是挺危险的。”

    那青年书生这才抬头望了望温抒彦,微微作揖,说道:“多谢小兄弟提点,小可也是上山采景、谒拜先人,中午饥渴,看到这里有片平地,又挨着山泉水,想歇下来吃点东西,不成想被山猴偷抢去了一些,还好书本没有损害,幸甚幸甚。”说着还拍了拍书上的泥土。

    温抒彦也算是读过几年私塾,看这白衣书生约莫二十岁上下,头盘发髻,脚著青履,说起话来透着一股酸腐之气,所读之书倒不是惯常的儒门经典,其它几本没看清楚,最外面一本却是老子的《道德经》,于是好奇问道:“你也偏爱老庄之说?”

    那青年书生说道:“贻笑于先人矣。小可姓王名祜,字永祦;不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温抒彦被这一声声“小可”“小兄弟”带得有些不着道,也跟着说道:“小弟免尊姓温,上抒下彦。不知兄台何以如此自谦为‘贻笑于先人矣’?”

    王祜惭愧道:“实不敢过谦。鄙人山下昄大乡大源坞人士,自唐乾符年间,先祖见此地风光秀丽、景色清幽,携家眷定居于此,历时已逾五百余年。宋乾道年间,十世祖王霖游历山中,受感于葛仙翁开山著书、掘井炼丹之气节,于仙翁结庐仙居处创建三清道观(说着往三清观方向抬眼望去,满脸崇敬),世人敬之为三清福地,只是其后历经世乱荒年,已略显破败。甚感欣慰之处乃是时隔近三百来年,观内香火不再兴旺如初,总还得以延续。祖父、家父都有心修缮三清观,无奈期间经历种种,未能遂愿。今日小可登高,一来感怀于东坡先生‘揽胜遍五岳,绝景在三清’之盛赞,自小钟情三清秋景;二来也算是故地重游,想着能一了祖上三代所愿,重建三清宫阙,再兴少华古庙。手上几本道门学说也承蒙祖上留下,少时顽劣,不知其珍贵,这几年才有幸拜读一二,顿觉自己学识浅薄、孤陋寡闻。惭愧之至,惭愧之至。”

    温抒彦见王祜滔滔不绝,又自叹自艾,禁不住有些意乱情迷起来,于是问道:“重建三清宫阙,不忘祖上三代所愿,想法倒是好的,可这又谈何容易?”

    王祜说道:“然也,虽说小可也算家境殷实,可是若想凭一己之力恢复当年三清宫观之琉璃生辉、香火鼎盛之盛况,却也相去甚远;所幸族弟永翀、永优,族老景阳公等其他一众族人得知此事后,也是鼎力相助。只是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尚缺一位道骨仙风、超凡脱俗,既能通晓天文地理,又能主持道观事物之人……”

    温抒彦看王祜一介白衣书生,心心念念只为了一了祖上五百年来夙愿,期间自然经历过重重困难,却也不忘初心,把一切筹备得井井有条;复想想自己,顿觉自己这些日子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温家三代祖居赣南腹地,乐享小农经济,好不快哉;现如今,家门惨遭不幸,除却满腔悲愤苦痛,竟无精神倚仗之所。早几个月颠沛流离,一心想着安定下来,好好照顾妹妹,如今总算居有其所,稍微投闲置散之后,抬眼望去,竟是一片迷蒙,脑中掠过的除了近处的荷花迎着夕阳、含苞待放,满眼满脑都是桃花坳方向的滚滚浓烟,还有慌乱跑出来的张四叔,满头大汗、脸色血红、青筋暴起……

    温抒彦二话没说,忽然撇下王祜,只身往西往南奔去,也顾不上王祜是否愣在原地,顶着山风呼啸的方向一个劲往前,穿过涵星池、跨鹤桥……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已经再没有道路,只剩一片断崖。温抒彦想大声呼喊、想哭,望着崖下嶙峋怪石、丛生灌木,温抒彦竟哭不出来、也喊不上来,只是捡了一块光滑点的大石,顺着扑面的山风,呆呆地坐着,看着夕阳西斜,深山染红,崖下白雾渐起,远处云起云涌,心里面空落落的……

    那天晚上温抒彦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端阳节前后那几天的画面一帧帧地在他脑中闪现,心里丝丝作痛。第二天,温抒彦鼓起勇气向师太、妹妹和静闲辞别,师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些碎银子,作为盘缠;温筱砚却又一次哭成了泪人,甚至想随哥哥一起下山,温抒彦也是心如刀割,可一想到刚离开桃花坳一起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虽说统共也没几天,但每一天都好如千万年,他怕一路上对妹妹照顾不周,于是强咬着牙,捡了些换洗衣物,独自下山去了。温抒彦不愿意就这样一直呆在三清山上,现在他唯一的方向就是去湖广布政司襄阳府,去找姑父陈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