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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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相随(上)

    温抒彦下了三清山便一路向西向北,带着仅有的那些许银两翻山越水、穿州过府,不自觉已到了初冬时节,再有三五天就能到达湖广布政使司江北重镇汉阳府,算来已走了小半行程。一路上为了节省盘缠,温抒彦仿效年中随笺阔师太一行上三清山时所为,虽没再刻意绕过市镇,却也是尽量挑些驿道旁边的小酒家方便一日三餐,晚间歇脚尽可能找些荒山野庙,或是农家柴房将就一二。

    这日中午正行至刘家集小镇,虽说此地没有紧临长江,但是因为左右都是平原,江风朔朔,从西北往东南一贯而至,兼着湿冷空气,寒风一吹,手脚、耳垂一会儿就被冻的紫红、肿胀,不久还会生出冻疮,着实令人难以招架。温抒彦一时没能寻到驿道小店,肚子又不争气,正犯咕噜,便就近在镇上找了一家客店,点了两样时鲜,一碗米饭,店小二瞧他没多少油水,随便招呼一下也就了事。

    刚上齐饭菜,温抒彦先扒拉了两口白饭,夹了一筷子青菜;瞧着进来一行四位道人,头一位披着藏蓝大褂,后三位一色的灰衣灰裤灰长袍,想必是为了更好地抵御风寒,四人均是头戴浩然巾,腰佩长剑。温抒彦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着实吓了一下,其他三位看着眼生,第二位却于半年前在长宁驿道旁小酒家见过,正是那领头的道人,只是换了顶戴。温抒彦生怕被认出来,待他们就坐后赶忙换了一个角度埋头吃饭,尽量背对着那四个道人。

    那四位道人进来挑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眼瞧这四方小店,统共才八九张桌子,客人也稀少,瞧不出有什么江湖人士,于是要了一壶清酒,一盘切肉,一人一个烤薯,两碟藕丁,两碟蚕豆,小菜些许后,便端坐了下来。一会儿酒菜上齐,四人同喝了一杯,剥了些蚕豆来吃;殿后进来那位道人说道:“二师兄,三师兄,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这回又要派我们到哪儿去?从山上下来都快半个月了,汉阳府也过去了两三天,我小猴儿一直跟着几位师兄,该往哪走,也得透露个消息不是?”

    走第三位的那道人接过话头,半笑着责骂道:“就你小猴儿话多,一路絮絮叨叨个没完;做师弟的,好好跟着不就得了?也怪不得上次云本师叔没敢让你去岭北道赣州府,否则更要坏事。”

    小猴儿不服气道:“诶,我说七师兄,你这话就好没道理,上次我没去也没见有啥好事呀。三师兄,你来评评理。”

    “小猴儿下山后说话可没轻没重。”刚才走第二位那道人听着直摇头,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小猴儿,苦笑着说道:“虽然你我师承相同,可这事我没法评理。”

    小猴儿气得哼哼有声,转向披着藏蓝大褂那位道长道:“二师兄,我们一行四人是随你下山的,师伯、师傅他老人家也说这一路得听你差遣;现在由你来主持公道,你来说,我是那坏事的人吗?”

    那披藏蓝大褂的“二师兄”没有直接回答小猴儿,而是刻意压低了一些声音,语调深沉地对刚才走第二位那道人说道:“玉京师弟,不妨说说,端午节前后,在岭北道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三师兄”祝玉京正吃着切肉,这时忙放下筷子,正色道:“唉,说来这事也怪我们走的太慢,再说在岭北道那边也不大识路。四月中旬,因为修砌南岩宫一事,我们几个正被掌门师伯分派去监管千斤条石运送,在谷城东一带恰巧遇到下山云游归来的师傅他老人家;师傅交代说有不少武林人士行色匆匆往南而去,怕是——”说到这,祝玉京有些迟疑,大概是想着该怎么措辞才好,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怕是南方有事情要发生;因事态紧急,不能先行回紫霄福地禀告掌门师伯和云柏师伯,师傅当即吩咐我带上戚师弟、谷师弟,以及三四个俗家弟子,到赣南去一遭。我们哪敢怠慢,连夜直奔江西,只是那里不似江汉一带平川广袤、湖泊纵横;那边可谓山峦绵延、河涧交错,我们只能行船走马交替着前行。那四位俗家弟子哪经历过这种辛苦,诚如小猴儿般怨声连连(小猴儿听到这,不免吐了吐舌头),还惹是生非,好话歹话地劝了他们几个一路,可难为了戚师弟、谷师弟他俩……”

    听到这,小猴儿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一手指向刚才走第三位那“七师兄”,像是有话要说。祝玉京正好看见,轻声笑着说道:“哈哈,当然不是行七廖玉阳师弟了,而是行九戚玉锋师弟。”

    小猴儿作了个鬼脸,说道:“我就说嘛,七师兄可没去过赣州府。”

    那“七师兄”廖玉阳撇了撇嘴,说道:“那是自然,云本师叔向来爱把那些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的嫡传弟子去做,只有像这次恰好需要人跑跑腿,才会偶然想到我们。”祝玉京听他话里有话,顺手拿起筷子,敲了敲廖玉阳的脑袋。

    小猴儿没理会这些,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说了下去:“我说七师兄,端午节前后你去哪儿了?”说着拿起烤薯正准备剥了皮来吃,一时睹物思事,像是想起来什么,没等廖玉阳回答,小猴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们几个正和小师妹在桃树林里躲猫猫呢。你还别说,那天小师妹害我们好一顿找,树上树下、房前屋后都寻了个遍,我还担心她会否溺水,于是顺着小溪一路往下游方向找了近一里路,快天黑了也没寻着个人影儿。我俩自然少不了云直师叔一顿责骂,可终究七师兄你眼尖,顺着夕照,一眼瞧见小师妹竟然躲在桃树下番薯藤里,乘着阴凉,睡着了;还睡得两脸颊红润润的,真是可爱。”说着竟有些花痴起来。

    廖玉阳指着小猴儿鼻子笑道:“我看你是想到小师妹,犯痴了吧你,那已经是去年端午节的事了。”小猴儿这才惊觉,自己一不小心竟然想差了一年,想想怪尴尬的,于是“嘿嘿嘿”笑了起来。

    温抒彦一直竖起耳朵在听他们讲话,到今天才明白那天在长宁小酒家头戴逍遥巾的那四位道人是俗家弟子,难怪和祝玉京他们三位混元巾道人无论顶戴还是行事作风均稍有不同。待听到刚才那小猴儿所讲“桃树林里躲猫猫”一事,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只是一时胀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那“二师兄”听小猴儿和廖玉阳在这插科打诨、不分轻重,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这时插话道:“玉京师弟,捡些重点的,你接着说吧。”

    “是,二师兄。”祝玉京赶紧咽下口中食物,左右瞧了一瞧,把声音压的很低,轻声说道:“因为延误了行程,我们终究是晚了一步,等到了桃花坳,温家大院已经是瓦砾一片,一家七口,竟无一生还。前后几个山头我们七个都去寻了个遍,只在温家茶园里找到些许衣物,已是零碎不堪,看来他人已经先去了一步……”

    温抒彦听到这,犹如晴天霹雳,想不到这几个道人还和自己家的灭门惨案有关,顿时就感觉有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差一点就要流了下来,于是强忍着,哽咽着去扒了两口米饭,手还直发颤;温抒彦干脆轻轻停下碗筷,匀了匀呼吸,强制着让自己先静了下来,他不能让这些道人看到自己有任何异动。隔了小半会儿,温抒彦觉得自己情绪差不多稳定了一些,这才想着先喝口水,压一压惊,不料这初冬天气,眼瞧着过不了三五天就要下起雪来,茶水冰冷得很快,温抒彦一口下去,冻了自己一个激灵,反而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猛然想到,清明节前夕,表妹曾经说过她有一次在桃树下间作物里躲猫猫,乘着树荫,一不小心睡着了,害小猴儿哥哥们好一顿找……也就这么一瞬间,温抒彦感觉自己全回来了,那些发生在端午节之前的故事全回来了,如映画般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他看见在那个桃花林里,山花烂漫,落英缤纷,花间蜂蝶飞舞,一时动静相宜;而表妹正在给他和妹妹讲着一个和今天小猴儿道人所讲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事情怎会如此凑巧,那个“小猴儿哥哥”不会正好就是今天这个小猴儿道人吧?温抒彦脑袋都要炸了,于是又喝了一口冰水,这次有了些心理准备,倒不感觉那么冷了。

    温抒彦试着往下听一听那四位道人还说些什么,不料他们话题一转,只是闲聊了一些地方饮食、山川景色,吃饱喝足之后,没过多久就会了帐出门往东而去。其实温抒彦这边饭菜早已冰凉,只是想多听一会儿,一团饭恨不能掰成两半来吃,到最后反而比那四位道人稍后会的账。襄阳府本来是在刘家集西北方向,眼瞧着那四位道人出门往东走,温抒彦因为心中疑团未解,没做他想,也就偷偷跟随而去。刚出得小店便差点被绊了一跤,扭头一看是一个青年乞丐,破裳烂履,懒洋洋地在小店门口晒着太阳,右边及手处随手扔着一根枯绿色竹杖,旁边的碗砵却空空如也;温抒彦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刚从桃花坳出来时那几天的悲惨模样,想多给这乞丐几文四方孔铜板,摸了摸身上也没啥余钱,于是从裤兜深处掏出一文,弯腰掷入那碗砵之中,随后尴尬一笑,回头就走。

    那四位道人走的很快,温抒彦有时跟不上只能顶着凌冽寒风远远盯着、小跑着,还好地处江汉平原,又是冬季,杂草均已凋败而倒伏在地,一路上除了一些种植树木,并无遮挡。行到下午申时一刻左右,夕阳西斜,又值冬月将至,影子在身前被拉得老长,至此才终于远远望见一些小山坡,却是江汉平原与大别山的交界之处,渐渐有了一些山峦起伏、茂密丛林。温抒彦怕那四位道人就此翻过山岗进入树林,眼瞧着就要跟丢,于是加快脚步,持续一阵小跑,喘着粗气,紧随其后地进入了一片落叶树林;不料怕啥来啥,温抒彦在林中左寻右觅,却完全不见那四位道人身影,林下灌木丛生、枯叶盖地,看不见任何脚印;知道自己已经前功尽弃,温抒彦两手一垂,准备回头就走,没曾想刚一转身,就看见那四位道人直立立地站在他面前,倒把温抒彦给吓了一跳。那披着藏蓝大褂的“二师兄”和祝玉京居中,廖玉阳和小猴儿分立左右。只听到那“二师兄”开口问道:“敢问小兄弟是在找我们么?”语气平和。

    这一问倒把温抒彦给难住了,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不是。”山寒水冷的天气,温抒彦手心却沁出了些许汗珠。

    那小猴儿像是有些着急,没等其他道人开口便向前走了两步,抢着说道:“我看你跟着我们跑了老半天了,小兄弟,不如我们简单交流交流。”说着左脚站稳,右脚跨前半步,左掌伸出一半,右手在身前划了一圈,五指朝前。

    原来早在刘家集四方小店的时候,温抒彦刚一哽咽就被他们察觉,那“二师兄”使了个眼色,四位道人赶紧换了话题,聊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就匆匆会账出门,不曾想温抒彦一路紧随不放,又是一马平川地带,不利于藏匿,干脆任由温抒彦远远跟着。四人自然测试了一下温抒彦的脚力,发现他仅凭一身蛮劲,连走带跑,就是甩不脱;于是想着在这小树林里,简单教训他一顿,顺便问一问是谁在背后指使温抒彦跟踪他们四个。不料那“二师兄”才刚开口,还没开始盘问,小猴儿一时手痒,想着下山以来,从没有机会试过身手,着急着就先站了出来。那“二师兄”看在眼里,轻轻摇了摇头。廖玉阳却小声笑骂道:“看把你给猴急的,这也能抢。”

    温抒彦看小猴儿这架势,一时结巴起来,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不打架。”

    小猴儿说道:“不是打架,只是切磋切磋,点到为止。”说着先试探了一下,一个扫堂腿划到了温抒彦跟前。

    温抒彦眼瞧着这一脚像是能把自己扫到,急忙后退,不料被身后一段枯树枝一下绊倒,摔了个后背着地。小猴儿根本没想到温抒彦竟然这般差劲,大概是觉得差了一些意思,摇了摇头就往回走。

    祝玉京苦笑着骂道:“看你这小猴儿,把这位小兄弟吓了一跤也不扶人家起来。”说着,轻轻走到温抒彦身边,微微躬身,礼貌地伸出右手。温抒彦就怕祝玉京认出自己,眼神闪闪烁烁,不敢与之对视,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微颤的右手伸到祝玉京手里。温抒彦却忘了半年前在长宁驿道旁小酒家相遇之时,自己一身污垢、破破烂烂,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和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祝玉京哪里认得出来。可如今温抒彦在这神情闪烁、目光斜视,右手又是伸缩不定,一时令祝玉京会错了意,以为温抒彦有所隐瞒、留有后着,本来出于礼节想拉他起来,这时脑海里念头一闪,忽然就想测试一下温抒彦的真实武术根底,于是在手上先加了三成功力,甫一握住,就把温抒彦右手捏得“咯咯”直响。温抒彦哪里经受得了这般力道,顿时疼的哇哇大叫,一下子又跌倒在地,眼瞧着右手瞬间肿胀了起来。祝玉京也是吓了一跳,想不到这小兄弟竟然毫无反抗,更无半点武术根底,正待赔礼道歉,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包括“二师兄”在内的其他三位道人也是一惊,这才看到左手边不远处有一位青年乞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拍手大笑起来,那乞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不到三十,旁边大石头上斜搭放着一根枯绿色竹杖;只听到他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大声笑道:“好,好,好。果然是江湖名门正派,四位道爷竟然联手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兄弟,佩服,佩服。”

    祝玉京见这位青年乞丐能不动声色地坐在这里,且没被他们一行四人察觉,知道他身手不凡,于是不无礼貌地解释道:“这位仁兄怕是有所误会……”

    那青年乞丐大笑着摆手道:“误会?哈哈,没有误会,没有误会,我可全瞧在眼里,眼见为实呐。”

    祝玉京一时词穷。这时那“二师兄”两手一揖,转而问道:“不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大名,江湖上又是如何称呼?”

    “不敢当,不敢当,一介乞丐而已。”那青年乞丐像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接着说道:“不过,我倒知道你们是谁。”说着一边右手食指懒洋洋地朝“二师兄”一指,一边说道:“武当山第六代弟子段玉真道长,江湖人称‘响云剑’,三尺三薄剑一柄,舞将下来,犹如灵蛇出洞,声东击西,指左实右,令人琢磨不定、避无可避。”说完又顿了一顿,然后顺势指向廖玉阳,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和这位廖玉阳道长一同师承于真武堂首座‘贯日神剑’云柏道长。而这位祝玉京道长以及这位侯——”说到这,想了一想,终究只知道小猴儿俗家姓侯,因为大家习惯叫他小猴儿,竟把他的真实名字与道号都给忘了,那青年乞丐自然也并不知晓,只能说道:“侯道长却师承于演武堂首座云本道长。不知是也不是?”

    祝玉京等几位道人见这青年乞丐一下就道出了他们的名号以及师承关系,有些怔怔不敢语,一起瞧向“二师兄”,等着他来发话。那“二师兄”一直都是面无表情、心静无波,这时轻声笑着说道:“哈哈,说的没错,在下正是段玉真,承蒙江湖人士抬爱,有了些薄名。看仁兄一身乞丐打扮,随身不离这枯绿竹杖,不知与漠外侠丐又是如何称呼?”

    “果然是‘响云剑’,眼力非凡。”那青年乞丐大笑着却没有正面回答,转而瞧向还在地上疼得打滚的温抒彦,随后正色道:“言归正传。今天我叫花子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带着这位小兄弟就此别过,山行山路,水行水路,往后互不干扰。我想堂堂武当派享誉武林,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吧。”

    廖玉阳一直没有说话,听这位青年乞丐一出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先对他们一顿嘲讽,现在又想说走就走,语带威胁,这时朗声说道:“不知阁下凭什么就想把这位小兄弟带走?”话里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

    那青年乞丐像是在裤兜里找寻着什么,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只看见他左手半举着,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一枚普通铜钱,嘴角微微咧着笑道:“就凭这个。”随后解释道:“我叫花子每日三餐不饱,今日尤甚,多谢了这位小兄弟垂怜,施舍了这一文铜钱,今天晚上一个馒头总还是有了。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叫花子虽然才疏学浅,却不是寡恩薄义之人,行走江湖久了,这点道理还是懂得。”说着左手朝廖玉阳方向迅速一扬,随后又像是不舍得,慢慢收了回来,仔细地把这枚铜钱放入衣兜贴身处,深怕就此弄丢了。廖玉阳以为他要使出一手摔手箭,赶紧侧身躲避,不料却被虚晃了一枪,颇为尴尬。

    小猴儿见状也拿出一枚铜钱,说道:“那我也给你一枚,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加餐,吃上两个馒头了。”说着有样学样地也是左手用力一甩,然后慢慢收回,朝那青年乞丐虚掷了一下铜钱。

    不料那青年乞丐纹丝未动,笑着说道:“哈哈,小兄弟,不如我们简单交流交流。”一边学着刚才小猴儿说话,还一边学他对温抒彦时的动作,左脚站稳,右脚跨前半步,左掌伸出一半,右手在身前划了一圈,五指朝前。

    小猴儿本来就技痒难忍,不怕你主动,还就怕你不来;可是瞧这青年乞丐的身手与胆识,小猴儿估量着自己空手对付他不了,又见他并无任何锋兵利器,只是枯绿竹杖一根,于是慢慢抽出长剑,说道:“既然这样,那就亮出你的兵器来吧。”

    那青年乞丐不无叹息道:“唉,我也没有什么兵器,这竹杖也只是一根普通行乞工具而已,瞧这干枯的都不成样子了,只是用起来还算顺手,没舍得换一杆新的。天南海北地乞讨了这么多年,腿脚难免不太灵便,腰也坏了,用这竹杖撑着走路毕竟要方便一点,偶尔运气欠佳,碰到了疯狗野兽的时候,自我防卫总还是可以的。”说着慢慢撤下刚才摆好的架势,人也好像稍微蔫了一些,回身从大石头上把那枯绿竹杖取到手里,左手驻在地上。

    小猴儿听他最后那话分明是在骂人,看那青年乞丐左手驻杖,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咻”地一剑使出,剑尖直指他右肩“天溪”“肩前”两穴附近,吓得那青年乞丐赶紧往左侧闪避;小猴儿早已料到有这一步,微微咧嘴一笑,那一剑并未使老,忽然转至青年乞丐左侧,若他继续左避,胸口必将撞上剑尖;小猴儿正是得意万分,哪曾想那青年乞丐像是闪避不及,被地下石头给绊了一跤,整个人都往左侧倒去,空有竹杖一根也支撑不住,摔了一个屁股着地,直叫“哎哟”,其左脚更是站立不稳,凌空乱蹬,一不小心还勾到小猴儿小腿中部,小猴儿忽然感觉左腿瞬时一麻,一个踉跄,差点就要迎面倒下,于是顺势向前小跑了五六步才又站稳。

    小猴儿看那乞丐也是一身狼狈,心想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待要再次出手时却被祝玉京给喊住了。祝玉京转身对那青年乞丐说道:“好一个华山派的‘鹞子转身’,漂亮。既然如此,那就让贫道来领教领教,何如?”

    那青年乞丐这才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叶与灰尘,说道:“那敢情好了,久仰‘冲霾针’威名,剑薄如纸,剑细如针,承太极剑法之轻灵柔和、连绵不绝,一路挥洒下来,犹如行云流水,又如高山飞瀑,灵动精巧,穿云贯日。今日恰逢其会,有幸亲身领教,这可真是阿弥陀佛、上天眷顾了。请亮剑。”说着,将那枯绿竹杖往身体右侧一挑,嗡嗡有声。

    祝玉京听他说话阴阳怪气,一句“穿云贯日”把云柏师伯和二师兄都说进去了,于是不太客气地说道:“‘冲霾针’一出,嗜血才收。我俩何妨过一过拳脚功夫,点到为止。”说着双手一拱,行了个抱拳礼;礼毕,也不等那青年乞丐答话,祝玉京两手置于胸前,分前后摆定,双脚按乾坤八卦位绕着青年乞丐慢步走来,到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那青年乞丐不敢怠慢,扔了竹杖,始终脸朝祝玉京,跟着旋转起来。祝玉京先是虚晃两掌朝那青年乞丐打去,那青年乞丐不管虚实,见招拆招;祝玉京见他先是回应了一招点苍派的“碧水横波”,接着又是一招昆仑派的“漫天飘雪”,然后是太行孤狼曾经使过的“雁过太行”;招式繁杂,各不相同。江湖有言,武林招式,嚼多不烂,这青年乞丐一路见招拆招下来,虽然每一招每一式都不见得用到了各自精髓之处,却也由此可见其艺通百家、身手了得。祝玉京知道这青年乞丐在故意迷惑自己,不想让他们猜出他的师承关系,于是出手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强,如此堪堪打了一百招上下,两人互有进退、不分胜负;眼瞧着那青年乞丐已经没有了更多花样,很快就能逼他使出家传本事,于是祝玉京右手从上往下,左手从下往上划了一个大圈,等着那青年乞丐双掌从圆圈中心劈入,祝玉京随后两手合拢,将青年乞丐双掌一下锁住;那青年乞丐见手上陷入被动,于是两脚先后朝前踢出,不料祝玉京早已想到,依葫芦画瓢,两腿提前分别往外划了一个圆圈,待那青年乞丐双脚踏入圆心,将其牢牢锁住;眼瞧着那青年乞丐就此动弹不得。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青年乞丐也是厉害,朝祝玉京微微一笑,忽然脑袋化作大锤,朝祝玉京面门狠狠砸去,一下把祝玉京砸倒在地,鼻血流了一脸,幸好祝玉京躲避及时,否则整个鼻梁都要碎裂。小猴儿和廖玉阳见此情形,赶紧过去把祝玉京扶到一边,进行一些简单的包扎救治。

    段玉真一直站在旁边,这时才说道:“好厉害的少林铁头功,好精妙的置于死地而后生。看来下一个该是贫道了。”说完,微一抱拳,随后悠悠抽出了“响云剑”。所为“响云剑”,一来是指这把剑本身,剑长三尺三寸,剑身薄如纸片,轻晃晃,软绵绵;剑尖前指,剑刃朝上下则剑身左右摇晃,剑刃打横则剑身往下低垂;一般人无法驾驭。二来却是指代使用此剑的段玉真,借由太极剑法挥挥洒洒舞将下来,噼啪连声,响彻云霄,指丁砍丁、要卯劈卯。那青年乞丐自然知道厉害,侧身踏稳马步,左手朝后半举,右手拿起竹杖,直指段玉真,看样子像是要先发制人。

    段玉真没有理会,只是左右甩了甩“响云剑”,顿时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在树林里前后回荡。那青年乞丐知道“响云剑”的威力,除了一般剑的劈、砍、刺、撩等功能,这噼啪之声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干扰敌人的作用,于是率先发难,使出一招“灵蛇出洞”直指段玉真前胸。段玉真见他主动攻来,先是侧身避过,采取守势,接着“响云剑”一横,轻巧往上一拨,剑尖回卷,直接往竹杖卷去。那青年乞丐大惊失色,想不到剑法里面还能糅合进九节鞭的招数,才交手一招就已经看出段玉真功力在自己之上,于是不敢纠缠,急忙回抽竹杖,紧接着一招“拦马草原”往段玉真腰部横扫而去,这一招使出了八九成功力,气势威猛;段玉真没有硬拼,“响云剑”一挑,自己脚踏乾坤位,顺势往右后方退去,没成想这“拦马草原”一浪接过一浪,如排山倒海,步步紧逼,那竹杖更是迎着寒风,呼声大作;段玉真于是轻舞“响云剑”,以形制形,以声制声,同时,脚下步频不减、一退再退,刚好退出约一个半竹杖长的距离,使其杖长莫及。段玉真落脚站定,左手轻甩道袍下摆,依旧神态自若,那青年乞丐却脑门流汗、惊骇异常,两招下来,自己几近功力使满,却被段玉真一拨一挑一退,轻松卸下,“响云剑”经段玉真右手顺势一圈划过,兀自哗哗作响。高手过招,到最后拼的都是内力,那青年乞丐知道百十来回合之后,自己必然变主动为被动,落入下风,于是瞧准时机,竹尖直抵地下,转起了圆圈;那青年乞丐越转越快,卷起满地灰尘与枯叶,形成一个近一丈长的风圈,圈内枯叶纷飞、扬尘蔽日,风圈直接移向段玉真,并瞬间把他笼罩其中。其他几人看得瞠目结舌,躲在风圈外缘,抬手避之。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狂风才渐渐平息下来,待灰尘、枯叶等重新落下,只见两人满身都是碎屑、沾污,圆圈中心那青年乞丐头发凌乱、蔫然而立,右手拖着那根枯绿色竹杖,闭目垂首;段玉真则木然站在一杖之外,衣冠不整、双目无神,“响云剑”垂落地下,浩然巾却飘落于身外两尺远处。众人静默良久,只听见那青年乞丐忽然说道:“现在我能把这位小兄弟带走了吧?”

    段玉真说道:“我们技不如人,一切悉听尊便。”

    待那青年乞丐和温抒彦缓缓走出树林,段玉真才颓然要倒,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祝玉京、廖玉阳和小猴儿三人一开始不明所以,到此时才慌忙跑到段玉真身边,搀扶着让他坐下。祝玉京觉悟稍高,到最后终究明白了过来;不出意外,这青年乞丐应该师承于漠外侠丐,功力约莫在自己之上而又在“二师兄”段玉真之下,所以一开始他刻意出言不逊,激怒他们,接着又是胡乱出招,迷惑大家,到最后才逼不得已使出了看家本领——二十八式落日杖法之“风潇雨晦”;又因为漠外侠丐一系甚少活跃于中原武林,大家以讹传讹,把落日杖法传成了落日掌法,而所谓的遮天蔽日也不过是扬尘蔽日罢了。其实在这种飞沙走石、视线受阻的环境中,“冲霾针”因为剑身细小,使将出来又是无声无息,本是最好的破解方法,偏偏祝玉京在那青年乞丐一段阴阳怪气的语言攻势下,弃而采用内家拳法,导致今日过于轻敌,最终落败,恨恨。

    话分两头,再说那青年乞丐和温抒彦走出树林,眼瞧着残阳斜挂树梢,不多一会儿就要下山了。那青年乞丐在半坡灌木丛中一路寻找,所幸找到一两株狭叶山胡椒,叶子尚未完全凋落,于是摘了些残叶、混着几根浅绿色末梢树枝放入嘴里咀嚼一番,然后敷在了温抒彦的右手上,简单包扎了一下,一边还说道:“这草药虽然不能使你快速康复,却也能将就一试,起到一些消肿止痛的作用。”

    温抒彦右手本来已经不那么疼痛了,经过这一阵涂敷与包扎,不免又丝丝作疼起来,于是忍着痛说道:“多谢兄台相救,蒙恩得全,无以为报。”

    那青年乞丐抬头望了望落日,笑着说道:“不说这些,天快黑了,我们去吃顿好吃的吧。”于是带着温抒彦一路往北,大概走了半里路远,停在一堆灰烬前面,那青年乞丐说道:“好了,我们到了。”刚说完,立马蹲下,双手就往灰烬里面挖,眼瞧着时不时还有些火星飞溅而出,但那青年乞丐似乎并不怕烫,直接挖出来两个小西瓜大小、样式的泥土胚子;可能是因为被烘烤了好一段时间,那两个泥土胚子表面被烧得干枯,现出一条条裂痕。那青年乞丐拿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道:“哈哈,今晚有福了。”于是自己拿了一个,给了温抒彦一个。温抒彦左手接过,不料瞬间感到一阵刺痛,一甩手,将这泥土胚子扔至地上;却是因为太烫,自己一下没适应过来。

    那青年乞丐笑道:“还是我皮糙肉厚,由我来吧。”说着把手中泥土胚子往旁边石头上用力一甩,只见那些泥土胚子瞬间碎裂成块、四处飞溅,中间蹦跳出一只油腻腻、香喷喷的烤鸡来;那青年乞丐乐呵的将之捡起并交到温抒彦手中,随后拿起另一个泥土胚子,同样用力一甩,也是一只油腻腻、香喷喷的烤鸡;那青年乞丐于是捡起烤鸡直接扯下一条翅膀大口咀嚼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道:“啧啧,火候刚刚好,真香。”

    温抒彦早已嘴馋万分,于是有样学样,扯下一条翅膀就吃。这烤鸡色泽油黄明亮、芳香扑鼻,温抒彦一口咬下,顿时感觉鸡肉酥嫩肥烂、油而不腻。温抒彦瞬时有种以前竟然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的感觉,一会儿功夫就把整只烤鸡给吃下了肚去,嘴里还吧唧有声。那青年乞丐见此大笑道:“我这叫花鸡还是不错的吧,哈哈。”说完就近掬了一口溪水涮了涮口。

    初冬时节,日短夜长,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又是冬月将至,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才能稍微看清楚一些周围的景物。水足饭饱,那青年乞丐往前一指,说道:“今晚不如和我在那半坡上的废窑坑里将就一宿,何如?”寒风朔朔,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温抒彦此时也是别无选择。窑坑狭小,他俩各住进去了一个。

    第二天一觉睡醒,窑坑外面正下起雪来,雪下得不大,刚落地就化了。从半坡上往下看去,因地处江汉平原东缘,背靠大别山,前方浩野茫茫,沟壑纵横,再远处因为天气原因,却是一片迷蒙。温抒彦油然生出一种苍茫感,从窑坑里走了出来,哈了一口寒气,静静地矗立良久,却左右不见那青年乞丐现身,想来还在睡觉;温抒彦于是回头看去,心里陡然一惊,借着天光才看见,昨晚所睡之处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的窑坑,而是被盗的墓洞,碑文早已被打碎不见。温抒彦赶紧双手合十,朝它拜了三拜,轻声说道:“昨晚多有打扰,得罪之处,望请见谅。”三拜甫毕,温抒彦刚一站定,眼角余光处瞧见一个黑影,朝他逼近,又是一惊,荒郊野岭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侧过身来才看清楚,却是那青年乞丐。

    那青年乞丐手提两个烤红薯,对着他自己睡过的墓冢,轻声说道:“叨扰了。”然后走到温抒彦跟前,和声说道:“昨夜光线受限,还以为是几个旧砖窑,罪过。”说着递过来一个烤红薯,然后又说道:“这是给你的早餐,还热乎着呢。”原来这青年乞丐早已起来觅食去了。

    温抒彦见此情形,倒有些尴尬起来,接过红薯,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还没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青年乞丐正剥着红薯皮,这时停了下来,看着温抒彦答道:“贝罗。请问小兄弟又是如何称呼?”满脸亲切。

    温抒彦答道:“小弟姓温,上抒下彦。”按理下一句应该是介绍字号或者籍贯,温抒彦想了一想,终究没往下说。

    贝罗也没有细问,低头啃起了红薯;吃了两三口之后,贝罗忽然问道:“不知温兄弟为何跟踪那几位武当牛鼻子道人?如今又欲要何往?”温抒彦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贝罗见此,抬起了头,和声说道:“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又啃了几口红薯之后,贝罗像是换了一个问法,说道:“温兄弟是否知道那些个武当牛鼻子道人又要去往哪儿呢?”温抒彦摇了摇头。贝罗笑着说道:“我倒知道一些。”没等温抒彦回话,贝罗接着说道:“坦白地说,因为一些不忍回溯的原因,我个人与那四位牛鼻子的师傅、师叔几个颇有一些过节。半个月前的一次偶然机会,我在襄阳街头巧遇武当云本、云直两位道人,看他俩身着俗家服饰,行色匆匆,于是偷偷跟踪而去。”说到这,贝罗正好吃完红薯,于是吮了吮手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抛开个人恩怨不说,打心里,我对他们不无崇敬之情。那云本道人我早已认识,约莫六十岁上下,虽说两鬓有些斑白,可依旧脸色红润;云直道人却是初次见面,眼瞧着不过四十出头年纪,看着比段玉真还小,却位居武当第五代弟子‘松柏本孤直’之列,令人佩服。”

    温抒彦有些一知半解,吃完红薯,舔了舔左手,好奇问道:“我也知道自张真人以下,武当派现已传至第五代。只是‘松柏本孤直’又做何解?”

    贝罗孑然而立,目视着半坡下的茫茫江汉平原,雪已经停了,北风却还呼呼在吹;贝罗轻轻哈了一口冷气,平声说道:“所为‘松柏本孤直’,是指武当派第五代传人中最杰出、也是当今武当派里面地位最显赫的五位。包括当今掌门人云松真人,真武堂首座云柏道长,演武堂首座云本道长,以及云孤先生和云直散人。其中云松真人和云孤先生两位师承于现已谢世的第四代掌门青虚道长,其余三位师承于青肃道长。青肃道长早已闭关修炼,不问世事,因此,现在武当山无论大小事务都由‘松柏本孤直’五子决策而定。”

    温抒彦轻轻“哦”了一声,连忙点头称是;忽然想到大哥温维彦,只是不知道他拜师于何人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