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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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酒狂剑影

    神策军指挥副使凌佐仍然在诏狱这里坐着,他弄了一桌子酒菜在这诏狱之中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

    简文会也饿了,也在吃着酒菜,只是吃相比凌佐斯文多了,细嚼慢咽。

    关在这里的囚犯闻着酒肉的香气都馋涎欲滴,有几个不要面皮的都出言哀求两人赏点酒肉吃。

    凌佐看其中有个老头子哀求的苦了,便打发人给了老头子一个鸡腿,一壶酒,简文会也送了两盘肉食分给周遭的囚犯们。

    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大口咀嚼的声音。

    凌佐端了杯酒咕咚一口饮了个干净,冲那老头说:“老东西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假造金铤,是杀头的罪。”对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丧,答得很是坦然。

    “金铤也能假造,厉害呀!”凌佐呵呵地笑着。“假造了多少?”

    “也就十万两金铤。”

    “你个老东西厉害呀!这金铤都能买下朝廷水师了。”

    老囚犯和凌佐一起笑了起来,看起来对于要被杀头这个事情竟是有几分欢悦。

    “这年头东南西北的贼奴们四处都打仗,我看这岭南的大汉国也安静不了多久了。打起仗来,谁敢说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和不犯王法的人,一刀砍过来都是一样人头落地。这就是乱世啊,个个都是身不由己,个个都是图口饭吃,跟讨活路的野狗也差不多。我呀!就是运气差了点儿!”老囚犯叹了口气。

    简文会也叹了口气。

    忽然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吱吱扭扭”的声音。诏狱大门生锈的铁轴缓缓转动,打开了。

    囚犯们忽然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轻微了起来。

    进来的人挑着油纸和明瓦做的灯笼,光照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把影子投射得很长很长。

    凌佐嘴里正塞着一块卤得烂烂的牛肉,好半天没能咽下去,憋得老脸通红。

    简文会拿了酒走到凌佐身后,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才算让凌佐缓过劲来,然后把酒递给他,让凌佐顺一顺气。

    进来的人是个面目普通的年轻人,放在大街上,就会像普通的一滴水放进大海里,你回头的刹那就已经把他忘却。但他的脚步却如猫一样悄无声息。

    他佩了一柄修长的剑。

    “你是来处死我的钦差么?”简文会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旁打量完这个年轻人,点点头。

    “奉天子命,取你首级。”年轻人说。

    凌佐重重地一拍桌子,道:“你是哪个军的?这个差事是官家让我来办的,你算哪根葱,敢来插手?”

    年轻人道:“宫里让我来的。还有宫里的敕书,要看一看吗?”

    简文会接过,扫了一眼,扔在旁边道:“不必了,我相信你说的。如今中官内侍们已经控制了陛下,就算没有陛下的旨意,你们也可以写一份出来,加盖国玺,矫诏对你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年轻人不回答,算作默认。

    简文会道:“某是将死之人,可否满足某最后的要求。”

    “请右丞讲。”

    “为某寻一炉香、一张琴。”

    “为何?”

    “一炉香洁净某之身体,一张琴歌吟某之平生。”

    年轻人回过头朝旁边的狱卒吩咐道:“去,去给右丞找来。”

    黄老七使了个眼色,他手下的几个心腹狱卒立刻穿上蓑衣雨靴分头而去。

    简文会不再看他们,闭上双眼,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杨超已经进入了诏狱。

    没有太阳,但光线仍然昏暗而顽强地存在着。

    六条全副甲胄的神策军力士站在雨里,对他呈包围之势。

    没有人打伞,因为他们需要紧握武器。

    两个人持直刀,一个人持斩马剑,一个人持铁鞭,一个持双手短戟,还有一个人持一面边缘带狼牙刃的盾牌。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全套步兵铁甲,冰冷的雨打在他们的身上,溅起了水花,水花又顺着甲缝一边往下流一边渗入里衣。

    这样的天气全身湿透必然难受得很,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除了流汗。

    杨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其实杨超的体力消耗得很大,路虽不远,但杨超一路上的战斗不断在消耗着体力,尤其是对罗烈的一战消耗的体力超过斩杀那七十二人的总和。

    而这六个人想必是神策军中的精锐猛士,武艺未必不如罗烈。

    只能速战速决。

    杨超瞑目,仿佛进入了沉思。

    蓦然,一声裂帛般的琴声从不远处传来。仿佛是给他们下了一道指令一般。

    杨超拔剑。

    剑光宛如头顶突然撕裂长空的闪电。

    电光闪出,炸雷“咔喇喇”震动所有人的耳膜。

    精铁锻造的铠甲下,鲜血缓缓地渗了出来,又立刻被大雨冲刷流走。

    这些神策军精锐猛士突然便如软泥一样倒了下去。

    雨虽大,却冲不干净那些鲜血。

    杨超踉跄了一下,剑插入石板中,就像插入腐烂的泥土一样。

    杨超的身体已经完全湿透了,他大口喘息着,用力抹去脸上夹杂着汗水的雨水。

    黄老七穿着蓑衣走来,看也没有看地上躺着的神策军猛士的尸体。而是朝杨超点头,用带着咸宁口音的官话说:“右丞说你来了,让我请你进去。”

    “好!”杨超想都没想就喘息着迈步,刚刚迈步,他就觉得眼前闪过一片金花。

    杨超默默地调息了一下,用力咬了咬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的神志。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段路的艰苦程度。

    这次甚至超过了他在洛阳城与孟津帮三百七十六条胡汉健儿搏杀的艰难程度。

    可是这次和孟津帮的人搏杀的目的是一样的。

    杀人是为了救人。

    救能够用更多更大力量来保护扶持百姓的人。

    杨超无声地笑了笑。迈步走入了诏狱深处。

    他看见了简文会。

    魁岗老了。他在想。

    初见简文会的时候是简文会去杨家下聘礼的时候,那时候杨超也很年轻。

    那时候,他告假回家就是看一看这个未来的状元郎妹婿。

    那是一个天庭饱满,眉目明朗,眼神亮如天星,嘴角常带笑容的弱冠少年郎。他的皮肤虽不十分白净,但却有如玉石象牙一般,带着种晶莹而悦目的光泽,他的面目虽不十分英俊,但无论谁一见了他,却难免要生出喜爱亲近之意,只是他神情虽然洒脱,笑容虽然可亲,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高贵清华之态,使人在亲近之中,仍不敢对他稍存轻视之心。

    简文会个子比一般人要高一头,那天来求亲的时候穿了一身青色的圆领袍服,束发上戴着镶嵌着鸡蛋大小青玉的竹冠,腰上系着条杏色的丝绦,挂着一枚洁白的玉玦,唇上还留着两撇淡淡的髭须。

    杨超的记忆非常清晰。

    那时候的简文会多么年轻。

    一晃就二十年了。

    简文会现在仍然神情洒脱,笑容可亲,但岁月在他的眉心已经深深刻下了经常皱眉思考的竖纹,在他脸上留下了长长的夹杂着白色的五柳须髯,更有了常年身居高位,沉静深藏的气度。

    杨超看了看四周,说:“魁岗,我来了。”

    简文会带着惊喜之色,道:“妙然兄,你怎地来了?”

    杨超道:“今日回番禺探亲,去你宅邸看顾小妹,却知道你被下了诏狱,于是便来此探你。”

    那个坐在一旁的年轻人却接口道:“杨超,字妙然,南海磨镜老人传人,不包括今天的所斗,共大小四十九战,杀一百零九人,重伤一百一十七人,是为天下名手。但现在你的气力已竭,锋锐已挫,尚能战否?”

    杨超看了年轻人一眼,略带惊异地说:“某且与妹婿说几句话,再来与你一战不迟。”

    “好!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歇息半个时辰,吃点饭食,休养一下,否则某胜你不武!”

    杨超笑道:“好,最好如此!”

    他转过身看向简文会,道:“魁岗,我此来为你,一是探视你,二是想问你几句话。”

    简文会看着他。

    杨超说:“对于刘晟这样的君主,你为什么要为他效忠?对于汉国这样连绵的暴政,你为什么还要努力去做事?”

    简文会定定地出了一会神,给杨超倒了一杯酒,又挟了一块肉放在空盘子里,看着杨超吃了下去后才缓缓地说出来:“妙然兄,在下不是效忠某个人,某自束发以来,因出身穷苦,特别了解穷苦之人的情况,读书做官的目的就是为了百姓可以安定富足地生活,某可以为他们做一些事情。”

    简文会徐徐地道:“当年,先帝钦点某为状元,某就是希望用一身所学,一腔热血为这汉国一方百姓做事情,谋利益。某虽是儒生,却没有平天下的志向,能做到修身齐家,为国为民就已满足。今上虽是性情急躁,脾气刚烈,但毕竟亲政不久,不习为君之道,某尽力规劝,查漏补缺,只要汉国百姓能够耕织贸易得享安定,三餐一宿皆能自足,某于此乱世间也算尽力了。”

    简文会低下头,又夹了一块肉放在杨超的盘子里,沉声说:“某出使过汴梁,曾经经过中原地方,有的城市战火连天,当地官吏豪绅劝说士兵不要上城墙守卫,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现有的人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别让那些饿得发疯的穷人进来抢吃的。官吏豪绅们需要节省粮食,把多余的都集中起来喂好战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许还有逃离的机会。而穷人们已经不顾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们敢做掉脑袋的事。”

    “后来某知道了一件事情,几百个穷苦到走投无路的百姓袭击了一个豪绅的堡寨,被赶来的梁兵从堡寨外围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些造反的百姓们没投降,而是扣着里面的人质,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喝光了仅存的烈酒,之后奸淫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豪绅家族的女人们,杀死了她们,再醉醺醺地拔刀冲出来,也不披甲,一个个死在官兵的刀下。官吏豪绅们们还在想怎么活下去,穷人们已经在想怎么死了啊!”

    “我去看了那片被袭击的堡寨,满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尸首堆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穷苦的造反百姓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疯一样的吃肉、喝酒、奸淫女人,那堡寨里浓重的死气到现在仍然让我从梦中醒来仍一身冷汗,那些造反百姓不是为了活命而铤而走险,他们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地寻找求死前的快乐。”

    简文会苦笑着说,他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杨超沉默了,凌佐也沉默着,年轻人也沉默着。

    他们都是见过尸山血海,见过白骨成堆的人。可是当他们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却都悚然心惊。

    乱世求存竟然是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

    杨超慢慢地咀嚼着米饭,不时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所以他吃得很多,无论是肉、菜、豆腐还是米饭,他都吃得很干净,酒喝得不多,喝酒是为了提神。

    因为,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的决战将会很快来临。

    吃完饭,杨超盘腿坐下调息,他用磨镜老人秘传的方法修复自己疲惫的身体。

    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衬着外面暴如鼓点的雨声,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开,宛如扩散的水波一般在诏狱中响起。

    简文会调好了这张古旧的老琴,缓缓地弹奏了起来。

    手法有些生疏了,谱子也不太记得了。毕竟上一次弹琴的时间已经在五六年前了。

    但是简文会毕竟不是乐工,而是按照自己的心境去弹奏五弦琴的。

    忽然他十指飞动,手中五弦历历而动,声如裂羽,声音出奇的清澈。

    《酒狂》。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却听见年轻人低低地叹道:“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喝酒的时候,总是越喝越兴奋,然后到达一个顶点之后,进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醉,有一个很漫长的阶段。

    虽然与好友欢宴对饮是一种畅快,但独坐独饮却是一种自我。

    可是,究竟谁为酒狂?

    琴音方落,陡然传出一声清啸,如寒塘鹤唳,响彻寒冷潮湿的诏狱。

    剑出,一片清冷眩目的剑光。

    剑势还带动了周围的气流,搅得漫天暴雨都改变了飘落的方向。

    那一剑凌厉而优美,正如流雪回风一般。

    “好剑法。”低低脱口的,是杨超嘶哑的声音。

    “叮”,一瞬间,双剑相击,迸射出了灿烂的火花。

    凌厉的剑气在空中回荡。

    随着一击之力,双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飘出,分别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

    正在痛饮美酒的是刘晟。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刘晟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糟糕很坏的习惯。他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看都不要看见。

    他很喜欢热闹,在他的庭园中,夜夜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笙歌艳舞,彻夜不绝。

    这如果只是一个贵族公子的行为,也许被人赞一句“风流”,也许被人骂一句“荒唐”。可是作为一个执掌一国的君王,这就是一件让人诟病指摘的事情了。

    更要命的是刘晟喜欢杀人,而且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杀人可以满足他嗜血的感觉。

    幸亏,这个时候刘晟没有杀人的念头,他正歪在一个仅仅穿着轻纱的美人怀中,啜饮着冰镇的葡萄美酒,观赏着殿阁上跳动的身影表演的歌舞。

    来这里表演的不止是歌舞,还有杂耍、幻术。

    刘晟早就把简文会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

    “铮琮”的箜篌声裂帛一般地响起,有一个清越声音在朗吟:“伏以五行擢秀,百链呈功。炭炽红炉,光喷星日;硎新雪刃,气贯虹霓。斗牛间紫雾浮游,波涛里苍龙缔合。久因佩服,粗习回翔。兹闻阆苑之群仙,来会瑶池之重客。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镶嵌着一串银铃的羯鼓伴随着裂云穿石般的笛音响起,捧着琵琶的舞姬在一群手持剑器素色衣衫的伴舞下翩然起舞,大红色的衣裳如同燃烧的火焰在翻飞回旋,她捧着琵琶恍若飞天般尽情地旋转飞跃,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胸臀,以及夭矫的手臂,跃动的长腿。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变幻的步伐,繁响的铃声,流云般的慢移,旋风般的疾转,舞蹈着人间的离合悲欢。而她身边持着剑器的伴舞,使得剑光闪闪,如日落大地,矫健轻捷,似龙凤翱翔。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歌声清越穿云。

    刘晟站了起来,双手击掌,大声赞道:“好!”

    铜壶漏滴,红烛烧残,茫茫雨幕之中夜深沉。

    是那种比黑更深沉的蓝。

    诏狱里升腾起来的是凌厉无匹的剑气,割裂雨沫的剑气,森寒彻骨的剑气,杀意泠然的剑气。

    “铮——”这是两柄利剑相交的声音。

    “嗤——”这是剑尖刺破雨幕的声音。

    雨柱四散,雨滴乱飞,每一滴雨珠似都倒映着利剑变幻的舞动击刺,每一滴雨珠似都翻飞出持剑者的腾挪跳跃。

    蓦然,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两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天地间唯一还有光华的,只剩下一柄剑。

    “去不去?”

    “去!”

    “好!我们走!”

    “一起走!”

    身穿神策军衣甲的两个人在滂沱大雨中跃上健马。

    奔驰,奔驰,踏破积水,冲开雨幕,向皇宫的方向奔驰,向着黑暗奔驰。

    一双忧郁的眸子正在目送他们离去,仿佛饱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