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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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最长的一天(三)

    “啪!”又是一个极精美的景德镇御制的青花瓷茶碗被扔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四分五裂。可见用力之大。

    “酸儒可恨!”崔安还想抓住什么来撒气,回头见到一个点桃花的玲珑镂空瓷瓶,他一把抓来砸在红色柱子上,登时碎片纷飞。

    跪在厅外身穿斗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心中暗暗叫苦。

    “咱家现在就去贡院。”

    “公公,去不得呀,去不得!”那千户的头都不敢抬。

    “你怕咱家扰乱国家抡才大典吗?”崔安尖利的声音就像用小刀在玻璃上刻画一样,让人听得牙根都痒痒,恨不得将耳朵捂起来,可是那锦衣卫千户不敢去捂耳朵。

    “不敢!”

    “是你不敢还是我不敢?嗯——”

    锦衣卫千户的脸色铁青,就是不敢出声。

    “咱家是去看考官们的,不是去改名次的。咱家没有那么笨!”崔安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来。“咱家倒是真的要去看看,这状元主考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到底是个铁胆学士还是个穷酸腐儒。”

    应天府贡院的大门次第洞开,应天府守备太监虽然只是內监正四品,但是架子之大,便是魏国公府、定国公府这两家大明顶级勋贵也显得相形见绌。

    作为应天府主考官从五品的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侍讲伦文叙和外帘官中位置最高的从二品苏州巡抚邓庠都不得不放下手里忙活的东西,出来迎接崔安。

    南京城里高官再多,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罪这个人,哪怕是他们瞧不起看不上心中鄙夷的阉宦。

    因为他是皇权的代表。

    轿帘一掀,从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里慢吞吞地伸出一只黑色缎面的皂靴,然后是一角蓝色水纹的蟒袍边拂动,一顶华丽的三山帽才欠着从大轿子里面伸了出来。

    领头的苏州巡抚邓庠呆着脸朝崔安拱了拱手道:“大珰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崔安却是笑吟吟地回礼道:“邓公,咱家如何当得起,折杀咱家了。”他回头喊了一声,“都上来吧!”

    后面跟着的数十个小太监和锦衣卫浩浩荡荡地列成两队站在贡院里,硬是把偌大的广场塞得满满当当,只是还抬了一头硕大的肥鹿站在中间。

    崔安又道:“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伦大人。”

    伦文叙从一众人中站出,道:“下官在。”

    “哟!伦大人,久闻你是学林名士出身,弘治老皇爷亲点的状元,果然好气度!”

    伦文叙不卑不亢地答:“不敢当!”

    崔安上下打量了一下伦文叙,道:“伦大人,如今士子们都已考完了,何日放榜呀?”

    “回禀大珰,就在明日卯时正,于贡院照壁贴榜,经楼唱名。”

    “录了多少人啊?”崔安明知故问。

    “按要求,录八十人。”

    “哦!不能增加名额吗?”崔安说:“听说这次赶考的士子都快三千人了,就八十个名额怎么够呢?”

    “回大珰,此次赶考士子共二千八百二十一人,但应天府的名额就八十人,这是当年永乐皇爷定下的。”

    崔安被噎了一下。

    这是祖制,永乐皇帝便是靖难的燕王,夺位的朱棣,这位爷的规矩,谁也不敢在表面上去打破。

    崔安只好一摆手里拿着的拂尘,道:“既是祖制,咱家不知,随口问问罢了。”

    说罢,一行人就上了明德楼来。

    分宾主落座后,崔安道:“如今乡试考完,阅卷可是完结了?名次可曾排定?”

    伦文叙起身答道:“阅卷已毕,正榜副榜也都落了印,名次也已经排下了。除非圣旨有命,已不可更改。”

    崔安听得这句话,知道这时候乡试录取已然是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再无更改。不禁心中有怒,便呵呵笑道:“好,办得好!各位大人都给皇上实心办差,想来定然是办得极好的!”

    伦文叙和贾咏两人对望了一眼,并不答话。

    崔安道:“咱家此来,一是忝任乡试协行的中官,虽说有各位大人在此操持,也不得不来一趟,不过虚应个景儿,并不敢耽误各位大人的正事。其次是咱家也是好奇,不曾见过国家抡才大典的盛况,也过来瞧瞧,凑个热闹。三来,咱家昨个恰巧得了头鹿,也知道放榜日后是要办鹿鸣宴的,所以巴巴的跑来,将这头鹿拿来应景。”

    邓庠看了看伦文叙和其他诸位考试官员,也不知道这崔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端端的送头鹿过来参加鹿鸣宴,大明朝就没有先例请大珰宦官参加鹿鸣宴的规矩,参加鹿鸣宴其实就是乡试举人们拜座师,见同年的一个宴会,关他一个太监什么事?可是这个话要怎么说呢?在这里公然打脸这权势熏天的崔大珰,岂不是找不痛快吗?

    伦文叙只好轻咳一声,道:“大珰好意,伦某及诸位同僚在此拜谢了。只是异日后鹿鸣宴在布政使司衙门举办,学子哓哓,不知天高地厚,大珰前来若是请当场赐诗,却要大珰早做预备才好。”

    崔安不以为意道:“诗,咱家是不晓得如何做的,咱家来了就是看个热闹,凑个趣。”

    众人无奈,只得答应下来,且待来日。

    夜里,伦文叙左右睡不着,便披了一件衣服,踱出卧房。

    但见得,月上中天,树影扶疏,空气中浮动着桂花幽幽的香气。

    伦文叙举头望月,随口而赋了一阙《鹧鸪天》

    空负韶华两鬓斑,离人偏复了无言。休怀流水陈年事,难见深纹刻旧颜。

    风入幕,月临园,披衫望远桂花间。风卷愁绪来时路,又坐小楼看远山。

    吟了两遍,但总觉有些不到之处,正沉吟间,却见贾咏也是披着件夹衣,走了出来,道:“伯畴,我总觉得那明日鹿鸣宴似有不祥之事,心里惴惴不安。”

    “老师何必担心,且待明日,今日崔安所来并未恃势胡为,便是来日鹿鸣宴上,诸多大臣,岂有其置喙之处,客客气气,不教他发作便好。阉人宦竖,都是天家奴仆,我等既然是大明臣工,与他这等残缺家奴宦海常遇,只不使李辅国、刘瑾之事重演,便是给他几分面子又当如何?学生以为,如此阉宦,体既残缺,若无乱政扰民,当以善待,若行不轨,则设法化解,计较其人其事,唐宋之时也有杨思勖、秦翰、张继能,永乐时也有三宝太监,或武勇,或贤能,亦是俊杰也。”

    “崔安虽是贪贿,却也有金陵公侯世家巨商大贾推波助澜以谋,若是仅仅论所推名单中,竟不乏文名之士,入得正榜的也有一二,可见这些舞弊之人并非读书无能,却是心怀侥幸,投身勋贵门下,异日得中春闱,必是以报也。”

    贾咏蹙着眉道:“若如此,士林风气必以此坏!”

    伦文叙呵呵一笑道:“若是士林风气由此而坏,何有士林乎?”

    贾咏一愣。

    伦文叙道:“以老师才学品节,异日入阁拜相不过反掌间耳,却是一条,学生以为,如握权柄,须于忠孝节义之外,深为权谋机变,天下扰扰,岂是书生意气所为哉!”

    贾咏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伯畴有阁臣雅量也!吾当拜服。”他微一沉吟,道:“伯畴,听闻你原本家中清贫,读书不易,如何这般有权谋机变?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伦文叙笑道:“俗话说,穷文富武,我辈读书人有几个不是起于蓬蒿,长于乡间的。既然老师想知道,学生也就说说一些幼年间事情,权做今夜笑谈。”

    1467年,伦文叙出生在南海县黎涌村(今广东省佛山市禅城区澜石黎涌村),(这是根据《南海伦氏谱支派图》所显示的,是伦文叙直系五世孙所编写,姻亲大学士梁储之后梁叶千作序;另有清人的樊封的《南海百咏续编》所记,伦文叙生长居住于广州擢甲里。这里取南海说。)伦文叙幼时家贫,父亲伦显务过农,做过佣工,后以撑渡船为生,一家大小仅堪温饱。由于收入甚微,伦显无力送子入私塾读书。伦文叙两三岁时,父亲便在劳动之余,用心地教他写字、读书,背唐诗、宋词,年把时间,他就能流利地背出数十首词,并练得一手好字,还养成了勤学好问的习惯。七岁时,因常到村内一间私塾门外偷听,塾师因此备受感动,免费收他为学生。因聪慧好学,伦文叙八九岁已能诗文,长于对联,每试必列前茅,有“神童”、“急才”、“鬼才”之称。其后,塾师年老病逝,伦文叙因而缀学,但仍一面卖菜操持糊口,一面专心钻研经典。

    弘治二年(1489年),伦文叙以“儒士”赴省应试(《明史·选举志》可知,儒士不是在学校的“生员”,而是每逢乡试之年,由提学官考选童生中一二异常聪敏三场并通者,使与诸生一齐入场乡试。及格即为举人,不及格仍候提学官岁试,合格乃准入学。属于“同等学力”),某日游海幢寺,撞见巡按御史周南,回避不及,惶恐不安。巡按御史周南说:“我出一联,如能对上,恕你无罪。”说罢,指着神台供瓶吟道:胆瓶斜插四枝花,杏桃梨李。伦文叙此时倒很冷静,看了看供案上方横挂的一幅画,对曰:案头横挂一轴画,松梅竹兰。于是,为巡按御史周南赏识,以“举监”(举监是指下第举人入监,即从落第者中选拔“年少质美”者入国学读书,这个岁数一般在25岁以下的资质尚佳者)选入太学国子监,伦文叙苦读十年之后肄业。

    磨剑十年,锋刃初试。当年便连夺会试、殿试二元,而且是在“吴中四才子”唐寅、祝允明、徐祯卿三人参加考试,大名天下知,被李东阳许为状元的王守仁虎视一旁,这样强手林立的状况下夺得状元的。

    “据说,那一年弘治皇爷还赐了榜眼丰熙丰原学也穿状元袍服,可有此事?”

    “不错,丰五溪(丰熙号五溪)殿试之策令老皇爷啧啧称奇,激赏不已,在下能略胜一筹却是侥幸得紧。”

    “伯畴过谦了。”

    “只是这一路考来方深觉举业不易呀!”

    “却不知伯畴雅善对联,方知伯畴文才异于他人。难怪伯畴你文字豪宕,有汉唐风范。”

    “先生谬赞了!对联不过小技耳!我等文章之士,何人不能乎?”

    “人人皆能,并非人人皆精,譬如普通食客争如积年老饕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乎?”

    “哈哈哈。”二人皆仰天而笑。

    “深夜清谈,学生妄议一二,老师何必当真!”

    “方才听伯畴有新作,却要听来。”

    “老师见笑了,方才随口吟咏,做《鹧鸪天》一阙,正要请老师指教。”

    伦文叙也不藏私,便再将《鹧鸪天》词读了一遍。贾咏品了一品,正欲开口评点,却见一个门子急忙忙上得楼来。

    贾咏便问:“何事惊忙?”

    那贡院守门的门子忙跪下道:“小的不知二位大人在此,冲撞了大人,死罪,死罪。”

    贾咏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那门子是个二十多岁的粗汉,忙说:“刚刚听巡抚衙门派人来说致仕南京太仆寺卿张贲卒了。”

    “张贲如何卒的?”贾咏忙问。

    “听巡抚衙门的人说,与乡邦耆彦结会饮酒吟诗,突发卒中而卒的。他们让我速去报应天府尹欧阳大人和诸位大人。”

    “知道了,你速去报欧阳大人。”

    这张贲是四川成都人,成化年丙戌科的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然后弘治年擢了南京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在南京太仆寺卿上致仕的。太仆寺卿是明朝所谓的“小九卿”,从三品的高官,却是过气多年了,但是突然死了,还是吓了两人一跳,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祭拜还是少不了要去一趟的。

    倒是应天府尹欧阳旦今晚别想好好休息了。

    两人顿时没了聊天谈诗的兴致,相互拜别,各自都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