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要你的秘密
为首的西域胡商起身缓缓走来,右手抚左胸浅浅一躬,说:“我们请示过火神,我们的天命不在北边,要南行入汉家天都。正好汉家阿卡也要去,我们一起去……”
胡商所说的“阿卡”即长者,指的就是宫老。公子建和子明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虑,德沛则快人快语,瞪着虎目道:“你这胡老,莫不是看见宫老分得许多财物,才突然改变主意了吧?”
胡人听罢,仰天大笑道:“莽撞巴郎,我们的商队人数几百,财货巨万,不会为这点东西杀阿卡和戈其格。我们此行是要去天都做生意,火神只会保我们去天都,去别的地方会被责罚的。还有……”
胡商凑到近前来,说:“我们也没有喝你们的酒水,汉家的酒喝太软。南边一路都有我们的商队驻点,只要快点去,就能赶上大队,我们有两百好刀手,一路护阿卡去天都,好说的很。你们保我们性命,我们就要还上,这是神的旨意……”
几人大概明白了胡商的意思,这类西域商队为了应对天灾人祸,把损失减到最小,通常会把大队伍分散作一字长蛇,如果一个小队被抢,也能保证剩余人、货安全。一旦入了塞内,就会慢慢汇和成大部队一起前进。
如此说来,让宫老一行与这个武装商队同行,倒也是个好办法。
见几人还在犹豫,为首胡商走向祝祷的火堆,徒手拿出一块烧至鲜红的石头放在掌心,伸到子明眼前说:“你看嘛!我诚心帮你和阿卡,如果有坏想法,火神阿胡拉会惩罚我。我没有被烧到,那就是神的旨意。你也把手放上来,只要你诚心相信我,你也不会烧到,阿胡拉会见证我们的盟约……”
几人看向胡商,那烧红的石头放在他掌心,果然没有一丝焦胡灼伤之迹。子明抬起手,犹豫了一下,便将手掌盖了上去。
触及红石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天地间一黑,四下一片寂静,周围众人和堆谷集都消失了一般。紧接着天空再次出现那漆黑的旋涡,无数肢条蠕足舞动纠缠,并向地面伸来。与此同时,地面也突然裂开。熔岩翻滚中,一张由火焰流浆拧成的巨脸浮出,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天地两股异象交汇,彼此试探一番,似乎双方都没有恶意,便都骤然缩回。地面重新合拢,岩浆归于地下,那些从天而降的巨大蠕足也回归天际,黑色旋涡反向回转,原本扭曲漆黑的天空,转瞬恢复了原样,并重新亮起。
子明只觉得一阵眩晕,周围嗡嗡人声再度响起,公子建和德沛、宫老依然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好奇地看着他的手。原来刚才那些异象,不过就是短短一刹。
他惊讶地抬头看向胡商,却迎上了对方同样惊讶的目光。胡商的花白卷须,还有双眼下方和鼻梁处那一串胡文雕青,都在微微颤抖。
看着子明拿开手,手掌心安然无恙,胡商惊喜道:“火神也降福于你,火神与你的联系,还没有斩断,以后还会再见……”
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能见到他们,或许侧面说明,宫老一行也会安然无恙与他相会。子明定定看着胡人,还是补充道:“如果让我知道,你们伤及老幼性命,抑或半路遗弃他们……”
胡商突然一摆手,皱着眉打断了子明:“你们救了我,报恩是火神的旨意,也是我们的礼节。已经有了盟约,为什么说恶言!”
子明看了看宫老,只好收了声,毕竟要仰仗人家护送。公子建看两方达成了协议,拊掌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可以安心北出。宫老,这个你收好……”
公子建说着,拿出一块玉质的符牌。德沛见状,赶紧阻止道:“公子……”
公子建抬手止住了德沛,笑道:“我们回去的时候,用不上了。”
他又撕了一小块布,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连同符牌一起递给宫老说道:“虽有西域商队保安全,但你们如此多人,这一路要通关过卡,遇到难缠的小吏也是麻烦事。到了张掖,你先去酒楼,把这个记号与符牌一起给头家,他便知道是我本人的意思,自会帮你们安排……”
宫老接过玉符牌,看了上面的字,顿时满脸震惊,抬头就要说什么。但公子建缓缓摇头,宫老只好面色复杂地把符牌装好,对公子建深揖。
公子建又把那些檄文交给胡商,说:“这些檄文,烦请你们从张掖开始,入夜则贴,每城一檄。此事重大,请务必办妥。至于酬劳……”
公子建指了指那些被替换下来的马匹,和箱中剩余的五铢钱说:“马匹全归你们,是卖是留听凭处置。箱中钱你们取一半……”
胡商一摆手,呵呵笑道:“照顾阿卡他们是神意,马我带走,给阿卡他们骑,钱我也不要,他们路上食宿自管,我们也实在没有多准备那么多口粮。贴榜文交给我,保证大得力!”
公子建和德沛、子明对着胡商深揖,便和众人一起在集边找了一块背风之地,把集中壮丁和小厮一起安葬了。
公子建抑扬顿挫地祝祷了一番,集中妇人则又哭了一气,马车那边也收拾妥当,子明和公子建、德沛便在集门口与宫老一行告别。
宫老拉着子明的手,迟迟不愿放开,但终究还是被子明扶到了车上。那些小儿也都哭作一团,尤其是阿箬,宛如一只小猫儿般勾着子明脖子不撒手,好一会儿哄才松开来。
“宫老……小厮,唤作……”
宫老见子明问起小厮姓名,先是怔了怔,接着摇头笑道:“此去一别,天高路远,不知何日能再见,又是否能再见。当世虎狼环伺、妖蛊据野,你……前路还长,也当为自己活了。逝者如风散,你只需珍惜眼前人,从此高天阔野,皆是你伴,一路前行,莫要回头……”
子明听罢,沉吟片刻,对宫老和胡商一行躬身揖礼。几个胡商弹着枇杷,在骆驼上唱起悠扬凄凉的胡音,马车上也啜泣不断。
不多时,声音与人影,尽皆消失在沙风之中。子明身下的沙地上,点点湿沙化作一个个微笑的沙杯,似在为离开者送行。
子明直起身,仰望天空。想着宫老的话,从此高天阔野皆是我伴,珍惜眼前人,珍惜……他一转身,正对上德沛满是期待的大脸,吓了一跳。他骤然觉得,好像也不用那么珍惜……
“我等也该出发了!”子明振奋道。
公子建抬手止住,拉着子明的衣袖缓缓走进集中,穿过众人。子明疑惑道:“一出又一出,这还走不走?即便是俳优戏演这么久,看客也该腻烦了……”
公子建指着地上早已整理好的税官衣衫,对子明说:“我等今回当真惹了大麻烦,地上这位没了头颅的,是安降将军族侄,名唤韩追。安降将军之子在朝中为官,这个身边侍奉他的族侄深得宠爱,才能如此服饰僭越、招摇强取。不过有失既有得,他与你年岁、身量相近,你换上他的衣服,带上他的符、传过所,我等一行装作他们,便可轻松出塞了,你也好换上一身新行头。”
子明愣了愣,转瞬便明白了公子建的意思,笑道:“檄文以安狄将军为名,出塞却装作安降将军族侄,公子使得好计谋啊,怕是……”
公子建见子明如斯聪慧,猜出了他的想法,赶紧止住他,也故意一脸奸笑道:“子明一样好计策,你是怕集中壮丁皆逝,这些胡人留在集中,对老幼们不利,所以才故意歪曲了匈奴人的话,说众人皆中了尸毒,意在把他们带走,对吧?”
这下轮到子明怔住了,但他转瞬也奸笑道:“中毒是不假,那些从坟里爬出的尸奴,应当就是粘了被污的水才醒来的。不过活人喝的这一点污水,只要再多饮净水放尿,不消几日也就清干净了,不然我哪放心集中老幼们走。至于其他的,确实如公子所言。看来你我二人,还真的都不是好人啊……”
两人对视后仰天大笑,公子建便把那些袍服递到子明眼前,让他换了。他还特意摇晃着那条鎏金蹀躞带,对子明说:“你那传家宝旧带,我确实没法弄来新的,这条算作补偿了……”
子明把旧带扔到一旁,一边扎新带一边说:“无妨,也不是我家的传家宝,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旧带旧的不得了,想是他家的传家宝……”
果然又是信口瞎编,公子建已经习惯了,笑着摇摇头。眼见子明换上一身新袍服和长靴,浑身上下英气十足。转向子明的眼睛,那眼神就这身袍服来说,过于散漫混野;可若论为人与言行,子明比那些行于殿陛的三公世家都不知要高出多少。
“子明,这身衣服不适合你啊……”德沛说道。
公子建的心声被德沛道出,他微微一笑,便跨上自己的马。余下众人尽皆上马,子明策马行至队首,对众人喊道:“此地去居延塞约三十里,大约半日可达,日落前应可到居延塞……你们三人,一起随行!”
公子建沿子明目光看去,见那三个羯人正露齿阴笑,对着子明抚胸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