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鬼头虿
马队行走在正午日头下,天地交界处,那座宛如方尊大小的居延塞隐约可见。
“我实是想不通,为何一定要带上那三个羯奴。喊他们走还不走,非要在集里寻甚的飞刃,空等了他们半个时辰……”
德沛被日头晒得汗挂虬髯,满脸通红地在马上低声抱怨。
在他们刚开拔离开堆谷集时,那三个羯人突然要寻昨夜丢的飞刃,又折返回去,众人只好在集外等着。不多时那三个羯人出来,每人都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口袋,不知又搜刮了些什么,当然子明他们也并不想知道。
公子建抬手遮着日光,耐心解释道:“子明是担心,若不带他们向北,万一我们一走,他们向南去追宫老,可就麻烦了。”
子明点点头道:“等出了居延塞,再把他们甩开,他们再想入塞就难了。”
“道理我懂,我是想,索性全都杀了,岂不省事?”德沛说。
公子建摇摇头:“毕竟昨夜在酒舍,他们可是帮过子明,顺带也算帮了你……”
德沛叹气道:“听凭公子和子明处置他们吧,我就是怕这几只狼崽子,之后会招来祸端。”
子明皱眉不语,转头见那三个羯人依旧骑马跟在队尾,便安心了许多。这一路,他和德沛都没少“关照”那三个羯人,生怕他们突然溜走。
“热啊……这彘母生的日头,晒死我了……还有这破衣衫,真不如我原来那一身……”
凉州边陲比中原两都要凉爽一些,但正值六月,又是午未之交,正是最热的时候。子明把狼裘大氅脱下,顶在皮弁上遮光,还不断撕扯着两当甲下的衣襟。
他开始怀念自己那身千疮百孔、还起了毡的破旧衣服,热的时候风从衣洞过,冷的时候……就裹紧一点,比这一身便利多了。
公子建那原本白净的脸,也被日头的热烈抚摸蹭出了一层曙红。他微笑着对子明说:“子明,你也要学着穿好一点,不然以后犀利郎名号流传天下,大家一看你穿得破破烂烂,争相去学,怕是后世都要把化子、乞儿都唤作犀利了……”
他们正闲谈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那些绿泽军的惊呼声。
子明等人转头看去,见其中一个绿泽军已从马上摔下,面色红里透白、满脸汗珠,还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显然是中了暍了。
“子明?中郎将?这如何好?”公子建问。
子明早已下马快步走向绿泽军,同时朝众人喊道:“全部下马,原地修整、饮食,暂定未时过了再出发……”
子明赶到绿泽军众旁,那些人正围着晕倒的绿泽军喊个不停。子明连忙呵斥那些绿泽军,让他们在地山铺上一层草席,把晕倒者放在地上,又用三支矛在其上搭出一个架子,再盖上草席以遮蔽日光。
“莫要围那么近!解开衣甲,用酒擦额头和胸口,给他扇着点风!”
子明一边安排,一边拿过绿泽军的水囊,往里面塞了几颗盐粒,又掏出一颗石榴捣碎,把汁水都挤进水囊里摇匀,慢慢往晕倒的绿泽军嘴里灌进去。
没过多久,那绿泽军终于悠悠转醒,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绿泽军众纷纷向子明道谢,连那个刚醒的绿泽军,都艰难地抬起手对子明做了一个揖。
见胡人们已各自扎堆搭棚,开始饮着酒吃胡饼、肉脯,子明与公子建、德沛干脆也就近起棚,挨着绿泽军们一起休息进食。
那些绿泽军满脸讨好的凑上来,向子明等人敬酒。喝过一轮后,有军旅习惯的德沛便起身,拎着双戈戟,啃着胡饼夹肉脯,去巡视一字排开的队伍首尾。
公子建简单吃完,把一张从税官队伍那里缴来的羊皮舆图摊开,仔细对照着四周查看。从张掖、酒泉一线,到北边居延泽这一带,已经不复先汉时的丰茂水草和松林,只有一些矮草散落在戈壁之间。
他们的马匹正悠闲地在四周散步,寻找着可食的青草,却不时被路过的德沛一掌拍在屁股上,又喷着鼻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
公子建越看越好奇,问子明道:“为什么我们要往居延都尉府走,而不是往最北的殄北塞?当年贰师将军北征匈奴,不就是从殄北塞北出的吗?”
子明正要回答,一个绿泽军插嘴道:“阿母耶,公子读书读傻了……”
他刚说完,就见子明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赶紧咽下嘴里的胡饼,对公子建作揖道:“公子贵居都城,不知晓边陲的情况也是常理。这居延塞本就是当年孝武皇帝为北征匈奴建的,而今匈奴内附,居延塞早就形同虚设了。现在居延内外军垦几废,只有一个被贬到此处的都尉,带着二百余兵分守遮虏障、都尉府和甲渠塞三处要塞。你说的殄北塞,早就坍废为墟了,残垣废舍不是被野兽作巢,就是被贼兵占领……”
公子建犹豫地问道:“贼兵?可是……绿泽……”
“不不不!我绿泽军当年可是留守西凉的黄巾精锐部,鼎盛时人数近万,还得蒙大贤良师亲授卦阵。国贼董卓拥西凉时,都鲜少从我部讨得便宜。
“后黄巾覆灭,董贼帐下那贾诩太过阴毒,以招降为名诱杀我正副渠帅、校官一十八人,绿泽余部也就只能罢手,或被编入西凉军,或归田务农,又或如我等,虽仍称绿泽,但多以缉盗、猎兽等悬红为生,不与官军为难,西凉各主事也就容了我等……”
此时德沛巡查路过,正好听到这一段,插嘴道:“黄巾余部?那不还是贼吗?还是丧家贼……”
德沛说罢又走了,绿泽军被堵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公子建心中半分怅然半分了然,原来那阵法竟是张角所创,看来没有交流的可能了。这大贤良师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也幸好这阵法只在西凉绿泽军里流传,否则几十万黄巾攻守有法,阿翁他们……
他正想着,转眼见绿泽军一脸的尴尬,赶紧笑问道:“那你说的贼是?”
“丹崖贼!他们当初是西凉略逊我等的黄巾一部,啸聚塞北的丹崖山壁。那帮人都是癫汉!疯奴!他们人数不过千,但极嗜丹药符水之道,与官军战前,都会吞药服水,以期刀戟不入,还披发涂面、裸衣冲阵。
“据说他们信的不是黄天,而是别的什么。所以连大贤良师都弃了他们,留给我绿泽部的军令之一,就是剿灭丹崖贼。黄巾之后,他们尽为野匪,游走于塞内外,近些年听说有人在殄北塞见过他们的踪迹……”
公子建听罢,深深点头,没想到凉州不仅官面复杂,连贼匪都不止一路。他看着这些一脸虔敬的绿泽军,浅揖道:“还不知诸位义士姓名……”
之前那个明显为首的绿泽军,此时一个抱拳接过话茬,大声道:“鄙人刘飞,这五人是我的结义兄弟,张德、赵羽、关忠、黄超、马升,皆是农家出身,有名无字。刚才与你说话这位,是孔元,那个常晕倒的是庞明,此二人读过些书,是我等的谋士,家中曾有些资财,但都被董贼部下抢掠充军了。”
公子建这才注意到,那个中暍晕倒的,也正是昨夜被德沛吓抽的那位。可他听罢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再抬手行礼。旁边嚼了满嘴胡饼的子明道:“尔等的名字,总觉得能干一番大事业,可又觉着终究是差了一点……”
公子建也深以为然,重重的点头。绿泽军众则亮眼放光,对两人深揖道:“蒙两位贵人吉言,我等日后成了大事,定然忘不了两位!”
“这些人,怎么听话只听前面一半啊……”子明叹道。
众人经过昨夜通宵奋战,此时吃饱了酒食,都打起了盹。公子建听绿泽军聊着各自家乡的见闻,不多时也都各自闭上眼睛打起了鼾。
子明则狼吞虎咽,不知不觉间五张胡饼和半袋粟餱下肚,这才拍着肚子感觉饱了几分。想到众人确实困乏,于是索性然他们睡个饱,等天色暗一些,没那么热了再赶路,自己也随着闭目养神。唯有德沛,依然神采奕奕,始终警惕地巡视着队伍。
等子明从一阵战栗中惊醒时,日头已经偏西,大概连申时都过了。他赶紧起身,吆喝着叫醒了众人。恰逢这时德沛巡视折返了回来,指着队尾处对他和公子建说:“那三个羯奴不知有甚的阴私,一直不让我看……”
众人闻言转头看去,见队尾羯人处,用草席围出一个四面严堵、上方露天的小棚,里面似乎还生了火。一个羯人正在那小棚里忙些什么,其余两人则守在外面,龇着牙对他们微笑,一副“活人勿近”的架势。
“管他们作甚,等出了塞就把他们撇下。倒是绿泽军众听令,本中郎将就此封你们为军师霍建的亲卫队。汉胡本就疏离,万一有什么危险,我和牛沛校尉顾不得时,你们可要给我照拂好小公子。”子明压低声音道。
绿泽军听子明这么一说,彼此对视了一眼,立马来了精神,全都单膝跪地,抱拳齐喝:“属下领命!”
突然的齐喝把胡人们吓了一跳,看这架势,好像中郎将是真的中郎将,他们也都是真的亲卫队。公子建则笑道:“霍……霍建?冠军侯那个霍吗?”
子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咧嘴一笑:“中意吗?”
公子建略一思索,也起身悄然笑道:“子明,其实你若真想还我情,不如把你的秘密讲给我。”
子明收起了笑容:“我的秘密?什么秘密?”
公子建见子明似在装傻,直接挑明道:“所有的事,你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还有,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公子建下巴微微扬了一下,目光盯着子明的胸口。子明见躲不过,拧着眉思索了一下,说:“你我意气相投,也算生死之交,既然你执意要问……”
“达勒戈!达勒戈!”
一个鲜卑人突然跳起,猛地拍打着身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所有人也都跟着紧张起来,纷纷朝他看去。公子建不解,问:“发生了什么事?”
子明皱眉道:“他说有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