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虎豹军军营中回府之后，殷连慎就没再外出，一直在王府后院的花园中转悠，王妃苏叶远出于担心，想陪同一起散心，却被殷连慎婉拒。

    此时正值花期繁盛的时节，花园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但这样精致的景色，在殷连慎眼中却毫无意趣。美景与景中王爷这样的搭配，就像是一位倾国倾城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太监堆里一样，白瞎了那亮眼的美色。

    这几天的经历，让殷连慎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这个大肃王朝。他甚至相信“上一世”那个群雄纷争的汉朝和自己征战一生创立的丰功伟绩，不过是一场梦境。虽然不清楚半昏半醒时脑海中的那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流气凡尘，雄图霸业”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暂且只当做深度昏迷的混乱梦境吧，毕竟，梦境是难以说清道理的。

    现在自己完全失忆，而且身边暗藏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让自己再死一次。看不到又摸不到的危机，让他的心头好像堵了一块硬石一般，连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

    他尽量压制着心中的慌乱，思捋着这几天见到的人和事。

    自己刚醒之时，便从府里人口中得知，自己是身中剧毒却死里逃生，虽然性命无虞却记忆全失，而且当晚便有刺客上门行刺，可见想要害死自己的那些人是有多么心急。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虎豹军离开皇都大陵的原因之一。

    而这几天接触到了几个人中，让殷连慎印象最深的便是苏叶远口中的“当朝第一武将”封都渊了。虽不知这位老将军究竟武力如何，但初次见面的那晚，从他一掌拍碎案几的表现来看，这位老将军恐怕不仅仅是“老当益壮”可以形容的。而殷连慎对他的印象深刻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武力超群，那浑身上下自带的强大气场，以及隐约能感受到的强大威权才是殷连慎对这个老将军最重要的认知。虽然从目前的表象看来，封都渊处处在为自己着想，但地位和城府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如果仅从表象去判断是敌是友，那就太天真了。静静思考后的殷连慎，觉得还是应该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留一些戒心。

    虽说封都渊这个人，不能从表象去判断敌友。不过昨日朝堂一事，基本可以断定：太子和司空禹斐两人，是敌无疑！不光如此，殷连慎甚至隐约感觉到太子殷连雄甚至是司空禹斐的牵线木偶，或者说是一把亮出来的匕首，而禹斐手中定然还有没被发现的暗箭。“上一世”的殷连慎，不仅征战无数，看人的眼力也是世间少有，禹斐拿太子当枪使，这一点，他很确定。

    “殿下。”

    陷入沉思的殷连慎被身后一声明亮的少年呼喊打断了思绪。转身看去，朝气蓬勃的萧清风正小跑着穿过花园的斜道竹林，转眼便来到身前。

    “殿下，”萧清风抱拳行礼，说道：“属下已经查实，前天夜里的刺客，是‘绮影客’的人。”

    “神速！”殷连慎一听到已经查实，不由得感慨神速，惊叹之辞脱口而出。

    “事关殿下安危，属下不敢怠慢！”萧清风神静如水答道。

    萧清风年纪和上午见到的刘延兴大致相仿，但行事做派却比鲜衣怒马的刘延兴沉稳许多，同样是夸奖，那刘延兴能高兴得蹦起来，但眼前的萧清风，甚至连一丝高兴的表情都没有，这让殷连慎心中生出些许感慨。

    “‘绮影客’是什么？”殷连慎短暂感慨之后，问到正题。

    “是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要不是前天夜里那个刺客是女流，我们还怀疑不到‘绮影客’，结果一查，真的跟她们有关。但从我们悬剑卫的暗查中得知，此组织很少在我们大肃皇都。”

    “坐下来，慢慢说与我听。”殷连慎心中瞬间有了诸多疑问，引萧清风到池边小亭中，席地而坐慢慢详述。

    “你为何因杀手是女流，便疑心‘绮影客’？”

    “是这样的，传言‘绮影客’是由女子组成的一个杀手组织，她们擅长媚惑、暗杀、蛊毒之术。江湖中有过一些她们的事迹，大多以富商官贵为目标，目的也多为钱财银两。起初，我们并没有怀疑到她们，刚好前段时间都尉司报呈了一起商贾府邸被盗的案件，查到最后，竟是府中新纳的小妾所为。而这个小妾被发现之前，竟离奇失踪，半点踪迹也查不到。这才联想到‘绮影客’，悬剑卫调出盗窃案，再联合皇都周边的暗网调查，才发现……发现……”

    殷连慎正听得入神，萧清风却支吾起来。

    “发现了什么？”

    “她们早在半年前便已潜入皇都，初步查实，皇都中多个青楼、府邸中都有她们的人，人手安插极为分散。”

    听到这个消息，殷连慎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好巧不巧，本是无风晴朗的天气，此刻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小亭外的枝叶沙沙作响。

    半晌，殷连慎才开口说道：“明日一早，我和虎豹军就要离开皇都前往泾江。你继续暗中调查这个杀手组织，看来……大事将近了。”

    不用殷连慎点明，萧清风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这几日的事端就不少，如果将这些事端与‘绮影客’联系起来，定是一场风波不小的大事！

    “属下明白，”萧清风看了一眼小亭外乱颤的枝叶，幽幽说道：“晋王正在调查殿下中毒之事，封老将军也让悬剑卫抽派人手协助晋王，现在虽然只是怀疑，但从动机来看，太子的嫌疑最大，如今太子虽然率军离开皇都，但属下心中还是不太安宁。”

    殷连慎似听非听，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看着池中狂风荡起的水波，许久，才沉声说道：“清风，我去泾江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儿。你们在皇都中万事小心，太子虽然不在，那个司空禹斐也不得不防。”

    听到此话，萧清风正欲插话，却被殷连慎打断，“不用担心我，有虎豹军在我身边。”

    失忆前的安王殷连慎，原本就是一个极有主张的人。这番话，竟让萧清风一时忘了眼前的安王已然失忆，反而对殿下的关心之辞心生感激，不由得抱拳说道：“请殿下，放心！”

    刚提到虎豹军，殷连慎心中突然想起什么想要询问萧清风，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萧清风注意到安王的语顿之色，本想开口询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觉殿下是大病初愈，神志还有些混沌吧。两人干坐片刻，萧清风便以事务颇多为由，起身告辞。

    原本想独自一人安静地思捋一下当下的情形，可萧清风这一来，带来了杀手组织“绮影客”的消息，这让殷连慎的心绪再难平静。“上一世”中，他功业未竟便垂死病中，一辈子的奔波操劳让他失去了年轻人的壮志雄心，此时带着“上一世”梦境中记忆的他，只想安稳地度过这全新的一生，但这个想法，眼下是不可能实现了。

    人的求生欲和他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没错，这种一生征战历练出来的危机感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算得上与生俱来。求生欲和危机感的催生，使得殷连慎像膝跳反应一样自然地思考如何面对眼前的危局。

    虎豹军，便是他手中最大也是唯一的筹码。

    想到这里，他便按奈不住心中的激荡，跟王妃苏叶远说了自己既定的行程之后，便身披银铠，跨马飞奔，独自一人朝着虎豹军的营区离去。

    苏叶远望着殷连慎离去的飞马，回想着他临行前，在卧房中整束戴甲说过的话——“你放心，要面对的不管是明枪暗箭，还是刀山火海，我既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让他们阴毒得手。相信我，我会护住安王府，也绝不会让你们苏家遭受灾祸！”

    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两年多的男人，此刻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倒不是因为他的失忆，而是那种比以前更强大的沉稳气息，这种气息，苏叶远几乎可以断定，不属于这个男人，但不是他，又是谁呢？苏叶远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也理不清心绪了，只是无意识地相信这个男人走之前说过的话。

    申时时分，残阳西沉。

    虎豹军营区大门前，一匹快马，一身银甲呼啸而入。因三里外的警戒哨点早早便识别这银甲快马的身份，所以一路都没有阻滞，银甲快马直接冲门而入。

    “参见安帅！”

    闻讯赶来的三个值班校尉和十几个卫兵见这匹快马站定，连忙跪拜行礼。

    殷连慎并没有立刻下马，而是跨坐马上，扫视一番。见大营中兵士仍在忙碌整备，这种融入血液的熟悉气息，让他心中多了好些安定。

    “传四大统领去议厅见本帅。”说着，殷连慎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身边兵士，径直朝议厅方向走去。

    不多时，秦毅、李承泰、袁宗柱和刘延兴四人便来到议厅大堂，见他们的安帅在大堂正中安静站立，四人连忙跪拜行礼，“末将参见安帅！”

    “大军开拔准备如何？”

    “回禀安帅，戌时可完备，不误明早开拔。”

    “秦毅。”

    “末将在。”

    “你说一说泾江水匪楚金霸的事。”殷连慎不紧不慢，边说边朝主坐走去，缓身落座。

    四位统领一怔，好像没听清殷连慎刚才的话。四人反应，也在殷连慎料想之中，便补充说道：“今日我和封老一同前来，提到泾江水匪时，你们四个明显不相信楚金霸会再起祸乱，这是为何？”

    四位统领并没有因为殷连慎的补充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恰恰相反，四人此刻反倒更加糊涂了。

    “安帅，你是在问楚金霸的事？”刘延兴首先发问。

    “没错啊。”殷连慎心知自己失忆的事情，此刻大概是已经暴露了，但还是装得安然自若。

    “安帅，”秦毅抱拳说道：“敢问想知道楚金霸哪些事？”

    “就说说封老将军不知道的那些事。”殷连慎仍旧一副自若神情。

    殷连慎话音刚落，只听见“噌”地一声，一道寒光闪过。

    秦毅已逼近殷连慎两尺之地，手中长剑，更是不知何时已经架在殷连慎脖子上。

    这一幕让李、袁、刘三位统领惊吓不已，忙问道：“秦毅，你这是作何？”

    “此人不是安帅！”秦毅盯着殷连慎的眼睛说道：”早些时辰，他和大司马大人一同来时，我便觉得此人有异，说！你到底是谁？”

    “我若不说，你敢将我斩杀？”殷连慎面无惊色说道。

    “没弄清楚之前，你不会死。”秦毅厉声回道，“但是，有胆量假冒安帅，你的头颅就只是暂寄于自己颈上了。”

    “哈哈哈！”殷连慎神情突变，狂笑几声，“那午前时为何不发问？为何还要遵照我的命令调动五万大军？”

    “因为你也会随军，既然你被五万虎豹军围着，还怕你能逃出？”秦毅条理清晰，神情镇定，“说！你到底是说？”

    “看来，四位统领中，只有你秦毅最为机警啊，”殷连慎无视颈上的寒芒，正负手慢身踱步，“你们三个啊，难道就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个时候，李、袁、刘三人才基本断定这个“安帅”有问题，三人连忙拔剑拎刀。

    “别，别，别！”殷连慎连忙摆手制止，“你们四个大统领围着，我又跑不掉，用得着都亮兵器？”

    “别耍嘴皮子了，”秦毅有些不耐烦，“老实交代！”说着，他手中寒剑用力压向殷连慎脖子。

    “除了相信你们，我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殷连慎苦笑两声，说道：“原本是打算瞒着你们的，因为不知道军中是否有敌人。但是今日午前，与四位初识之后，我反倒觉得，比起封老，还是更愿意把命交给虎豹军。”

    这番话让四位统领听得一头雾水，殷连慎没有理会四人，继续说道：“我前几天中了剧毒，死里逃生，如今记忆全无，但暗害我的人并没有停手，危险依旧在。”

    这个转折有点儿猝不及防，就算是秦毅这个被称为“最为机警”之人，也一时回不过神。

    “有人毒害安帅？”秦毅沉思片刻，嘴里低声念叨：“记忆全无？怪不得今天安帅的举动总感觉十分陌生……”

    “安帅，”秦毅收起寒剑，“除了记忆全无，你的身体可还有其他不适？”

    听到这话，看来秦毅是相信自己了，殷连慎这才松了口气。之前秦毅的寒剑架在脖子上时，他也是强装镇定，当时本想试探一下几个统领的思绪和警觉，没想到秦毅的反应超乎自己想象，不仅反应迅速还亮了兵器先发制人。殷连慎在心中对秦毅暗暗欣赏。

    而在秦毅看来，今天见到的安帅，确实不太寻常，但到底哪里有问题，一时也说不清楚，直到刚才说到泾江楚金霸时，让秦毅确信面前的安帅是有问题的。虽然还没搞清楚问题在哪儿，但首先武力压制肯定是没错的，这才决定亮了兵器。

    现在安帅说自己失了记忆，那么一切就解释清楚了。

    “到底怎么回事？”

    “安帅，谁下的毒手？”

    “查出来是谁，我给他全家射成马蜂窝！”

    “诸位！诸位！”殷连慎连连叫停，“我只是被毒素损伤了记忆，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其他的暂时没什么不适。”

    见四人的情绪暂时被安抚住了，殷连慎转身走到主坐前，并未坐下，神情严肃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全军开拔泾江的理由，我不能待在皇城，只有出去，只有在虎豹军中，才能保我性命，也只有如此，我才有时间和能力反击对手！”

    四位统领立刻明白这些话的分量，若非托付生死，这样的话是不会轻易说出的。

    四人相视一顾，抱拳齐声道：“请安帅放心，我等定当全力相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