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东方渐白，皇城西郊便热闹起来，城外的几个小镇早早便被虎豹军列队集结的动静吵醒，不过跟前几日皇城内大军出征的盛况不同，被吵醒的小镇虽然热闹，却极少有人前去军营附近围观凑热闹。

    究其原因，一是，跟大军集结的地点不同有关。太子的平南大军是多军联合，当时在南城门集结时，有些兵马需要穿过街巷前往集结地点，动静自然会大些，而今日虎豹军的集结地点就在军营外，没有穿街过巷有看头儿，凑热闹的小百姓自然就少；二是，辎重粮草的调配方式有所不同。平南军单是粮草调运，就动用了多个国库粮仓，这一方面也会闹大动静，而虎豹军此去泾江，可以说是轻装简行，只携带了路上所需粮草，因为华阳郡本就是安王殷连慎的封地，在那里就有足够虎豹军安营扎寨的充足粮库。三嘛……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虎豹军的军营外，可以说是五里之内“寸草不生”，多年来，附近小镇的百姓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尽量少靠近这个军营。

    殷连慎昨夜就留在军营，想着这样方便一早便拔营。他没打算跟安王府的家人们做什么道别，毕竟，在他的意识里，那个王爷府并不能称之为“家”，倒不是对这个王府有什么意见，只是此时的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陌生的，如要从“安王府”和“虎豹营”两者中做个选择。带着“上一世”记忆的他，定然是想都不会想就选择后者。有了后者“虎豹军”提供的强大后盾，才有机会护住前者“安王府”——这个他打算在这一世换一种活法的地方。

    安帅殷连慎没有什么动员训话，待全部集结完毕后，五万虎豹军便有序出发。东南方向，清晨的阳光撒得极为匀称的那个小山丘上，杵立着两马两人，静静地看着虎豹军向西北远去的背影。

    “封老，安王也走了。”少年明亮的声音说道。

    “他走，是对的，”老将军眼神中恍惚闪过一丝黯淡，“留在皇都，没什么用。”

    “属下想……”少年犹豫了，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清风，我们得留下，这里，有我们的战场！”

    老将军刚才闪过的黯淡好似错觉，一瞬间，他的眼中竟涌出腾腾杀气，这种气息，好像眼前面对着千军万马的敌人一般。

    “属下……明白！”少年的语气平静且沉稳。

    一老一少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虎豹军慢慢远去的队伍。

    行军途中，殷连慎的心情无比舒畅。虽然早已打定主意，这一世不想再四处杀伐，决定做个富贵王爷，但这种久违的快马驰骋的兴奋感还是让他压抑多日的心绪得到很好的释放。

    夜色还未降临，殷连慎便下令停止行军，整顿休息。李、秦、袁三位统领听到“停军修整”的命令后相顾一看，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三人本想把这个命令与安帅身体有恙联系到一起，但很快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刘统领，都打到什么了？”殷连慎在河边洗了把脸之后，远远看到刘延兴一行三十几人驾马归来，大声问道。

    “小兴干什么去了？”

    李、秦、袁三人听到安帅的喊声，也朝着刘延兴的方向看去，秦毅率先问道。

    只见刘延兴从战马上跳下，招呼着身后的几十人把打来的猎物带到灶火旁宰杀。

    “安帅，收获不小！”刘延兴抖着战甲，朝殷连慎小跑过来，“打到四只鹿，七只羊，一头野猪，搂草的时候，还搂到几只野兔，也射中打了回来，就是还有头野猪没射中要害，中了箭还让它跑了。”刘延兴意犹未尽地说着，走到殷连慎身旁的河边，扑腾几下河水洗了把脸。

    “我说半天没见你，你小子去打猎了？”袁宗柱没有下马，驾马走过来悻悻说道。

    “说啥呢？我是奉了军令，补给军需去了。”刘延兴嬉皮笑脸，说话时还不忘捧一捧水泼向准备下马的袁宗柱。

    “我让刘统领去的，今天就走到这儿吧，一会儿咱们烤个羊吃，”殷连慎卸着战甲，说道：“秦统领，你亲自去挑个肥点儿的羊，找几个兄弟先宰了，一会儿送过来，咱几个先烤着。”

    正朝这边走过来的秦毅，本想接着袁宗柱的话，对刘延兴说教一番，但听到他是奉了安帅之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紧接着，就被安帅吩咐去选羊，更不得说了。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旷野之上，小河之畔，一大群篝火点点，几万之众在这里吃着喝着。要不是能看到四周扎起的营帐和不远处的零星分布的哨兵，这一大群，还真看不出是大肃的军队，更想不到这会是赫赫有名的虎豹军。

    “你们该吃吃，都不许饮酒！”袁宗柱带着十几个巡逻兵走到一处灶火旁，叮嘱着吃得正香的兵士们。说着，撕下一大块鹿肉继续巡逻。

    “该吃吃，别饮酒啊！”

    “别吃完了，给巡逻的兄弟们留点儿。”

    “你们几个，去把南营的值守兄弟们换下来，让他们过来吃点儿。”

    袁宗柱向来闲不住，这会儿说是在带队巡逻，但看上去却更像是在招呼宾朋。

    河边的一处篝火旁，殷连慎和秦毅、李承泰、刘延兴四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那滋滋冒油的烤全羊。

    “安帅，我们这样行军，真的合适吗？”李承泰安稳问道。

    “泾江……本来就没有祸乱，我们只是……借口离开皇城，慢慢走……不着急。”殷连慎费力咽下一大块羊肉后，艰难说道。

    “道理我们懂，只是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老李有些不适应。”秦毅说着话，手也没闲着，拿着匕首戳着火架上的肥羊，挑选着合适的肉块，又看似漫不经心说了句，“对了，安帅，你真的只是失忆，没别的不适？”

    听到这话，殷连慎拿开口中的大块烤肉，略微思忖，说道：“当时杏林说我本是回天无术，但为什么吐了口黑血又活过来了，他也说不清。我自己更是不知原委，好像除了不记得人和事之外，也没别的感觉。”

    “对了，问你们个事，”殷连慎吮吸了一下沾满油的手指，“那天我在朝堂上为了不让太子调用我们虎豹军，以泾江剿匪为由含混过去，此事竟真就这么过去了。朝廷不应该核准一下？而且动兵之前，我本以为父皇或是封老会赐我兵符，哪怕是一道圣旨、手令呢，结果什么也没有，我就这样把五万虎豹军调出军营，这是不是有些疏于管制了？”

    秦毅和李承泰停住了，相互看了看对方，似是等对方先开口，两人僵持片刻，最终还是李承泰先开了口，“安帅，那天去营中传令时，可是你和大司马一起去的，怎么还这样问？”

    殷连慎有些不明白了，“大司马怎么了？”

    “他老人家亲至，虽然军令不是从他口中说出，但你在传令时，他也并未置喙，这还用君上亲自下旨吗？”李承泰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安帅刚刚失忆，有些事情……现在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秦毅插言道，“安帅，我明白你的困惑，你或许是觉得调动兵马这样的大事，章程上过于简略。”

    “不是吗？本帅又不是割据的地主，你们也不是山间草寇，五万人马说走就走？”

    秦毅转着眼珠子思忖着什么，片刻，说道：“安帅，我朝现在的国制……实际上是您的父皇，也就是英帝陛下，与大司马封老将军共同携治。陛下操持国计民生修生养民，封老将军把持兵马护卫江山……”

    “啊？难道……”

    “难道什么？”

    秦毅的解释印证了殷连慎之前的猜想，但实实在在听到这样的话时，殷连慎还是忍不住惊讶，一国之君怎会如此放任臣子把持军政，这也过于昏庸了吧？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得想到张让那些宦官当年是如何把持朝政，为祸江山。

    “那，这么说……父皇对封老是极度信任的……”殷连慎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忧，只是试探着提到两人关系，想听听秦毅他们解说。

    “这有啥信不信任的，咱大肃的江山本就是陛下和大司马共同护卫的……”一直忙着吃嘴的刘延兴插了一言，“一国二主嘛！”

    “小兴！”李承泰厉声制止了刘延兴，“休要胡说。”

    刘延兴立刻缩了缩头，低头啃起手中的羊肉。

    殷连慎更加迷乱了，一脸疑惑地看向李承泰，见他不语，又转目看向秦毅，似乎在等待有谁帮他解惑。

    秦毅脸上似有难色，顿言说道：“安帅，这些事，说来话长……我们当时也还年少，知道的并不真切……以后，属下再慢慢告诉你。”

    说来话长？当时年少？秦毅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个三五岁，难道……要搞清原委，还要追溯到十几二十年前？殷连慎不禁思忖起来。

    “安帅，您只需知道，”秦毅收起了刚才脸上的难色，一改严肃，说道：“您口中的封老，是我大肃的国之一柱，不管陛下他们最终决定为何，都不会有损您的。”

    看着秦毅眼神中灼灼的火光，殷连慎暂且压制了心中的疑惑，没再多问。他此刻突然对这个全新的朝代有种莫名的好奇，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富贵王爷的梦想最终会成为泡影。

    “好！我不问了，”殷连慎脸上挂着轻松，站起身来，拍撒着手中的肉末，“我现在本就是病患之人，想多了也没用，听你们的。”

    见殷连慎如此言语，秦毅和李承泰脸上的紧张严肃也渐渐舒展，秦毅似是想到什么，连忙起身叫住殷连慎，“安帅。”

    本想起身走动的殷连慎站住脚步，“还有何事？”

    “今日……兄弟们也休息够了，明早启程，我们加快行军速度吧。”秦毅抱拳说道。

    “哦，行！明日开始，提速行军，你们不是说泾江的楚金霸是我义兄嘛？也好让我们兄弟尽快相聚。”

    “属下遵命。”李、亲、刘三位统领齐声抱拳。

    “对了，”殷连慎走近秦毅，“秦统领，明日你派出一个小队，卸下军装奔赴泗南郡战场，帮我查看一下太子平南大军的战况，随时来报。”

    “安帅，属下已经安排过了，”秦毅淡然说道，“昨日出征时，已经派出监察营里两百兄弟，估计……我们到达泾江时，就会有战报传来。”

    殷连慎心头一紧，他也不知道是该为手下们办事得利感到欣慰，还是为他们擅作主张而气愤。

    “好！”说着，便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刚走两步，似是想到什么，又止了脚步，“你们还部署了哪些我不知道的？”

    “嗯？哦，也没什么了……南疆战事，毕竟是家国重事，这些部署……都是您，您之前吩咐过的，属下们时时谨记，”秦毅好像犯了错一样，连忙解释，“除此之外，还把我们的行程提前通报给泾江楚金霸，想必……楚大哥知道安帅要来，定是十分高兴。”

    殷连慎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现在不光是封都渊那个“国之一柱”的军权让他心有忌惮，就连自己手下……都在轻易地擅作主张。这个朝代的军队管控简直比自己“上一世”所处的那个乱世还要松散。

    但考虑到自己对这里实在是太过陌生，殷连慎也就暂压心绪，没说什么。

    “你刚才说错什么了？”李承泰看着安帅离开的背影，小声问向秦毅。

    此刻秦毅也是一脸茫然，他也看出安帅脸上挂着不悦，但这些部署在之前都是顺理成章的，怎么失忆后的安帅似乎对这些不是很满意？

    “我也不清楚……”秦毅小声嘀咕着，略有所思问向李、刘二人，“你们说，人失忆之后，性情是不是也会改变？我怎么觉得安帅失忆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秦毅的这种感觉，不是此刻才有的。准确地说，是在军营中第一次见到他时，这种感觉便隐约存在了，而现在，更是越来越强烈。

    “你是说……”李承泰不甚理解地接了一句。

    “失忆了嘛，”刘延兴拍着秦毅肩膀，神情轻松，“当然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个啥样的人了，有些变化，也很正常。我倒觉得现在的安帅更好。”说着，又用力扯下手中的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

    秦毅朝刘延兴翻了个白眼，他很清楚，此时这个小统领正是心情大好。天黑之前，打了半天猎物的高兴劲儿大概是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