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中唐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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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圣上这么心累

    听到独孤谓带来的圣上口谕,李训并没有立刻前往大明宫,而是坚持在金吾卫院内把手头该审理的案子判完,才吩咐十几个内侍抬着装满案宗记录的箱子跟着他前去面圣。

    李训还没进殿就听到圣上和工部侍郎董希孝的谈话声,似乎在聊黄河决堤、运粮水路被阻的事,他在殿门口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让下人进去通报。

    一听说李相公来了,本来身体疲惫、气息虚弱,斜靠在胡床边上的李昂强打起精神,宣他进殿议事。

    李训走到宫殿中央,先是行礼朝拜,而后招手示意太监们把一个个箱子抬上来。自有宫女拿来月牙椅和软垫伺候这位权势滔天的宰相落座,但李训并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拎着椅子直接来到胡床边紧靠董希孝坐下。

    三人的身位倒是形成了稳定的三角形。

    内侍们搬来的箱子虽是木头材质,但里面装了不少资料信件,也显得格外厚重,一个个都吃力不少,很是费劲。

    一时间,大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木箱落地时发出的沉闷响声。

    李训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但凌乱的头发和黑眼圈出卖了他的疲惫。董希孝则是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李昂五指在胡床上轻轻敲击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李训憔悴的脸色,率先打破沉默:

    “李相公在含元殿受击吐血昏厥,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没说安心回家养病,反倒坚持追剿逆党,一夜未曾合眼,当真是公忠体国。”

    李训眉毛一挑,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圣上会直接借由独孤谓的事对他发难,再不济也会问他木箱内放着的卷宗和证据。却没想到这头一句竟然是闲聊扯些有的没的,有些摸不清圣上的出牌路数了。

    但能做到这位置,李训什么阵仗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接招就行,于是他便微微欠身作答。

    “老臣惭愧,深蒙陛下圣恩,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

    李昂听了心里直冷笑,你也配和诸葛武侯相提并论,他不想再废话,把手边几本奏本递给李训。

    “李相公看看,多地急报,北边大旱粮食减产,东边黄河决堤船只难渡。而这几年长安城人口已超过百万,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得面临饥荒的难题...朕实在不想看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爱卿有何良策?”

    李训默默扫了一眼奏本的内容后将之搁置在桌案上,思索一番后正要回答,突然有宫女从殿后转出,小声奏报道杨贤妃准备了早食请圣上用膳。

    李昂稍许惊讶,自己在这御前会议,后宫竟然有妃子敢打扰的。但一想到历史上杨贤妃深受唐文宗李昂的宠爱,性格乖张,如此无礼的行为也就合理起来了。

    杨贤妃后因参与到立储事宜而被唐武宗赐死,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董希孝和李训刚要起身行礼告退,李昂摆摆手让他俩坐着一起吃,而后诸多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几案上很快就摆满了菜品。

    李昂小口小口啜饮着加了鱼肉和红枣的白粥,只觉得口感细腻,鲜美无比,腹内暖洋洋的,饥饿感一扫而空。

    李训估计是怕喝粥发出声音,在皇帝面前失了仪态,只是简单拿了张胡饼啃着,一些掉下来的碎屑也被他用指头沾起一并吃下。

    董希孝则是爱吃那几个甜品,也不客气,那一碗奶酪浇鲜樱桃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李昂还瞥见他偷摸拿了好几块冻酥花糕藏在怀里。

    喝碗粥李昂随手把碗放在胡床边,立马有小太监收好拿下去,两个宫女一个跪捧着热毛巾伺候他擦脸,一个捧端着水盆供他洗手,倒是没有漱口的,怕是出于体面考虑。

    “李相公,朕打算派你去江淮地区监修黄河水路,意下如何?”李昂把毛巾拧干,递给了爱吃甜食的董希孝,他的胡子上沾了一圈糖浆,后者有些尴尬和惶恐,但还是感动的接过来。

    “可以。”李训点了点头,“但臣有一个请求,还需圣上答应。”

    他知道在这清剿余党、培植嫡系的关键时刻,圣上将自己派往江淮意欲何为,无非就是打乱自己的节奏和布局。

    黄河泛滥向来是朝廷头疼的事,历朝历代都不断维护监修,但都成效甚微,自己这一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怕是回来朝堂上早就全是郑注和鱼弘志的人了,哪里还有立锥之地。

    但此事又是个无解的阳谋,自己身为当朝宰相,分管着工部,抢修黄河决口是分内的事。而且还涉及到粮食供应和朝局稳定,若是推辞免不了要落下个失职罪名,给郑注等人留下攻击自己的把柄。

    所以绝不能拒绝圣上的旨意,而是应该提出自己的要求,让圣上知难而退,主动收回成命。

    “但说无妨。”

    李训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神情坚定。

    “钱!”

    “臣可以去江淮,但若没有朝廷财政支持,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只能自己跳河堵住决口了。”

    李昂叹了口气,又开始头痛了,钱钱钱,朕去哪变出来啊,贫贱帝王百事哀啊。

    “此次对仇士良抄家,所得几何?”

    李训一点都没思索,脱口而出,数据极其精准:

    “有金4000多两,净银3多万两,铜钱堆积如山,数不清有多少贯,各式金银器皿、玉器、首饰、家具和珍贵字画、书籍上千件,房屋宅基地57所,田地山塘2万多亩,新旧衣服近3千件,布匹近2万匹,零碎段绢5万多块,胡椒300余担......另有刀剑千余件,可见此人的狼子野心,还有与朝中大臣往来的文书不尽其数。”

    李昂瞥了一眼那些木箱子,“那些书信,都在这了?”

    李训拱手施礼,“启奏圣上,都在这了。”

    李昂点点头,“独孤谓怎么回事,有他的书信吗?”

    “微臣不知,案卷记录实在太多,来不及细看。”

    “那你无端派人去抓,他可是天子门生,你哪里是在打他,明明是在打朕的威信,打朕的脸面!”

    听到这话,李训脸色不变,只是缓缓起身跪下叩拜。

    “臣惶恐,仇士良那厮与礼部交往最为密切,往来信件多如牛毛,臣担心出现漏网之鱼,也害怕他们畏罪潜逃,不得已才全部抓住严加审讯,请圣上明鉴。”

    李昂沉默了会儿,并没有抓着这话题不放,而是转头问董希孝:“查抄来的钱财拿去治理黄河,够用吗?”

    “圣上您说笑了,这点银子扔进黄河里,怕是还听不到一声响。”

    李昂以手扶额,疲惫的闭上双眼。

    “罢了罢了,这点东西赏赐给平叛有功的金吾卫将士和吏从吧,对了,再从国库播一点给神策军和内侍,安安其心。”

    董希孝小心的抬起头颅:“圣上,国库真没有什么钱粮了。”

    “那就先苦一苦朕!朕的吃食、衣裳、月例都减了,宫殿也别修缮了,还不够那就朕舔着脸去和长安城内的富商借钱,再不够那就把陵寝修建也停了!朕死后裹张草席就扔水沟里,你看行不行!”

    董希孝听到圣上发了这么大牢骚,不敢言语,脖子一缩,也跟着跪了下来,大冷天汗水直冒。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们,李相公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回家休养,等郑注回来再议怎么处置仇士良残党,那些人有官身的先行放出,照常做事,没官身的就关在金吾卫院吧。”

    “二位爱卿回去吧,朕有些乏了。”

    李训身体一僵,吸了口气调整情绪,而后郑重接旨,都没跪拜行礼便匆匆离开,脚步沉重。

    董希孝一声不敢言语,磨磨蹭蹭等李训走远后才行礼走人。

    李训揉了揉太阳穴,叫崔慎进来,随手拿起桌上两块芙蓉糕递给他,崔慎不好拒绝,尴尬的拿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中书舍人是谁?”

    崔慎想了想,“暂由兵部尚书柳公绰之弟柳公权担任。”

    “哦?”听到熟悉的名字李昂有些惊喜,“他可是精于书法?”

    “圣上英明,柳舍人的字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深受穆宗皇帝喜爱,且他文采亦是极佳,能三步成诗,实乃大才。”

    李昂点了点头:“朕要回寝宫休息会儿,你让柳爱卿候着,我醒来便会宣他来大明宫,替朕写两封诏令发出去。”

    崔慎没敢问是写给谁的,拱手答应下来。

    李昂起身,一旁侍立的太监赶紧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李昂自己打了好几次绳结都扣不紧,只觉得诸事不顺,十分泄气,小太监不声不响上来帮忙。

    “识字吗?”

    那小太监有些紧张,抖抖索索的,系完扣子立马跪在地上低头回话。

    “奴五岁就进宫了,未曾识字。”

    “挺好。”李昂指了指那几个木箱子,“你带几个同样不识字的小太监,把这些箱子拉到皇宫门外,放把火全烧了,剩下的灰拉到御花园内施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这道理李昂还是懂的,有时候人不是真的投靠阉党,形势所迫罢了。再说了,朝臣杀完了,谁给自己办事啊,烧了这些信件就当收买人心了。

    小太监只顾磕头答应着。

    崔慎也跪下行礼,刚要夸圣上圣明,有魏武遗风,当年曹操打下袁绍也是这么处理文官来往信件的,但转念一想这些话似乎不合适,又匆忙把话咽下去,十分滑稽。

    李昂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骂了一句“德性”,随后便走出宫外。

    此时已是深秋中午,长安的冬天来的很早,天气阴冷晦涩,刺骨寒风刮过,李昂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咳嗽了几声。

    他看着乌蒙蒙的天空,感叹这么快就起大风了,身心俱疲,突然很是想家,不自觉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