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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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新旧事小展拳脚

    几个月水一样流走。

    瞿宁躺在床上午休。

    天津干燥,风口吹出来香喷喷的湿气,使人昏昏欲睡。

    再醒来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你醒了。”

    阵阵痛意从左肋下传来。

    瞿宁看着儿童床边的女孩。

    阳光中她披着细软的头发,一部分头发垂在脸前,挡住了五官。

    瞿宁很慢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以一个七八岁小孩的形状躺在这张儿童床上。

    如果是回转到了过去,世界似乎有些过分地模糊。

    她听见女孩说:“你睡太久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瞿宁心想:这是什么话?睡觉的时候我的心脏难道不跳吗?还有,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他们是谁?

    她正想问,那女孩又说:“你不起来吗?”

    “我胸口很痛。”

    瞿宁说:“我既然刚才都快要死了,现在活过来怎么能那么快?”

    她像都市怪谈里的洋娃娃一样瞪大了双眼,诧异地捂住了嘴唇,似乎刚刚瞿宁是在说“人是猫生的”一样。

    她的表情诡异。但瞿宁丝毫不为所动。

    “你到底是谁?”

    “你、你,你原来会说话!他们说,你是哑巴。”

    “他们?”

    “你是真的失忆了吗?”

    女孩伸出手在瞿宁面前晃:“我是你的姐姐,你叫艮土,我是兑金。”

    “我没有姐姐。还有,艮土,兑金?这是什么?”

    兑金皱眉看着瞿宁:“你是真全忘了。这是八卦,老师说过的。”

    “你在撒谎。我是孤儿,我没有姐姐。”

    “我没骗你,干姐姐也算姐姐。我们都没有爸妈和兄弟姐妹了。”

    “你也是孤儿?”

    “这里谁不是?”

    兑金不以为意:“他们都以为自己只是没有爸爸妈妈,只有我知道,我们全都是孤儿。姨妈说我们是姐妹,可我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瞿宁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心想难道现下是回到孤儿院了吗?

    但是那时不是这样。

    瞿宁记得很清楚,兑金说的这些事和人都不可能存在。

    她所在的老福利院堪称天底下最普通的地方,那里没有秘密。

    院长也不会给她们上八卦课。

    瞿宁沉思的样子落在兑金眼中明晃晃是怀疑的证据。

    小孩最讨厌被质疑说大话,她立刻道:“你不要不信!这件事现在还没几个人知道,我只说给你听,你要相信我。”

    瞿宁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把手伸进病号服里,摸到胸前有缝线和绷带。

    她心中怀疑是自己的肋骨断了,于是故意咳嗽一声,结果登时被痛得挤出眼泪花。

    “你还没好啊?”

    兑金上手要来摸,被瞿宁避开。

    小女孩有点尴尬。

    瞿宁主动追问:“那姨妈呢?我不舒服,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兑金再度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姨妈的小孩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每个人生病难道她都要去看吗?”

    瞿宁皱起眉。

    肋骨断了可不是小事,有缝线说明已经开过胸。

    很可能是肋骨骨折引发气胸。

    气胸别说放在小孩身上,就算成年人也会因此丧命。

    但是兑金显然是丝毫都不放在心上,她似乎以为这是个感冒,喝点热水出了汗就好了。还有那个姨妈,“有星星那么多的小孩”是什么意思?

    就算她是蕨菜成精也没有那么多种子。

    “你说我们学过八卦?”

    “是啊。”兑金说:“我学得很好,你最近有没有丢东西,我可以帮你找。”

    瞿宁听着她天真无邪的语气。

    “你还会什么?”

    “老师说我枪法很准,”她回忆着说,“体能也还行。”

    瞿宁默默,肋骨的伤口这会儿不那么痛了,她得以平顺地思考当下的情况。

    兑金说的也许是真的,她断了肋骨躺在这里应该也不是幻觉。

    可是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

    那么这是谁的记忆?

    见她出神,兑金又问:“你不是也会吗?”

    “我?”

    “这些我们都要学的啊,”兑金奇怪地问,“你是不是睡迷糊了,你不是很厉害的吗?”

    “你觉得我很厉害?”

    “是啊。”

    兑金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是体能第二名,很多动作只有你能做,你格斗是不是也是前三?你不知道吧,我都不会用甩棍。不对——”

    说到这里,她的面色终于有些变了。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瞿宁没有回答她。

    从她的眼神中,兑金本能地感受到平静的空气中涌动威胁的气味。

    她从床边站起来,有些警惕地看着瞿宁。

    “有一件事,你刚刚没有说实话。”

    兑金盯着她:“我说过没有骗你!”

    瞿宁也看着她。

    很奇怪的是她此刻仍然看不清兑金的脸。

    除眼睛外,兑金脸上依旧模糊不清。

    “你的名字,真的是兑金吗?”

    窗外有一阵风吹过,女孩僵直的脊背突然垮塌下来。

    她认命般说:“你总是这么聪明,我比不过你。你才是姐姐。你是金子,我是泥土。”

    “既然不觉得自己是泥土,就不要把自己比作泥土。”

    瞿宁说。

    这个叫艮土的女孩心高气傲,每一句话都在试图证明自己与普通人的不同。她心中的自己不可能是默默无为的泥土。

    这样说,只是在变相挖苦其他人。

    小女孩被拆穿了也觉得没意思:“你继续睡吧,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是该吃晚饭了。”

    “你躺着吧,他们会给你送饭来的。我是自己出来的,必须在落锁之前回去。不和你说了,我走了。”

    她动作极快地关上门,陈旧的病房中只剩下尚未落山的太阳。

    她走出病房前,瞿宁注意到她脚上的鞋磨损得厉害,也伸头去看床边自己的鞋。

    果然,两双鞋是同一个制式。

    或许是卧床的原因,自己的鞋看起来更新一些,但也是黯淡地半旧。

    孤儿这件事,或许她没有撒谎。

    ······

    ······

    蝉声阵阵的午后,激烈的冰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这座城市。

    房顶屋后,到处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客厅里,瞿宁穿着成套的棉家居服。她生得长手长脚,衣袖和裤管都有些短,盖不住手腕脚踝的皮肤。

    阴云密布的天色下,保洁阿姨轻手轻脚地打开灯,又很快关掉。

    沙发上,疲累的陈愿蜷成一团。冰雹砸地的声音笼罩,她睡得很不安稳。

    一件宽大的毛毯覆盖了她。

    很快,她呼出的气息重新变得绵长而甜蜜。

    瞿宁站在沙发后,望着远处的树和天空发愣。

    刚才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坐起时,心神还深陷那如梦似幻的故事中。

    但仅仅是眨眼后,梦境就悄悄从她的脑海中退去了。

    她不记得内容,唯一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一切都极其熟悉。

    可试图回想时,陌生感如同窒息的潮水般涌来。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说:这很重要,不要忘记。

    瞿宁不由自主地强迫自己去回忆和思考。

    在极静的午后,回想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是如此困难,以至于不到十分钟,瞿宁就深深被窗外的一切吸引,将那个声音连同梦境一起抛到了九霄云外。

    送风口仍然一刻不停在工作。

    厨房不知道炖了什么汤,清润的甜味疏漏地混进管道里,被裹挟着去到房子的各个角落。

    整栋别墅似乎被腌进了果酱罐子里。

    空气中的一切都被均匀地涂了层寡淡的甜味。

    “咳咳。”

    陈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沙发上,眼中白茫茫地裹着毯子。

    映着阴天,她的面色灰蒙蒙的,鼻尖却是淡淡的桃色,看上去无辜而柔弱。一贯呼风唤雨的陈五小姐,却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暴露了爪间肉粉的掌。

    这让瞿宁意识到,陈愿实际上才刚19岁。

    当她的同龄人大多还在模仿和探索时,她便已经在生海和死海之间划动船桨。

    陈愿难得一见的脆弱时刻如同烟花,刹那后便消失不见。

    她掀开毯子站起身,目光落在了窗前的瞿宁身上。

    “你感觉好点了吗?”

    她说:“我昨天看了新的体检报告,应该基本没事了。你不用再吃药了。”

    我根本没有吃药。

    瞿宁在心中默默道。

    她知道事情诡异,也不想和陈愿探讨诡异的病情,故而只是草草点头了事。

    “你下午来不来靶场?”

    陈愿又问。

    瞿宁看着外面的天。

    风雨飘摇,天地间只剩一抹绿色。那是花园的绿植,被园艺阿姨搬进了玻璃房,此刻才得以免受自然严酷的折磨。

    陈愿也在看着外面。

    她的视线越过瞿宁落在外面,整个人都异常地平静。

    瞿宁能感知到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与自然不同的残酷气质。

    满室甜汤,只剩下她这一株带刺玫瑰,冷冷地开放着。

    “你想试试拳击吗?”

    瞿宁转过身,隔着沙发看着陈愿。

    她实在太小了,年纪和身形都不理想。

    “好啊,”陈愿说,“我先给靶场打电话。你要什么样的场地?”

    “普通软地就行,先试试发力。”

    陈愿翻出手机发信息。

    ······

    陈愿展现出令人咋舌的学习能力。

    从熟悉站架到掌握用腰带动全身的发力规则,她只用了一个小时。

    黄昏降临前,她的原地出拳已经像模像样了。

    “你想不想玩玩?”

    陈愿正在喝水,就听见瞿宁放下手把问道。

    年轻人总是对“玩”这个字眼格外敏感,大小姐也不例外。

    陈愿拧紧水杯,温顺地坐到瞿宁身边:“玩什么?”

    瞿宁在揉自己的拳峰:“和我试一试实战。”

    “你知道,我是野路子,没有规章。这个东西是打着打着就会进步的。而且你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她举了个例子:“如果你和你的仇人在浴室里交锋呢?生活里没有人能像教科书一样动作,只能凭借身体反应。”

    陈愿想到自己裹着浴袍站架的样子,脸上微微浮起被逗笑的笑容来。

    “如果你的生活就是擂台,你的身体会帮你记住所有动作。”

    瞿宁站起来,把护具放到两人面前。

    “你会手下留情吗?”

    陈愿抚摸着护具,问道。

    “我会尽量不伤害你,但是我觉得不安全的话,可能会优先保护自己。”

    懂了,陈愿心想,在专业领域让她刮目相看,不是那么容易。

    陈愿默默穿好了护具,伸出手,瞿宁帮她缠上绷带。

    接触中,陈愿摸到瞿宁手上的茧子很厚。

    “先适应一下,轻微的紧是正常的。”

    瞿宁一边给自己缠一边说:“血能流通就行。”

    陈愿正对着自己鼓起来的拳峰发呆,又听见她解释道:“你的拳头比较嫩,怕会破皮。”

    瞿宁实在是太认真了。

    她如此严肃地对待这一段“玩”的游戏,陈愿感受到心中有一种轻松的愉悦。

    但转念又想:瞿宁生病之后,她有多久没有打一场比赛了?

    她是不是在借着我怀念之前的日子?

    地下拳手不应该过得这样穷困才对。

    瞿宁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天她搬家收拾出来的行李,连一个22寸行李箱都装不满。

    难道八极吞了她的钱?

    胡思乱想间,瞿宁为陈愿拨开了绳索,陈愿弯腰钻进去。

    尼龙材质的垫子软腾腾,却莫名能激起陈愿久违的好胜心。

    用下三白直面对手,对她来说还算是新奇的体验。

    瞿宁站得非常松垮,似乎浑身都放松了,但陈愿心知这种状态只是迷惑。

    她小心翼翼地围绕着瞿宁,用左手比划着试探距离,同时又不敢靠近。

    地下拳手出手相当准,一拳能解决的事不会出两拳。

    陈愿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腮,就听瞿宁说道:“手要再往下一点,捂下颌和脖子。”

    陈愿这才明白,瞿宁集中精神在关注自己的姿势和状态。

    目前瞿宁显然没有打算一拳将她KO。

    但是什么时候这一拳会落下来,仍然是未知。

    她边想边绕第三圈,瞿宁目光如钟:“现在,前手拳。”

    陈愿挥拳,被躲过,立刻接上后手,但依旧被轻松闪过。

    面前的女人如同电,一闪后便不见踪迹。

    陈愿暗道不好,瞿宁已经绕到她身侧。

    她手肘以下的位置都大门敞开,没有任何庇护。

    正在陈愿以为自己会被一击倒地时,瞿宁却又跳步到正面,让她继续练前手和后手。

    “你的身体不够灵活。”

    她一边躲过前摆,一边问道:“做过手术吗?”

    “没有。”

    没得到对手对待的陈愿吃劲地挥着拳头,不管不顾的劲头一上来,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好让瞿宁和她光明磊落、酣畅淋漓地练一练。

    她没有注意到,瞿宁的眉头悄悄皱起了。

    “不要把持械那一套带到这里来,”瞿宁提醒道:“你还不能像控制刀那样控制手。”

    是吗?

    陈愿咬着牙。

    瞿宁看着她的样子,心说真是死脑筋里的死脑筋。

    为了让死脑筋解气,瞿宁终于挥出今夜的第一拳。

    拳风阵阵,陈愿开始被迫闪躲。

    她的闪躲动作十分笨拙,很多时候整个人只是在盲目地后退。

    如果到了围栏上退无可退,瞿宁知道能够锁住她。

    但陈愿也想到了这一点,死死地控制着和围栏的距离。

    所有的攻击几乎都是新手能够躲过的分量。

    看得出来瞿宁根本不想ko她。

    陈愿一边狼狈地躲着,一边等待着偶尔进攻的机会。

    瞿宁的臂展很长,身高也高,她进攻的时候,不贴身根本没有机会。

    但是一贴身,速度跟不上,还没出拳就会被打中。

    陈愿想到一个极为下三滥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