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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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躲横祸丛生疑云

    陈愿无语地看着茶几上的西瓜。

    暑气渐消,西瓜正在悄悄过季。

    瞿宁举着一块瓜,默默地嚼着。

    她穿着松垮的T恤。

    从下颚到锁骨,以陈愿的角度看过去,眼前是一道非常优美的弧线。

    她非常白,皮肤透,脖子上几个红彤彤的蚊子包格外显眼。

    那段颈,简直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陈愿拿起一块西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瞥。

    瞿宁很快感受到她的视线,两人转为对视。

    陈愿看着她的眼睛——有魔力的一潭水。

    她感觉自己如陷泥淖。

    “吃饭吗?”

    瞿宁问。

    陈愿毫无反应。

    她再次重复道:“吃饭?”

    陈愿如梦初醒:“吃。”

    瞿宁站起来,将瓜和勺子都放回茶几上,拿起湿毛巾擦手。

    “下午不去东郊了。”陈愿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得去吃个饭。”

    吃饭?

    瞿宁不解。

    陈愿解释。她只是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正当陈愿想要再补充一些背景知识时,瞿宁第一次无端地打断了她:“你刚刚说的够多了。”

    第一次被人打断,陈愿讪讪地闭上了嘴。

    瞿宁或许也觉得自己太没礼貌,又补充说:“你的家事,我不能参与太多,我只保证你的安全。”

    陈愿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微笑浮上面孔。

    瞿宁太天真单纯。

    她能想象到的困难,最多不过是陪陈愿一起去死。

    陈家水情复杂,但是她现在只是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死死地抓着陈愿和一根横生的树枝。

    ······

    艳丽的晚霞爬满天空,深蓝的布加迪随意地停在使馆区路边。

    陈愿下车,打开翻盖机,一份迟来的传真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她扫一眼就合上手机。

    瞿宁大步走在她身前,一身都是对钩的运动服,黑衣黑裤,看上去很专业。

    “别紧张。”陈愿说。

    瞿宁摇了摇头,她只是有些晕车。

    餐馆就在前方,陈八的人在门口接她们。

    陈愿留意了一下这几个人,发现他们相当放松,不像是有重要任务在身的样子。

    她和瞿宁上到二楼包房。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座位中松弛的陈八。

    陈八今年正好二十三岁,典型亚洲人长相,两条上挑的眉毛下是一对三角眼。

    今天他穿了一件拼色的皮夹克,整个人看上去状态不错。

    简单寒暄之后,陈愿落座。

    瞿宁站在她身后,陈八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

    直到陈愿拉开一把椅子,问瞿宁坐不坐。

    陈八的目光落在瞿宁身上。

    女人衣着非常宽松,看不出底细。

    菜开始一道道传上来。

    陈愿看了一眼瞿宁,后者没有要坐的意思。

    她推回椅子。

    ······

    名义上是来吃饭,实际当然有话要说。

    陈八和陈愿对视一眼,陈八将一叠果切推到她面前,问:“你在杭州的时候惹了一个案子?”

    “嗯,有结果了么?”

    陈八摇头:“那种案子暂时恐怕不会有结果。其实那个人就算不出意外,也活不了几天了。”

    陈愿皱起眉:“你说。”

    “秦皇岛出事了,码头的人倒了很多,初步怀疑是传染病。几个码头,那个和尚都去过。”

    “不可能。”

    陈愿本能地想要辩驳:“我和他近距离接触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点事也没有。”

    陈八将她打量了一遍,又说:“现在几个叔伯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知道的,如果处理不好,他们不介意换人。”

    陈愿脸色有些发青。

    她想起方才那迟到的传真,心里就有些烦躁。

    陈八神色很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他喝完杯里的酒,倒酒时给她也倒了一杯。陈愿接过来,一口喝干。

    烈酒像一尾鱼,从喉头往下钻,弄得食道一阵痉挛。

    陈愿感知到瞿宁的视线。

    喝酒时她一直在看着她,直到她正常开口说话。

    “六叔可能知道一点。”陈愿说。

    陈八点点头:“所以我约了他,就在隔壁房间,你想来吗?”

    ······

    陈愿和瞿宁躲在包厢的隔间里。

    被陈八捧着,老六很快喝大了,开始醉醺醺地胡言乱语。

    陈八见机,立刻将话题引到传染病上。

    门后。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试药人······谁先找到试药人,谁就能握住陈家。”

    老六大着舌头说。

    看得出他非常信任陈八,根本没有想过陈八竟然会选择和陈愿合作。

    陈愿和瞿宁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事情越发错综复杂。

    本来只是一次传染病,现在范围已经扩大到几十年前的制药产业和整个家族。

    现任董事长,在陈家兄弟中排行老大的陈文清,这两年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

    换届指日可待。

    一件事一旦涉及权力,其中的一切都会变得恶心。

    而陈愿知道,陈八对掌家权力,几乎是势在必得。

    他招兵买马,旗下阵营在短短几年里飞速壮大,胃口和野心一定不小。

    十二岁自立门户的人身上有果断的魄力。

    席上,陈八面上不表,又问老六,什么试药人。

    但这个六叔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他一直嘀咕着“药厂”“码头”之类的,没一会儿就一头栽倒在桌上。

    ······

    陈愿重新回到桌上,讨人嫌的长辈已经被送回家了。

    陈八还在喝,包间里弥漫着浓厚的酒味。

    陈愿看着他说:“这件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

    和尚是谁?

    传染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所有人都默认的家门秘辛和迅速蔓延的传染病背后,究竟是什么?

    那些长辈对此是什么态度?

    陈愿又问:“你还想查下去吗?”

    陈八道:“你也听见了,这事和掌家权力有关系,难道你不想查?”

    大小姐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

    她抬头看他一眼,陈八还是混不吝地盯着酒杯。

    饭桌上一派沉默,只剩下没怎么动过的菜,一道一道地冷却凝固。

    这是一家顺德菜,著名的干炒牛河表面正在浮出大量的油。

    正当陈八以为她准备要走时,却听她说:“把菜热热吃完再走吧。”

    “你喜欢这家店?”

    陈愿边倒白开水边说道:“既然说是来吃饭,就别空着肚子回去。”

    她递给瞿宁一副碗筷。

    这次瞿宁只是犹豫片刻,便接过碗筷在她手边落座。

    陈八给瞿宁也倒了杯酒,递到她面前时,酒杯却被陈愿拿走。

    “喝这个。”

    陈愿将手里的白开水放到瞿宁手边。

    “最近住在哪里?还是住在武清吗?”

    陈愿点点头,又说:“今天太晚了,到这边住。”

    “你自己开车来吗?给你找个司机?”

    已经喝了酒的陈愿用目光询问瞿宁,后者表示没考过驾照,没法把门口的布加迪开回去。

    陈八笑着看着两人的互动,目光里有些嘲弄。

    ······

    跑车只有两座,暂时停去附近。

    陈八的司机姓张,开来辆商务车,软座可以放倒,变成两排床。

    陈愿喝了不少,躺着更觉胃里沉沉。

    她心想这一趟总算有了收获,尽管线索仍然不多。

    夜色清凉,她拉开车帘,目光随意地掠过路边的巨型广告牌。

    本是不经意,一瞬间却突然绷紧了全身。

    “雾”中的广告牌完全破碎,纤维碎片随夜风虚虚浮浮地飘动,像老电影卡了带。

    是车祸。

    潜意识的反应速度惊人,她立刻吼了出来:

    “掉头!回城南!”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辆看不清牌照的大货车就朝车冲来。

    速度之快,几乎没有给人思考的时间。

    司机狠狠打方向。

    瞿宁几乎是立刻翻身,将自己整个人都压在陈愿身上,用母鸡护鸡仔的姿势将她紧紧护在身下。

    陈愿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非常热。

    虽然瞿宁看上去肌肉密度不大,整具身体连肉带骨地罩上来时,陈愿还是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两车几乎只差一公分就要撞上了。

    司机急速又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大半都进了应急车道,这才将将避开发狂的货车。

    两车错开后,货车速度丝毫不减,径直就往广告牌的方向冲去。

    瞿宁放开陈愿,两人都坐起来。

    前座的老张大汗淋漓,一时缓不过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车速明显地慢了。

    “油门,不要往北开了,回城南的兰嘉苑。”

    陈愿沙哑地说。

    司机如梦初醒,逐渐回到正常驾驶状态,车也顺利离开了应急车道。

    陈愿下意识地回头看。

    只见那货车冲出围栏,一头撞上了之前所见的广告牌,硬质纸板碎裂、随风飘起,和她之前“雾”中所见的景象分毫不差。

    “小姐。”

    车下了高架桥,司机总算敢擦把汗,唤她。

    “多谢你了。”

    陈愿向他道谢道:“这趟辛苦费明天就会打到你卡上。”

    话虽如此,后视镜里她的面孔白得像一片纸。

    司机连忙道谢。

    陈愿疲惫地躺下去,又不说话了。

    ······

    ······

    车祸后,瞿宁连续两天没有说话。

    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几天变得更像个闷葫芦。

    只有陈愿偏过头看她时,她才回应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在此之前,陈愿当然设想过她可能的反应。

    瞿宁不是傻子,不可能被一直糊弄,终有一天她会发现陈愿的自私和无情。

    真到那时,瞿宁会怎么做呢?

    她还会信誓旦旦地保护她吗?

    陈愿说自己有生命危险,却没有告诉瞿宁,这种危险是她主动招惹的。

    陈愿无法放弃争家产,无法不去查传染病,就避免不了钻进迷雾里,无法避免变成可怜的靶子。

    秋风已经轻拂树叶,室内一如既往地开着冷气。

    书房中点着灯,只有她们两人。

    瞿宁叹了口气,站起来:“我有个秘密,我觉得你会需要的。”

    她说完,站在陈愿面前,把全身的衣服都脱了。体表白色的毛发稀疏,曲线的肌肉覆盖在成年的骨架上,处处都彰显着身体的成熟。

    陈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呼吸在无意间变得急促。

    半晌。

    她强迫自己把眼睛移开,问道:“宁宁,你是白种人吗?”

    瞿宁肤色比一般人要浅,看起来像什么冷白皮,但陈愿没想到她身上的毛发居然是这样的颜色。

    这是基因决定的,黄种人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性征。

    瞿宁叹了口气,大小姐果然没有认真看她的体检报告。

    “不是,它们是慢慢变成这个颜色的。”

    陈愿本来挪开的头又转回来,死死盯住她。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症状是不是很像你们在查的病。”

    白化、免疫力下降、凝血障碍、高烧。

    除了最后一项,瞿宁的症状确实很像被传染了。

    可是,她没有恶化,这半年反而慢慢痊愈了。

    陈愿半张着嘴。

    直到看着瞿宁穿上衣服,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至此,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陈愿的掌控范围了。

    瞿宁完全是她个人的选择,是命运的指示,没有人在背后捣鬼。

    可是瞿宁的症状,显然是和整件事脱不开干系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年前才发现。这几年白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陈愿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高处拿了个文件夹,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认识吗?”

    瞿宁看着照片里的和尚,坚定地摇头。

    陈愿把照片重新装回档案袋里,决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那天的下午过得特别慢,每一缕夕阳似乎都在等故事讲完,迟迟不愿潜下地表。

    “所以说,你是要治好这个病?”

    陈愿看着她不通人事的眼睛,纠正道:“是为了权力。”

    瞿宁点了点头,道:“前天那个人也是吧。你们身上的气味很像。”

    陈愿的脸上浮起苦笑:“那是陈八,继承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瞿宁看着她,许久后才轻声问:“那个和我一样的人,最后怎么样了?”

    “被人杀了。”